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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

琢玉成华(h,虐,he)作者:南栖-第9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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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大人哪的话?本是皇上的谋略,苏鹊有个机会助力,是难得的荣幸。”我老实坐着,笑得谦虚有礼。
  “不对。”
  可惜这话说得不合他的意,老爷子在躺椅上眼睛撑开一条缝,瞅着鼻尖不住摇头,“别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如今是皆大欢喜,可若是一招输了,又不会有人出来说话,自个成了今日的李仲恭倒罢了,惠恬公主真的嫁过去也不论了,本来利于皇上的局势,到了明年也未必达到……”
  他眼珠子一翻,一口气吹得胡子翘了起来,“兵行险招,人人都担得起么?”
  我莞尔。这是在说人急功近利了。
  “老大人,瞧您说的,把苏鹊吓得快坐不住了。”
  他的胡子又耷拉了下来,“怎会?苏大人年纪轻经折腾,不像老头子我一把老骨头,一想到那些危险,啧,就不由得怕啊。”
  这是在嫌人我行我素,不事先跟他通气了。
  我在付梓基身边的矮凳上坐正,看着他再度阖上的眼睛,调整了诚恳的声线。“大人帝辅三朝,岂会不知。苏鹊几斤几两,如何天资聪颖到能自创和亲之策?老大人可曾记得,先前在小人家中见到一本《大覃公主志考》,那本记载甚为详实的书上,不是已有先例了么?”
  我朝历史上虽没有和亲之举,但是先帝时期,也曾赐婚外地。
  目的不同,手段一样。
  那一桩的主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不错。”老爷子再睁开眼,眸中精光闪闪,嘴边的胡子,又往上翘了一翘,“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难得你这孩子有心。”
  他瞥着我,微微颔首,眼中似有赞赏之意。
  头顶不时有云彩飘过,挡住天井里泻下的阳光,使得眼前人的面目时清时晕。突然间,我觉得不那么想听了。
  可是已不能阻止他说下去。
  “联姻联姻,自古以来,就是四两拨千斤。皇家的公主身份虽然贵重,若比起疆域和人心,又是多少划算。小苏——你可听过江陵庆德侯?”
  我将笑容定在脸上,轻轻摇头。“苏鹊只知表皮,愿闻其详。”
  “当年太宗平定四方,江左一地,前朝覆灭。太宗豁达,大赦天下,未曾对那些徒有虚名的遗臣子孙赶尽杀绝。可叹到了先帝时期,那些写写文章饮饮酒就罢了的闲人里,倒出了几个知名的人物,哼,一个嘛,如今你也知道……”
  老头子不屑的向南省的方向斜了一眼。
  “不过当年嘛,风头最盛的倒不是他。老江陵府有个白燕鸿,据说是前朝太傅之后,才学倒也罢了,尤其生了一副好样貌,少年得意,大名鼎鼎,都传到了京城,似乎朝廷再不破不用江左人的规矩,就有不纳贤之罪……”
  我托了下巴,问,“……还有这样的事?”
  “那些陈年旧事,你这样的娃儿哪知道?”
  付梓基捋起自己的胡子,嘴角的橘皮,勾起一抹上扬的弯,“先帝差点就就了势,好在老朽尚在,倒记得当年太宗留下一条皇戚不得参政的规矩。一个公主罢了……什么前朝才子,什么江左人心……封侯万户,他感激还来不及。”
  “大人精明,叫苏鹊受教了。”
  我突兀的站起来,向头顶的天光看了看,打断他的谈兴,“不知不觉,出来的时候这么久了,怕宫里人罗嗦。下回再来给大人请安。”
  北方的天气,出了清明就是夏。不久前的凄风冷雨就像是黄粱旧梦,刺目的阳光射在头上,燥得发慌。
  到了背光的堂屋里,眼前一下全是黑。
  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望着碗中晃动的茶梗,却一通嫌恶。饮不下去。在屋里转了又转,全然静不下心。
  墙上的一幅般若心经高高悬挂,似乎在嘲笑抬头看的人,不清不楚。
  我不自主攥紧了拳头。手腕上的夹板,禁锢似的套在那里,硌得人生疼。
  可笑啊。
  牙指并用,拆毁了那该死的木板,闭眼按上窗下铺陈的白纸,浓墨滴下去,我就再颂一次心经给老天听。
  你要我忍得,我忍得。
  手抖得根本落不下笔去。心一横勉强按了,只留下一行黑糊的墨团,难看,狰狞,大大小小,字不成字。
  菩萨有灵。非我逼不得自己!
  掷了笔,绕了两圈。还是坐在椅上,把怀中物掏出来看。
  依旧是清清冷冷,一块无声无息的死物。
  并不会因为在靠近心窝的地方放了这么久,就变得温暖,变得鲜活。
  我无声笑起来。
  八年前,有个男子,给他的女子,刻了一朵花。
  一朵刻在石上的花。
  与男方的身份无关,与女方的家世也无关。
  与放弃了什么无关,与得到了什么也无关。
  只是一朵,当做礼物的花。
  一朵,需要花很多的时间和心血亲力亲为,还需要用一双誉遍天下的巧手,才能在难得的美玉上,雕出的花。
  即使在所有古往今来的传说里寻觅……
  都会觉得,这是桩再美好没有的事。
  因为彼时,他一定是带着最温柔的注视,用着最轻柔的动作,在手上和心底同时描绘,一朵凝固在盛开的花。
  以厚重到语言说不出的情意,印刻她的名字。
  多好的故事。
  即使那故事的主角,在远嫁异地、等待帘帐里许多孤寂的岁月后,从来也不曾,见过那朵她应得的花。
  不能美满的结局。曾以为,至少有过一个美满的开头……
  我怎么这样傻气。
  喝了一口茶,又立即吐出来。
  “砰”的一声巨响,上好的瓷釉掼在地上,碎片四溅。裂成两半摔坏的茶托歪歪扭扭的滚出一条曲线,最终撞到门槛。
  外头人匆匆的跑进来问我,“大人手滑了?伤到没有?”
  “谁奉的这茶渣!”
  他们用惊恐的目光瞧着我,好像从未认识我这个人。
  我忍不住笑出声,惹得他们的目光更加的惊悚。怎么着……没见过人发脾气吗!不知道平日温和的苏鹊,都是装出来的吗?你们难道不明白,有权势的人,就是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吗!
  “滚开!别碰我!”
  我冲着一个胆大到冲上来拉我的小子吼,“你碰我一下试试看!滚开!”
  “大人,别踩着碎片!”“大人,您会伤着自己!”“大人,您先坐下来、有话好好说!”
  他们围成一圈,小心看我的眼神,这会又变得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也好。免得他们以为,这宫里就只有一个太后能发疯。免得他们不知道,别人忍了有多久,忍得有多痛苦。
  这就是一个生养疯狂的地方。
  理所当然。永不悔改。
  ——卑鄙、肮脏、龃龉,滋长无穷无尽痛苦的地方!
  “都给我出去……再说一次,都给我走开。”
  外强中干的声音,几个字吐出,抖得不成体统。在我听来没有一星半点的气势可言,可是,他们反倒都像受到莫大的威吓,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却又一个个弓着身子,从敞开的大门里退出。
  不由得笑出声。
  这就是人的本性啊。老实本分的时候构陷你,委曲求全的时候欺辱你……狐假虎威的时候,却畏惧你,虚张声势的时候,又远远避开你。
  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啊……
  是谁跨在高高的马背上,对着苍茫的雪原不回头,说留着一颗干净的心,远胜过天下所有的珍宝。
  是谁站在盛开的紫藤下,大袖招揽河岸的晚风,笑言人不能太油滑也不能太正直,秉一颗善心,行能行之事便罢。
  是谁坐在凌乱的书案前,俯首又是一个长夜,喻起君子却总如晨光一样,英勇能刺破黑暗,温煦却照耀人间——
  没有这些。
  ……没有历久弥坚的真诚,没有难能可贵的智慧,更没有与生俱来的勇气。那些美好的愿望,从来只是人们一厢情愿。
  这儿用尽了骇人的气势坐倒地上的人,有的只是一腔越聚越浓的污浊。
  厚重不堪,难以自拔。
  仰起脸,什么在眼眶里打转。
  是无用脆弱的东西……没有人会收到,没有人会在乎,徒然招人耻笑。
  我捂着口笑。
  想来若是让那些人知道了,会责骂现在难看的样子吧。不,大概是痛惜,痛心疾首……那么多年的悉心浇灌,到头来,却敌不住一句久远叵测的人心。
  轻易碎成一地。
  混蛋。
  混蛋啊。真是混蛋啊……
  有人执拗的掰弄,要打开我的手指。转动眼光,看见那些僵硬的手指不配合的勾着,攥紧半个掼坏的碗盖,暗红中透着一角青白,像一块污浊中不染的宝玉。
  他试了又试,不愿意放弃。直到最后食指和中指勉强抠进手掌,指缝间又平添了鲜艳的颜色,才退出来。
  人却凑近前。
  我竖着耳朵盯住他慢慢挪动的腿脚,准备一听见“干什么”、“别这样”之类的话,就一脚踢开。到底,来做什么?我根本不想见人。这个时候,如果世上有一个我最不想见到的人,也不会是别人——
  “我在这儿。”他轻拍我的臂膀,声音从耳边传来,低柔,轻缓,像哄一个孩童。“我在这儿呐……”
  我默默抬头,茫然看着他。
  不甘心。这端坐矫健的身躯,这鲜明俊朗的容颜……却有那些无声逝去的岁月、那些无力抓住的人事、那些无奈消散的信念——每一次想到,就好不甘心。
  “……我知道。”景元觉终于取到那块碗盖的碎片,远远抛在一边的墙脚,回首握住我的右手,“我知道。”
  不……
  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也不会知道。
  人的无能为力,人的渺小卑微,高高在上的人啊,你又哪里会知道?
  “苏鹊,”他从身后环住我,把我拉向他的胸膛,“……不要忍耐。”
  虚度十几春秋,如今才知晓——原来纵容,就是在你伤心的时候,在你的耳边轻轻的说,不要忍耐。
  原来,就是在你不想忍耐的时候,说一句背过身去,就会得到一面高大宽阔的墙。
  ……
  于是泪如雨下。
  一旦溃决,就像春日泄洪的闸口,浩浩汤汤,分不清鼻涕和泪水,甚至分不清梗咽的口水,扑天盖地,顺着牙尖席卷直下,沾染大幅的衣襟。
  理会不得他咬牙的呻吟。理会不得他擅自的转身。也理会不得他半途伸出的手,把头,硬埋到他的肩上。
  过了那么久。那么久……
  过了长到几乎要凝固的时间,过了噎到几乎要气绝的抽搭,过了漫到几乎要淹埋山岳的洪荒……
  还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未变。
  还有无数安抚的拍印,带着莫大的耐心和容忍,落在后腰。还有无数温柔的亲吻,锲而不舍,翻而覆去,落在眼角脸颊。
  像下了一个咒语。
  默默搂着,拍着,吻着,吮去所有的泪痕,不留一点残迹……就能让时光停滞,让世界静谧,让哭肿眼泡的人,遗弃所有的悲哀。
  “苏鹊……”
  景元觉捧起我的脸,让我对上他的眼。雾蒙蒙的泪光中,他的目光似乎平常,又似乎,入了复杂难言的坚定,“我们过一辈子。”
  眼泪流干了我的脑汁,使我晃了又晃,睁大了朦胧的眼睛,追不上他的嘴型。下面的话,又轰隆隆的塞进耳朵。
  “我养你。金山,银山,宝山,世上最富不过的人养你……即使再不画了,再不写了,天天在宫里吃喝,我都养你一辈子,好不好?”
  难得见他一本正经,乃至语无伦次。
  可我却不明白。
  “听着,那并不是不能治好的伤。过个半年,寻常用着,就不会有什么两样……再过个一两年,也许三四年,只要找到好的大夫,只要……”
  究竟是我看错了,还是他的眼白,真的泛起了红光。“万一的万一……你还是你,不会变。就算不相信自己,苏鹊,还有我呢……看不见么,还有我在这里?”
  ……
  是啊。
  我看见了。
  有个人怕我因为小小的手伤一时想不开去,情急的赌咒,发下关于一辈子的宏誓。
  他说,即使要养个废人,也甘之如饴。
  ……
  脸颊干涸的地方,又再度湿润起来。
  听见么……
  母亲。
  我等了一辈子的母亲,我和您的命运,总不一样。
  石上花。
  石上生花。
  花开天成,花凋无声。
  我明白,在过去和未来的悠悠长河中,无论人的意志,都会有无穷无尽的假意虚存——可至少这一刻的真心……
  是能够相信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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