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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节

琢玉成华(h,虐,he)作者:南栖-第8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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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开,门合。牢狱的主人漠然无睹。他屈于他的烂草席上,像居于家中华贵的坐榻。只在来人进到面前时,哼上一声。
  “苏大人恕罪了……腿伤无法行礼。”
  我的目光自然而然落下。落在李仲恭膝下蜷着,破烂裤筒里露出的一截小腿上。那处皮肉翻搅、扭曲交错的旧痕,曾经在幽暗不明的船舱里使我惊骇变色,然而如今上面新布的斑驳淤青、血渍鞭迹……却无法使我动容。
  自作自受罢了。
  “手伤无法作揖,也请见谅。”
  晃一下胸前吊着的右臂,我在刘玉拿来的软垫上盘腿入坐。
  凝目所视,正是李仲恭探来的视线。相同的人和场景,记忆回复,好似回到水线下对峙的底舱,山顶上互骗的小屋。
  只不过身份倒转,地位悬殊。
  他终究被看得气弱。挪开脏污的脸,这位风光不再、落魄至底的上官睨着身侧粗大结实的木栅,哼笑道,“千里之外的关口,苏大人都能用一封假手谕堵住老夫的生路,如今做了阶下囚,劳师动众到要亲自来给个说法,又是哪般的出处?”
  “大人忘了么。”
  当时那么理直气壮的指责,那么愤慨激昂的说道,让我一直谨记不敢忘怀。哪里想到发话的人不过随口一说,转身就抛之脑后。“是那一句,‘黄口小儿,根本不曾遭遇过家国背叛的小子,哪里有什么立场教训我’……”
  对面人变了颜色。
  “……你要说什么!”
  他大声吼。
  和手脚相连的铁链哗啦啦的响动,在整间囚室不断回响。就像一头紧张的猛兽,绷起浑身的劲力,等在被激怒的前一刻。
  刘玉不自觉上前一步,护在我的身前。
  我忍不住苦笑。
  “大人莫要误会。苏鹊只是想说,那时慷慨陈词,确属偏激。人心脆弱,命运多舛,本来未必坚韧恒定,坦然不因小恨而招致大忌的,毕竟少数……苏某无德,确实没有什么立场教训您,将军。”
  窄小震动的牢狱因为这句话,有一瞬的空旷寂静。
  “玉公公。”
  气氛微妙的流转中,我换了一口气,推开面前遮挡的拂尘,平静对低头现出狐疑的刘玉道,“可否请公公取一壶酒来,苏鹊想与李大人践行。”
  刘玉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巷道的远处。
  “哼……是老夫会错了意,还是苏大人表错了情?”
  李仲恭的声音不高不低的响起,恰好能够让我听到。
  他是疆场上驰骋过,官场上摸爬过的人,不是家院中天真无知的孩童。兴许为人鲁莽,却不会单纯到因为一句好听的空话,就相信对方的来意。
  我也从未这样奢望过。
  好不容易支开的刘玉,去得就不情愿,很快也会回来。
  “将军泄密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我在坐垫上向前倾身,只有这样,才能将低语清晰的传递。
  虽在牢房中对坐,为防止万一犯人摆脱脚镣的困锁扑来袭击我,彼此仍相隔超过半丈的距离,阻碍私密谈话的进行。
  李仲恭在踌躇,明显向后畏缩。
  后来他晃了晃脑袋,露出乱发下布满血丝的的眼,答非所问的抽起嘴角,“呵……虽说皇帝不曾滥杀,惹上他的人,生不如死。”
  他并无虚言。
  进门前就审视过此人身上的新伤,都不致命,却反复折磨。
  曾听过宫里传说的十大酷刑,未曾亲见,也不知般般用在真人身上,是不是真的消磨意志,让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只不过,那都不足以让我同情关心。
  “这天下,受过委屈的人很多。像将军这样,本是高高在上的英雄,为了一己之恨却转过身就要无辜的百姓陪葬的……”我对他回以淡笑,“却是寥寥。”
  囚犯的铁镣再次哗啦啦的发出响动,引来门口狱卒拔刀相向的怒斥。李仲恭好似没有听到,只在锁链的拉扯里抬起手臂,奋力指我。
  “你……你是说我罪有因得?”
  “不。”
  我摇头,想了一想,“将军所做的,不过是人之常情……”
  他怒视着我。
  我也知道我在激怒他。
  “苏某疑惑的是……若然个个不幸的人,都像李将军这般,非要讨个说法回来,那将如何……”
  那么太宗留下的江山,覃朝的千秋社稷,九州大地的苍生福祉,都将是一场空谈。
  “哼,旁人与我何干?那些庸人与我何干!”
  李仲恭仰头大笑起来,乱发下凸起的眼珠狰狞可怖,忽然看我,像是看向另一个愚蠢的疯子。“呵,蝼蚁之辈……老子管他们作甚!”
  ……那么一个不幸的人,只会给更多的人带来不幸。
  “朝廷薄待了将军,将军就泄露朝廷的机密,战争伤了将军,将军就用六十万两军饷中饱私囊……背信弃义,抛家卖国,是否足够补偿了呢,将军?”
  ……都不会给自己带来幸福。
  李仲恭的仰天大笑抑止在半空中,形成一段拖曳可笑的滑音。
  他低下头,寒星般的眸光凝视着我,“……你究竟想说什么?”
  说什么?
  也许我来之前曾经知道,可是真正问了他,却不再知道。
  “不,我什么也不想说。”
  “混账……”
  “岂如大人所为。”
  “你……”
  ……
  是啊,是罢。我不是普渡众生的菩萨,不至对害过自己的人滥发恻隐之心。也许来这一趟,就是自私作祟罢了。
  就想来看看。想做个确定,选择另一条路。想着从今天起,闭口不言,既往不咎,过去的事,许就能够永沉心底。
  外面,刘玉特有的那种细碎脚步声近了。抬头,顶上天窗的光亮就这一会的功夫,已经愈发的西斜,慢慢,减少了撒下的光辉。
  我掸掉衣摆上落下的草灰,望着来人的方向,扶膝蹲起身子。经过那个囚徒的身旁时,顿首低语。
  “多谢将军……苏某引以为戒。”
  端着载了酒壶的托盘进来的刘玉,站在突然间陷入愤怒的犯人和正要走出牢房的我中间,两面张望。
  在他的角度,这个场面,怕是多少有几分诡异吧。
  “大人……酒?”
  取下杯子在手轻转,上品瓷釉特有的细腻冷凝感,淡淡渗入指间。我已不能肯定李仲恭还愿意不愿意共饮这一杯,然而刘玉递到他手上的杯子,很快就被饮尽。
  再转一圈,我举杯致意。
  酒至唇边有几许芬芳清淡的气息,大概是大内总管不想病人借机酗酒的好意。正欲启口饮下,却被一句不经意的问话打断,“——你到底,是什么人?”
  乱发后的眸子闪着精亮的光,一眨不眨,紧紧盯着我。
  仿佛这样就能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刘玉也不免转过头。
  我叹了口气。
  敏感而多疑,尖锐而大胆,是一个好的细作长期养成的本能。可惜凭借风马牛不相及的几句话,李仲恭,你又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呢?
  “苏鹊是个覃人。”
  说罢一饮而尽。酒杯被掷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卑鄙!无耻小人!是你们陷害我,你陷害我!放了我,快来人放了我——”
  追魂般歇斯底里的怒吼。
  在我们步出深谙的狱道时一直传来,久不肯散去。直到我半伏半赖在刘玉身上被拽到门口,重见到落日的天光。
  回程的路上,颇觉疲累。
  刑狱之司是无论前情种种,总在事后积聚盘绕了过多怨气的地方。常人来往一趟,留下了身上的活气,便是抽丝的茧壳。
  进了宫门,天色发暗,圆日只剩了一半挂着,轿子摇荡,更觉得昏昏欲睡。不免想念起独进小院烘人的火炉和松软的床榻。看来这副身子经了这一遭折腾,可能真不如我所设想,很快又能生龙活虎起来。
  我在里面为未来还需要将养的日子叹息,听见轿外刘玉的问话。
  “大人,经过玉液池……”
  将轿帘撩起,见到刘玉趋近的脸。
  “陛下正在重华宫设宴,按照宫规,您……”
  按照规矩,宫中经过皇帝所在的方圆半里内时,为了表示对至高无上的皇权的尊重,无论大臣或是嫔妃,都不得乘轿通过。
  “哦,放我下来行走。”
  于是便站在碧波荡漾的玉液池畔。
  这是人工挖凿的池塘,三亩大小的一汪,被一条长长的回廊合抱,廊下桃柳成行,映在清澈见底的湖水里,像编织的草边。而中央种植的大片莲花,此时尚未茂盛,只有蓬蓬丛丛的点点枝梢,和岸边绿了芽的柳枝呼应。
  此地已是内宫,若无传召,外官平时是无法来游的。
  我也只在上一次的月夜,来过一回。
  那时桃红还盛,尚未生了围绿,夜色却浓。还记得就在这个我站的位置,飘荡的宫灯自身边一盏盏亮起,绕着湖面,合拢成一个美丽的大圆。
  然后……
  “玉公公,我想在这里歇一歇。”
  君主寝殿,万象重华。屋顶是一大片璀璨的琉璃铺就,趁着夕阳最后留下的霞光,从绿柳婆娑的枝丫里骄傲的现出身来,露出夺目灿烂的金黄。
  我微微阖了眼,避开那刺人的亮。
  在岸的这侧,虽并不能清楚的看见,却仍然知道那些檐角上惟妙惟肖的九龙七兽,定是张口吐舌,狰狞雄健,朝天高高昂起它们的头颅。
  那是覃朝威重之地,福瑞之所。
  那是天子之在。
  开国以来的三代帝王,并非皆喜夜夜宿于重华,却都甚少将那私密的处所用来饮宴,偶尔几次,招待的莫非推心置腹的重臣,就是亲密无间的手足。
  进去里面就坐的中书省尚书、大理寺卿正,齐太夫人和廉王,正恰到好处的诠释了重华宫宴的这一特点。
  崇高的荣誉,与标榜的忠良。
  我看着他们通过廊道的另一端,寒暄着、谦让着,却仍然按着特定的顺序最终依次走向那座楼宇。一个个,或是老态龙钟,或是刚正不阿,或是英姿抖擞,或是富态稳重……就像是亲眼见证了一方筹码的累加,见证了一座天平的倾侧。
  我知道这是件大事,是方大势。
  却像钝了的刀刃,打不出思绪的火花。
  我知道那每一张面孔,都是明日朝风重要的向背。
  却目光流连,停不在那些人身上。
  我想的,看的……
  都是他们走向的终点,是他们伏地的仰望……是殿门处,迎候的挺拔。
  褚金锦袍,玄金外罩。
  蟠龙顶冠,腾蛇剑鞘。
  好像,已经很多天没有见过。
  又几乎见面就是昨天。
  好像,从未认识般高高在上。
  又如冥冥中熟悉不过的近旁。
  好像,心止如水时,远处凝望就能获得的满足……
  又仿佛怦然心跳后,悸动也蠢蠢难掩的空寞。
  我承认是不太懂他。
  却没想到曾几何时,亦已不太懂自己。
  只依稀知道,这样急迫的直视并不妥当。即使隔着一座湖,不会为那厢察觉了去,为人臣子的,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境下,见到圣颜都应该朝天跪拜,伏地大礼。即使对方并没有往这边望上一眼,没有在门口多作哪怕片刻的停留,没有用过超出区区几句短话的功夫……一圈颔首示意,领头迈入内室。
  但我却做不到。
  从余光中他出现那一刻起,既动不了身子,也移不开眼。
  ……
  到他的背影,缓缓消失在殿门尽处。
  “——大人!”
  “……嗯。”
  才转过身子,和刘玉对视相觑。
  “您……还好吧?”
  好的,哦,好的。
  虽然方才倚柱杵立良久的表现,已很不像个称职的臣子,却依然像是不拘小节的文人,像是重伤后偶尔糊涂的病患。
  足够痴呆,足够犯傻。
  足够到我都不需要白费口舌跟刘玉解释,只需对他迟缓的,钝钝的傻笑。
  “啊,呵,呵……”
  总管大人就会不自然的扯动嘴角应和,然后谨慎小心的眯起眼睛,和我隔开一段距离,以巡逻般的目光在我脸上打转。最后,也不知是得出了什么结论,他以一种虽声小却笃定的口吻凑上来——“大人,想皇上了?”
  “你乱说什么!”
  我一步跳将起来,瞪大牛眼。
  刘玉骇住,满脸无辜,不住眨两条细缝。
  “……小、小人说了什么?”
  “……”
  突然意识到,他的话其实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而我那明显过大的反应,却不幸标注了“特别”的意思。
  我喘着气,觉得脑壳顶一阵发晕。
  摆摆手坐在廊柱边缓气,看着天幕低沉,星光渐渐露出颜色,忽而鼓乐声起,那一侧的华丽殿阁灯火辉煌,夜色下,开始上演精彩的节目。
  今天却是自己疲劳多事的一天。
  大病未愈,别提精气神强健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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