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h,虐,he)作者:南栖-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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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恭的脸色一霎那变了数变。
却是依旧端坐磐石。
“苏大人何必多虑,难道李某就不能说是焦虑焚心,夜不能寐,恨不能早一刻赶往灾区,是故脱离粮草辎重,先行一步?”
“是了……”我点头附和道,“李大人既不是临危出逃,自然设计良多,早想好了遁途,万无一失。”
说罢笑眯眯的看着他。
“——你!”
他反应过来轰然站起,矮小的车厢里容不下这突然庞大的身躯,危险的震了一下。惹得前面赶车的随从惊慌的喊了一声“吁——”
让我在掀帘的一瞬间看见了外面的人物。
两辆车,六匹马。
不算前面可能打尖的先头,人数并不多。
“该死!”
就听到李仲恭一句与身份不相符的脏话,肚子上挨了不轻的一踹。
我立刻翻过身去缩成一团,靠边瑟缩。是真的疼啊……虽然划算。
等到挨过了半晌,肚子里绞痛平复,车子再次停住。李仲恭自己跳下车去,也不管我。外头进来两个从人,一边一个把我扛了出来,架上其中一个的肩头。
看清了薄暮时分的天空,倒吊的天地接合处,呈现出一种紫中带桃的丽色,烟云火灼,像是镶了金边的飘带,荡在柔色的幕面上。
耳边听到潺潺的水声,波涛拍岸的低和。
身下人脚步不觉蹒跚,像是踏上了随波起伏的浮桥,然后是纵身一跃的高度。
我突然在无风的暮色中打了个激灵——之前说到扈榆的时候还未曾多心,以为只是绕路避过追兵,现在竟然踏上了燕川东西向的外河道……
——难道,不是往北去的吗?
一条燕川古道,汤汤东逝。像春季暴雨过后的每一条河流,它一面呈现出入海前的浑浊晦色,一面由着落下的树叶打着卷,在不足十丈暗流湍急的河面上起伏。放眼望去,岸间水涨没了浅洼的闲田,来去船渡皆少,这一条作了货运打扮的旧船,怕是要冒充那些为了生计,勉强在雨季下水的船运。
能看的阔景很快不见,给卸货一般丢在了狭窄潮湿的下舱地上,我倚着柱子坐起来,对着蹲在我面前的李仲恭,默不作声。
后来他作了个开船的手势,背后的从人登了梯子上去,果然听着了升帆桨动的呼喊,不一会,船身摇晃起来。
李仲恭坐在旁人拿来的软垫上,我盘了膝,尽量端正的坐在湿漉的地板上。两人之间,只头顶一尺见方的天井投下些黯淡的天光,再无其他的明亮,以看清对方的面目。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终于耐不住舱底的沉闷似的,压抑了声音开口,“舟行缓慢,暗舱简陋无趣,苏大人——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是的,有。
可是我看着他,慢慢,摇了摇头。
李仲恭叹了一口气。
“到了这般田地……还真当自己有身份,能撑着,就过了……贤弟,是不是?”
再一声“贤弟”,却听得浑身鸡皮疙瘩直冒,恨不能结成一颗颗珠实,滚到地上,滚出嘀嗒嗒的响。
“李大人想从苏鹊这得到什么,但说无妨。”
他在对面呵呵的干笑起来。老鸦般的音色,抖动的肥硕躯体,震得船舱的木板,发出咯呀硌呀的异声。
“果然是聪明人……”等终于笑完了,李仲恭一手抚上了肚腩,“早知苏大人不是无用书生,今日才见两般颜色,人前人后,儒弱倨傲,难怪,能得到他的重用……”
他这一个“他”字出来,是话中的嘲讽都顾不上,我心里陡然沉下。若是说之前还有什么侥幸的想法,还有什么天真的希望,此时都稀里哗啦的碎在了地上,落了空……自古臣奉天恩,一日为下,纵是百般不敬,也不至直呼主君称谓,何况作旁人唤称——除非早不将那人,当作了主上。
“李大人。”
也罢,今日既然开恶,日尽未必善终。我又何必再作姿势?罢了……
罢了!干脆都撕破脸露出本来面目,正好伪善逢上虚假,小人争锋相对——就挣扎着从绳索中挤出一个指头,在他面前竖起,晃晃。“既然落在了大人手里,又想要活命,那大人无论想从苏鹊这知道什么,都没什么不可以……一千两,一个问题。”
“你说什么!”
李仲恭暴喝一句。在低矮的床舱里站起半个身步上前来,“你在和我讨价还价?”
我靠坐在柱子上等他吼完。等头顶上不明所以的侍从们探下来头来张望,又在他的奋力的挥臂下迅速消失,才又开口。
“李大人,莫说您不是正卷了府上所有的细软出逃,就是随手抓了几票,咳……”
我咳了一声自个打断,顿了一顿,尽量和善了语气,重又笑眯眯的看他,“此刻虽屈居舱底,与耗子、蟑螂、苏鹊这等阶下囚徒为伍,也该是没有百万也有数十万的身价……咳,区区一千两一个问题,不至是为难您吧?”
李仲恭怒极反笑,忽的靠近,将一张狰狞的大脸凑到我的面前,“呵,苏鹊,苏大人……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讲价?”
悄悄撇开头,避过他浊重的怒气,我抬手在额上敲了敲。放下,压了声,一字一句的低道,“……只这上面儿还有些价值,除此之外,苏鹊小命一条,不劳惦记——想来想去,就还得好好利用这最后的筹码。”
李仲恭就蹲在那里盯着,不足一尺的距离,能看见那一双眼睛似乎在黑暗里燃出火来,却最终退了回去,低沉的,轻松的开了口。
“何必说这些……毕竟称兄道弟一场,若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愚兄也不想闹到今天这个份上。不如,就权且交替着,像往常那样聊聊天,愚兄答一个问题,换贤弟解一个问题,可好?”
“好啊……”
我允首道。真是个狡诈的老头子。我岂不知你说了什么秘密都是无所谓,因为最后只要把我一刀杀了,扔下这滔滔燕川,就一了百了……死人又去哪里告密。
“只可惜苏某没什么想问李大人的。大人若是舍不得区区几千两银子,要不然,在下闭口,大家都落得个清静上路,可好?”
“你!”他又要暴怒起来,却顿了一顿,手扶上了我的肩膀,再次换成了渗人的微笑,“常言道,宁做饿死鬼,不投糊涂胎……难道,李某这儿就真没什么让苏大人感兴趣的事?”
“其实,也是有的。”
夜色已经完全降下,没有点灯的船舱一片昏暗,越发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脸。船速缓而行不缀,离京城越来越远。舱里这般对峙着,估摸着李仲恭的耐心将要耗尽,我的体力又渐不济,再不争取,处境只怕要越来越危险。
“一直有些疑问,若是能得李大人亲自解答,苏某必定死而无憾。”撑着眼睛观察到他脸上稍纵即逝的惊喜,我歇了一刻,凝了几分力气在丹田。
“尚书令周大人近来称病在家……”
见李仲恭起了好奇,我缓缓开口。
“洛水赈灾没能启用他老人家的方案,只调拨了他老人家不少的门人,周大人大概忧国忧民,情急之下,不免就伤了身……朝人皆知,李大人待尚书令如父如友,定有上门拜会,不知是如何说明皇上的本意,劝周大人排遣一二的?”
李仲恭松开了钳制我肩膀的手,向后退了退。
我无声莞尔。
“兵部公函处、中书省出件台衙这两处地方,本来常容人走动说话,最近却突然因为赈灾和亲的缘由,作风神秘、低调,说什么慎重避接外客……李大人是否和苏鹊一样,觉得有些无聊?”
不去观察黑暗里对方的脸色,我自顾自的说下去。
“两国和亲在即,京里治安不好,竟然出现像行刺苏鹊这等朝廷四品大员无法无天的事——所以京畿卫理当加强管理,以百人方队并便衣小民在各位大人的府邸周围巡视、暗访,防止一切心怀不轨的宵小,危害我京中安定,伤害我朝中大员……您说对不对?”
感觉对面的呼吸陡然沉重起来。
“哦,听闻李大人居家,以豢养鸽子为乐,又不忍其久居笼中失了灵性,便常使其自由来往。最近却添了烦忧……是不是多事之秋,一向聪慧的鸽子,找不着回家的路?”
沉重的呼吸戛然而止,一刻千斤凝重的寂静。
抬头,看了看隐约露出星光的窗口,约是戌时了。河水的湿气让人觉得四肢寒凉,后悔三天前贪凉的傍晚,没有多批一件外衣。
“大人……一边是倚靠无门,一边是送不出手,烦恼啊……烦恼北边等候的朋友渐渐露出了不耐的本性,京里的上下同仁,又隐约猜忌的紧?”
“啪”——
清脆的巴掌大力的落在左脸上,我和潮湿发霉的地板,亲密的腻在一起。
“住嘴!你知道什么!”
“你知道什么?你个黄口小儿!你懂什么!”
是不知道,是不懂。
贴着柱子慢慢坐起来,我举袖在嘴边上擦了擦。望着那头黑暗里的困兽,发出冷笑。
“我是不懂……一个叛徒,勾结狄人的奸佞,究竟有什么苦楚?”
“哈……”
他忽的阴森森的大笑起来,在狭窄的船舱里,震得一阵柱摇板晃。
“火把!”
天窗打开,有人沿着梯子将火把递下,燃亮了底舱的油灯,忽然明亮起来的舱室,让人眼前一片眩晕。
火光下,李仲恭的脸色明暗不定,声音似是强抑了恨意,“还记不记得初次见面,你那番‘文武兼备、中流砥柱、国之栋梁’的溢美之词,苏大人?”
……当时广平郡王府里甫一见面送上的马屁,如今回想,字字叫人羞赫。
“不错,虽然你未必真心,但正如你当时所说,我李仲恭曾在远离中原的那片荒地上出生入死数十载,为国立下汗马功劳……”
他“呼喇”一把扯开繁复的衣摆,蛮横的拽出皮靴里的裤脚——左腿脚踝之上、膝盖之下,令人不忍目睹的狰狞旧痕,翻摺斑驳、锉骨连筋。
“我浴血征战的时候,我有家不还的时候,我一步步从随军马夫升到中府折冲都尉、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上都护府副都护、归德将军的时候——你在哪里?根本不曾遭遇过家国背叛的小子,哪里有什么立场教训我!”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冷面的看着,看着他跳蹿的咆哮。
“暄兆元年遭敌围困,战至无兵无卒,孤身不见后援——被俘。呵,是我情愿的吗?不顾遍体鳞伤、带着他们掳人的捕兽夹子费尽千辛万苦逃回来,乃至毁了一条上马作战的腿……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什么?归来俘虏的耻辱,不能带兵的将军位子……哼,武散官的三品虚衔,在家赋闲等死的真职!”
李仲恭的声音大到刺得人耳痛,不由蜷起身子,避开那咄咄逼人的怒火。
“我是投了周肃夫,因为除了投靠他之外,再没有别的出路!从来不曾官场沉浮,哪晓得朝中人人结党营私、早就无底深暗!我是收了北狄的好处,定期向他们报送情报,因为除了这一样之外,再没有别的良途!从来就顾着卖命不曾替自己敛财,半截身子都埋入黄土,才发现连棺材钱都没有攒下,难道还不该替自己打算?”
“咳……”
忍不住喉头的痒涩,我咳出声。一番慷慨陈词被人贸然打断,李仲恭突然就没了音,他喘着气,死死盯住我的脸,像是紧张的等待,我要说出的下文。
没好气的撇过眼去。其实,哪有什么好说。他的旧事我也曾听闻,确实曲折,也有些感人,只是……
忆起去年秋天,和闻哥在寺里夜会,当时谈及朝中可能的奸细,曾作了几度大胆的猜测,终于今日,得了其人的自认……
又想起不久前弘文殿里的中午,抓住景元觉的袖子,抖着手,示那人以软。边境失利连连,终于不能坐等。赌咒发誓的保证,留下够格内商的半百人群,便总有一个发现的机会……那时景元觉的眼光始终挣扎,却最终,站在了帝王的角度,同意了这个大胆的谋划。
余光看见他伤痕累累的小腿,在灯火的映衬下,皮肉外翻,青紫淤痕,更显狰狞可怖。
不免同情起这个一腔愤慨的人来。若是不急着对我出手,若不是匆忙掳我出城……哪怕是,能跟着真正救灾的队伍再多行进些时日,离京城远些,再远些,就还不定什么时候能够被人发现……只可惜,既然是心中有鬼,又怎能安得下心,按耐个一时半刻。
于是只不过布了个局,就急不可待的跳将进来。
“咳咳……”
压不住的咳嗽,打破了沉默的僵局。我不得不扭过头来,正视还在等待的人。在心底,低声为他叹息。
“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有人不能流芳百世,就要遗臭万年。”
蒲柳松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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