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h,虐,he)作者:南栖-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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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侍郎首先上前,迟疑片刻问了一句:“公子姓张,莫不是张柳升张乐卿的高徒?”
“正是家父。”张之庭拱手作答。
“啊……”
“哎呀……”
惊叹如预料中响起。
他的父亲在世时,天下七弦,不做第二人想。
先帝平庸,在位时却出了几位名臣,这张柳升时任宫廷乐师,便是其中之一。可他性格也怪,在朝中待了几年便嫌厌烦,对先帝的封赏是毫不在意,最后兀自挂冠,行游天下,不知所踪。
“原来是乐卿公子!”卢度抚须感叹。
李仲恭深深感慨,拉住张之庭的手,“想不到今晚,竟能见到柳升名曲传人!”
那一位四公子,看看张之庭,也露出感兴趣的眼神。
我便安然退后,让他们上去围着张之庭问长问短。
我这一退,正好站在了长史大人旁边,长史大人年高老谋,眯眼笑看我,眼神中说着,好你个小苏,生生把张公子卖了。
我也笑回一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谁叫张大公子当年要做那该死的“鹊桥”诗,我报仇,而已。
可惜报仇得逞的喜悦没持续多久,抬琴的取箫的都回来了,对琴圣后人的搭讪自然结束。场中撤了一张桌子,留出丈余的空地。张之庭和几位大人客气几句,潇洒落坐,略略调音,抬头看我,我便走过去站在他身旁。
“离人思。”
他说,我点头,举萧在唇边,低首闭眼。
行云流水般的琴音响起,满室无声。在座的大多是见识过张之庭的名音的,早定神要一饱耳福,而那几位上宾,闻声都是一怔,继而是难掩的惊奇。
我却知道,他们听到的琴音已算迟滞。张之庭不喜勉强献艺,若只和友人闲时作曲,那琴音之美妙,才叫高山流水,天籁之音。
两下琴箫纠缠,细细密密,扣人心魄,到□处,琴音却戛然而止,只剩我送出的箫音未绝,如泣如诉,像是呼唤,像是惋惜,琴音却再不起和,箫音始终空灵,一派落寞,意犹未尽,乃至凄凄而收。
满堂寂寥,情重的客人眼中,已经带上薄雾。
难相觅,劝相守。张柳升的密曲,其实就是这六个字。
我放下竹箫,看向张之庭,他向我一笑。
他在送我,我要离开广平。
我顿了顿,点了下首曲子,“红衣。”
张之庭点头,手下加劲,将一张木琴拨的兵器一般,铮铮有声,曲中一派金戈铁马,万军奔腾。
这首曲子描绘的是本朝开国名将齐炎的故事。当年齐炎奉命进攻叛军孤城凤城,一场血战,死伤无数。终于齐将军归来,他的妻子史红英一身红衣,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迎接他凯旋,红颜英姿,十里可见,一时传为美谈。张之庭的父亲极喜欢这段传奇,便将此事谱曲。曲分两阙,前半琴拟沙场,激烈悲怆,后半箫喻佳人,深情厚谊,抚平将士受创的心,两音对比鲜明又相互呼应,是张柳升最负盛名的传世名曲之一。
我选这首曲,也是向张之庭致意,一送一迎,还他前曲情谊。
不过当箫举到唇边,赶在他的琴音给我留出的余裕中插上,便要聚精会神,不敢分心作片刻遐想。史红英传世巾帼,一袭红衣,万般柔情,虽有柳升妙曲,要描画出那灿然一幕,亦要全力施为。
箫音缭绕,在琴声协鸣之下娓娓而终。放下竹管,凉风一吹,簌簌发冷,才知道自己额角早已沁出细细汗珠。
张之庭离我近,此时看我额角便笑。他抚琴一向是用上八分功力,悠然自得,从不像我有这般竭力的时候。
惭愧啊。不过和得这般勉强,乐卿公子倒是一向容忍。记得初识时,他还问我画金已足何必勉强献艺,我当时心情好,兴口一顶高帽送上,说我并未折身献艺,为乐卿公子伴奏,乃是与有荣焉——结果这人从此将我引为知音,弄得至今我满心愧疚,总觉得好像骗了他。
张之庭笑了我一会,转头去看满场无声的宾客,略一思索。
“月泉。”
他选了一首轻松而适于今夜的曲子。刚才两曲两人相互致意,虽然看不出来,其实却是自娱自乐,全不顾旁人。张之庭虽清高,却为人厚道,他总要给满场宾客专留一首。
他挑的这首月泉,描绘月下流水的美景,自然惬意,箫琴都不卖弄,只是极柔和送出佳音,听的人舒服,演奏的人也轻松。
一曲终了,终于有人喝彩。
所谓曲高和寡,前两首虽妙,客人情动,却不懂如何叫好,也不敢肆意叫好,一片哑场。听了这月泉,都像是回过神来一般,不住的击掌称道。
张子庭长身而起,做了个揖。
他是说,演奏到此结束了。
金盅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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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盅秋月 “真是余音绕梁,妙不可言啊。”李仲恭大人感叹。
卢侍郎点头,“听过两位公子的和曲,卢度恐怕真要三月不知肉味了。”
“尤其是最后一曲,明月流水,好是舒畅。”知府大人点评道。
我看见张之庭掩下不耐的神色。
“知府大人说的甚是,”我脸皮厚,站到前面替张之庭挡住,“月泉最配今夜这样的良辰美景,潇洒时光。”
“哈哈,就是就是,”郡王连连称道,“今晚月色大好又难得相聚,这么高兴,两位的演奏是锦上添花,锦上添花。”
“——说起明月流水,我听人说过,你们广平城外好像有座湖,很是适合赏月?”四公子插嘴道。
“四公子说的不错,本来那镜湖确是一方赏月好去处,只是……”郡王脸上有些不自然,“ 因为六年前出了事,所以现在也没什么去的人了。”
“唔,”李大人听了若有所思,“郡王是说明王那件事?”
“嗯……嗯。”郡王打着哈哈。
广平小地方,说得出的大事也只有这么一桩。六年前明王来访,夜游镜湖,泛舟湖上,却酒醉溺水,薨,至今连尸首都没找着。知府大人那时还不在任上,但郡王毕竟是地主,事出在广平地面上他总有些责任。
“原来是在镜湖。”四公子道。
算起来,明王应是他的堂哥了。
“明王在我们广平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不幸,不过,听说那个,”葛右军忙不迭道出当中背景,“当时明王是携美人同游,良辰美景,又多喝了两杯,才……”
“携美人同游?真不知道明王也这么风流。”李大人不信。
“那确是真的,明王来广平游玩,当日也是我接待,席上请了两位红袖楼的头牌来助兴,明王一看甚是喜欢,便……”郡王露出痛苦的表情,“唉,都怪我多事,想着投明王之所好,结果却害了他。”
这些往事,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听说,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
“原来是这样……”
“明王也真是可惜了。”
“想必他也是寂寥,便寄情风月,不想却……”
“不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小声的议论纷纷,虽然都是这个意思,毕竟明王身份高贵,总不能当面嘲笑皇室,何况在座的还有一位廉王四公子。
四公子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眉眼间最多有点“原来如此”的意思。
“哎呀,别说这些扫兴的事了,刚才还说要玩金盅令,张公子苏公子一来,光听曲,倒是忘了。”郡王转移话题。
“郡王说的是说的是,”知府大人附和,“快点开始吧。”
这是郡王府上的老规矩,大家围坐一个圈子,敲击金盅,拿一个金铃铛玩类似击鼓传花的游戏,金铃铛落在谁的手里,谁就要作诗一首助兴。若手上有金铃铛,不想作诗也可,就是罚酒三杯,请人带作,但这机会只得一次。且若之后那人传到金铃铛,他罚诗,你便要同罚,且次次如此。这游戏还有很多小规则,玩到最后,往往任一人中了,带上一堆人陪罚。
金盅已经摆在桌上,诗题因刚才的一曲月泉有感而发,定的是“秋月”,下首的开头,要取前首的末字。
郡王本想做敲盅人免玩游戏,葛右军眼明手快的把他拉下水。“王爷休想逃过。”
“我是武将,不善诗词,还是我来做敲盅人吧。”
一直没说什么话的那位中郎将,自然的接过了郡王手里的小锤。
郡王苦着脸坐下,其实他最怕这种游戏,不过又不能不玩。
蒙中将背过身去,道了一声开始,便有力的敲击起金盅来。
金铃铛越传越快,都在桌上转了一轮,蒙中将那边的敲击却还不见停,搞的气氛紧张。
“停。”
蒙中将说停便停,他转过身来,便看见知府大人手中握着小小的铃铛,正一脸哭笑不得。
“是知府大人。”他宣布道。
知府大人应着众人掌声站起。“好,好,谢谢,谢谢。”
却有不识趣的下人将笔墨铺到知府大人面前,知府大人潇洒的推开——要笔墨打草稿的,不免丢了面子。
“咳,今夜广平王作东,难得大家如此尽兴,下官就随便驺几句,莫要见笑,莫要见笑。这个,嗯,把酒尽欢言,朋友手相连……”
他说了一半,郡王开始赞他情真意切,卢侍郎也给他吹风鼓劲。
“嗯,月明挂中天……月明挂中天……”
“大人,还没有秋呢。”
长史大人好心提醒他。
知府大人开始出现苦痛的表情。
憋不出来了。
我旁边的张之庭莞尔一笑。我见了小声骗他,“你笑,小心他要你代答。”
他不上我当,“他都说了一半了,找人代答多没面子。”
我骗不了人,兴致转到研究知府大人的脸色上,只见一会的功夫,粉红变成深红,深红变成紫红,紫红变成姹紫嫣红……
“秋叶醉翩翩。”
忽然有人接口解围。大家闻声转头去看,原来我们头上的泡桐,正一片树叶落下,四公子等在手里,笑笑。
“好,好!月明挂中天,秋叶醉翩翩!”
李大人第一个跳起来,大声叫好。
卢大人也震天价的拍起掌来。知府大人见是四公子亲自为自己解的围,脸上又惊又喜,谢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倒是才思敏捷。”张之庭微微扬眉。
“嗯。”
继续游戏,下一个轮到了刘员外,刘员外与张之庭私交不错,便请张之庭代答。
张之庭略一皱眉,便朗声诵道,“翩然一片黄叶落,称得满园秋菊弱,不止不休北风袭,吹入广寒桂影错。”
诵完他便坐下。
他的水平我知道,不过这首看似随手拈来,其实情景交融,可谓难得。
我偏头低声,“好诗。”
“谢谢。”
接下来是李大人,李大人诵了一首打油,倒也豪迈。不久张之庭又自己抽到一次,再诵一首,刘员外与他同罚,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凑出一首。
倒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晚运气好得要命,金铃铛总是离得远远的。
正以为无事,铃铛下一个就被郡王抽中,郡王直接苦着一张脸看我。
我点点头,放下酒杯,站了起来。
“请苏公子,替我答。”郡王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宁愿自罚三杯。
前一句是方才李公子做的“待到明年好看春”,以“春”开头,倒是便利。
我想了想,便开口。
“春秋几度枫又红,镜湖无漾水月重,人生如梦醒时终,朦胧一刻取相溶!”
“……好诗,好诗。”
葛右军忙不迭的开口夸赞。
我不动声色,他听不出来,旁人还听不出来么。
卢大人,李大人的脸色微变了变,李大人转头去看四公子。
四公子一脸的无恙。
“苏公子高才,听着让我着实怀念起故人了。”他笑着说。
他听得明白,答得也明白。
对面长史大人对我暗使眼色。
“苏鹊酒醉,胡乱张口不知所云了。”我笑着打哈哈。
李大人这会安下心来,也笑道,“苏公子难得的佳句,用在今晚游戏,倒显可惜了。”
我笑笑,坐回去。
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傻了,这些人不过随口说说明王,我一介草民,跟这些皇室乱七八糟的事起什么劲,而且就算费了功夫,那人不过是廉王四子,明王对他,也远得很。
回头觉得有些对不住郡王,毕竟是替他答的,要是人家怪罪,岂不是牵连在他头上。好在他一派祥和,看我还笑,显然并没有觉得刚才的诗句有什么不对。
游戏继续。旁边的张之庭疑惑的看我,却没心思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