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h,虐,he)作者:南栖-第1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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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低矮,勉强可以站立,南面却有一面明窗,俯观山河之壮。他牵我到此,指的却是浩瀚当空,“月明人尽望,高台方吞星。”
这便是意会不可言传了。
我想起他所谓“就天下”的那番伟论。又思及来天隘关的半道上,同巡守城卫的官军校尉交谈,因为明日一早要放罪臣周肃夫回江南封地去,所以今夜无令牌的人一律不得通过九门。
勇士功成,解甲归田。
不知为何,当时我联想到的只有这一句。虽然至今仍不知其中内情,可是却有一条,我能够肯定。
这个位子,这个责任,从来就没有人问过被留下的人,愿不愿意。
即使那个逼迫他的人是牺牲了自己一身的功名,背负万世的唾骂,还间接贻害了自己的儿女。
我亦冲着窗外伸出手,悬在半空,承接指间划过的轻风,再将其中的凉意握进掌中,瞧着景元觉的侧脸微笑,“……夜露共酣饮,日起换天经。”
这一个夜晚,既短暂又漫长。
我们并倚窗口说话,又未在意说了什么。我们观赏星象,又无行家里掌,稍稍加以指点。
他娓娓将《周易》中的君道背给我听,一曰乎智临 ;二曰乎有孚 ;三曰乎显比 。
我点头称允。
山间的蚊虫来扰,他挥掌毙去,又没头没脑的说一句,“为君之道,因人而异。明君擅均衡,广纳谏;能君集大权,独裁断;若能兼听从善,又加乾纲独断,圣君也。”
我也依言称善。
极目远眺处,地线上一小丛星火,微若蝼蚁,淡若浮水,是京城外围的县镇尚未安歇的灯光。他对着那里比划一个巴掌的大小,好似将那人间的星光堪堪都托于只掌,转头同我道,“日起日落,生老病死万余天,人生疾若弹指,迅若白驹,其时世人待我若何,我待世人若何?成败有论,是后人道,此时那些山下的奔波忙碌,疾苦挣扎,其实与我何干。”
我呐呐颔首,对这些大不敬的狂言听若未闻。
山间的夜风盘旋升起,以刁钻的角度窜入门楼,到了后半夜,越发觉得清冷。他取来毯子披在我俩身上,弹开指尖的一蓬毛絮,又摇首叹息,“但是想想,若是真的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彼一时再来,眼前的华景,只剩一片浮华散落的苍凉……那么有些人,有些心肠软的人——像你这样的人,会心疼吧。”
我徒余默然。
是因为如此吧。有道是天子受天之任而任,德须具钦明文思之美,时须会四海升平之运,方谓与天合符,名不死矣。
你的性情本来洒脱不羁,可是你的命运却严肃规正……你随天性本能我行我素,可是犹存的善念,却使你不敢不曾,有过半分行差踏错。所以,你才总在自相矛盾,又在矛盾之中,走着孤独的路途。
时下我难以知晓周肃夫临别交代的话,是不是只有《周易》的君道三述和史书君行的一段总结这么简单。我只知晓,一个更古老、更浅显的道理。
再强韧的剑,也需要有收藏的鞘,再雄健的鸟,也需要有栖息的枝。
不然,剑会失锋,会钝,鸟会脱力,会折。
于是乎我做了我以为此刻,唯一算得上正确的事——抚起月下这张清俊甚至略带着幽寒的面庞,亲吻其上。
久久,久久不必止息。
竹本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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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本无心 “醒醒,苏鹊,该起了。”
一大清早就有熟悉的声音,用一种哄弄家中孩童的调子不休的唤。大手熟稔反复揉我的头发,拍我的脸颊,捏我的鼻子,警告我,“再不起,小心赶不上。”
愤然里睁开一条缝。
缝里亮黄交白龙的袖子飘然晃过,红润饱满的唇贴上来,眼角沾了一下。“呵,醒的正是时候。”
景元觉满意道。
经这么折腾还能睡的怕不是人啊,我万般苦涩的想。真不明白了。数星星,看月亮,吹山风,同样是将近一宿未眠的活动,依稀还是我黎明前先倒在他肩上睡过去,为什么到头来——坐在床边更完衣梳完头一脸精神奕奕容光焕发的人,就不是我呢?
不见前夜的悲伤,也不见昨夜的落寞。眼前人看来已经妥当整理过情绪,随着日出天光,悄然恢复了十分精神。
这样的景元觉,才是我认识的景元觉。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眼中的释然,他弯了下唇角,站起身理了理衣冠,在屋子中央伸直手臂,大刺刺伸了个懒腰。敞开的窗口透进夏日的晨光,毫不吝啬撒播在他的身上,像在明黄的衣袍上晕了一层金色的光圈,叫人目眩神迷。
景元觉回头,乌漆的眸子斜斜落到榻上,“大军已经过了西关亭,你起来喝杯茶,正好端坐观赏。”
我咧了嘴笑。
这,还真当我是看戏来的呢。
不能不承认,真是好整以暇看了一出戏。只需把目光追随覃朝年轻帝王的身影,以他为主角的戏,不会叫人失望。
听着砰咚一声鼓声,猎猎旗幡飘扬在山脊之上——景元觉挺拔的身姿出现在城垛高处,无声默立,却瞬间止住神威劲军的行进。
这支边塞远道而归、正准备快速通过关口的队伍并没有接到事先的通知,也显然并没有预见会有如此厚重的礼遇。百丈的长队先是齐齐止住了脚步,接着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出现旌旗和长枪共舞的奇景,而先头那两匹高头大马上并行前进的将领各一个滚子翻下马来,就地跪伏。
一披青甲,一携长枪。
镇守北疆多年的覃朝大将武国威,和他夫人娘家初出茅庐的小舅子,齐鹏。
天隘关会记得这一幕。
从这间阁楼里下去的人,就在这样人沸马嘶的场景里迈着不快也不慢的步子,庄重又施然的下了百级步道。
年轻的君王,亲自扶起脚边跪倒的大将,扶着两人的肩膀,亲密一番耳语。他挥手示意高呼万岁的士卒息止音量,举止可亲,言辞端祥。
他跨上别人不知从哪牵来的一匹通体黑亮、高壮彪悍的神驹,在狭窄的官道上横行几个来回,让驻守边关的将士得以细细仰望当今天子的容颜。他又一马当先、会同左右两名精悍的虎将,带领这支为覃朝带来胜利和荣誉的队伍徐徐向着京城前进,一点也未端起皇帝的架子,反而像是随军同征的普通一员,和颜悦色、平易近人的,准予接受家中子民滔滔的敬仰。
官道上烟尘滚滚的时候,窗台一碗热茶,还未曾凉透。身边传来声响,转头去看,刘玉方捧着果盘踏上步梯,还站在光口悻悻自窗外收回头来。
“爱张扬……”
我指着灰尘中远去的车马,与他说。
神威军驻扎在城外六里的晋陵军营。军中校尉以上的将领和书记文职则同一早候在城门处的京中官员,随驾同天子进城。
这是一场凯旋的行进。
京城的百姓,生活在覃朝的心腹之地,将覃朝的荣辱兴衰载入日子的每一时刻。他们已经习惯编入太宗“神威”麾下的子弟久不归家,已经习惯深夜敲响城门、来报边关祸事的飞马。他们已经等待这场胜利太久。久到这煌煌圣都的百姓,会扶老携幼,会引项高歌,会愿意像一个名叫涂山的小县城里、因为除了自家地面上贼盗匪徒就兴奋雀跃的乡野村民一般,涌入街市,夹道欢呼。
百人的队伍走在前面,我的马车遥遥跟在后面,到了平安大街和朱雀大道的交口就立刻拐向一边的小巷,还是难以避免的收到了京中百姓热情的余波。
车盖的顶上落了好些的彩带和团花,甚至于自车驾上下来的时候,还有一颗圆嘟嘟的葡萄,落进了怀中。
……
城南四条巷。
与仅仅相隔一条街市的大道上的热闹相比,进了这条巷子就像是进了幽深的水底,脑中还余有岸上的喧嚣,耳中却一派寂静,静无声息。
将葡萄顺手抛给了车夫,我冲随行的几位禁军拱了拱手,“麻烦几位军爷在外面稍候,我去去就来。”
早就该来拜会,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拖了很久。
门口有午后昏昏欲睡的门童,慵懒的倚在石狮身上,不断向下点头。我拍醒他报上了姓名,他匆匆爬起做一个揖,转身消失在漆木白墙之后。
墨漆的大门遭了他临走的一撞,里外反复的开合,露出门里斑驳的照月壁,一枝柳叶挂过壁上,婀娜雅致的垂梢。门上铜皮包裹的环手受了开合的震动,敲在镶嵌的铜钉上,发出叮叮琅琅悦耳的响。
恍惚有种多年前,自家门口的错觉。
里面边喊边迈出的一个人,高高挥舞着手臂,打断了我脑中的怀念。“小鹊,你怎的来了?”
倒是忘了,如今他也住在这里。
这处隐藏在古旧小巷里的三品大员府第,不仅是我疑惑的症结关键,也是这位仁兄的心结所在呢。
不同的是,他的心结已然解了。而我心头疑惑的症结,却不知道能不能在这里找到一剂祛病良方。
我撇出一个笑来,又惟恐潜藏的情绪早早泄露,正了自己的形容道,“冒昧路过,忽然起了打扰的心思。之庭,陈大人在家么?”
张之庭眼中乍见友人的喜悦明显一滞。
看来这样作伪的姿态和回话确实叫人难受。可是我的这位友人停在几步远处,挑起一侧的眉毛,眼中带着思索,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硬是没有深究,“今晨安贤侯返回江左,义父一早前去送别……回来后一直待在后园。”
于是我越发的觉得对面的自己,虚假了。
“还请之庭引见。”
荀风洗墨,千金难再寻。
我还记得初到京师,冒然造访,得以一探“洗墨斋”传说纷纭里的究竟。还记得动身跨出“洗墨斋”门前的那一刻,不经意回首,看见屏风后墙上的挂画。
一叶扁舟,浮于平湖。
……
今天异种心境,我并不想再见。
自踏入陈府起,张之庭就讶异于我少见的寡言,可是慧黠如乐卿公子,高洁如乐卿公子,他不会多问。
待到进入后园,一院的湘妃竹扑扑洒洒,陈满眼前。
哀而不伤,悦而不狂。
沿一条石子小径穿行其间,头顶午后的阳光被浓密的竹叶遮蔽,只觉习习凉风,青青草香,夏日的闷热已隔挡在九天之外,躁动的心绪亦在这郁郁苍苍,蓬然茂盛的翠色里降了温,平了几道倔强的褶。
一抹灰色身影负手立在同样颜色的石桌石凳间,远远见了不请自入的来宾,抬手对着桌上嘭嘭作响的小炉一指道,“水沸,好烹茶。”
好像客人来得,正是时候。
于是客人便也不加客气。撩了后襟,自顾在石凳上坐了,托颌扬眉,兴致盎然道,“沸水,烹好茶。”
陈荀风笑了笑,埋首温了壶,淘了遍茶叶,将一壶茶沏得香飘满园。又打开竹篮,在石桌上摆出一对茶杯。
“苏大人曾言人生所求,一壶温酒,对水山庐,三五知己,万里行游……”陈荀风并未看我一眼,挽袖伸臂,将摆在我面前的茶杯轻轻灌满,“可惜老夫这里没有好酒,亦没有山水之秀,只一壶清茶,几点竹翠之色,勉强与苏大人一晌相交——还望苏大人不要嫌弃。”
“义父,苏鹊这……”
我还未曾张口,张之庭多少觉出这一出谈话的诡异,好心替人询问。
“之庭。”
“庭儿,我有一副字在东市齊和斋裱画,差不多好了,你替我走一趟吧。”
我和陈荀风同时说话,他比我说的妥当。张之庭蹙起两道罗汉眉,左右看了一圈,明了两人都是铁打的心意,刻意的疏离,咬唇点了下头。他迈开步子往园外去,走前却又扭头,对我一通瞪眼,“回头不要急走。”
那眼神使得我心有戚戚,忙应了声好。
潇潇竹林,终于只余二人。
茶壶冒出氤氲的热气,袅袅上升,似乎有意阻隔两人直面。我在这份若有似无的屏障后,抬头看向陈荀风,“大人定知苏鹊为何而来。”
陈荀风没有接话。
寺卿大人的样子,瞧着益发羸弱了。本来属于偏瘦的人,几日不见仿佛就剩下一副骨架,脸颊都有些丰减,称得细长温和的一双杏目生生比过往大出几分,更因凹陷之故,添了犀利深沉之色。
“不错,”陈大人终于颔首答允,水汽之后,毫不避讳我的直视,“早晨回府算起,老夫已恭候苏大人多时。”
我举至唇边的茶杯,放下来。
两人一度无语。庭院因此忽然显出一派空旷寂静,只有林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