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天音--女皇神慧(上)-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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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览的身边明显多了一群奉承的人。王览告诉我, 以前他在尚书省议事,都有人提出各种意见。可现在所有人,包括他的父亲,都不敢发表看法。有时他故意说错,可老大人们毫无微词。只有他的父亲半询问半严厉的看他一眼,终于没有反驳。王览说,当时他心里难过极了。王览既为宰相,又为王爷,从这时开始,人们叫他“相王”。只要他在花园中稍稍弯腰扶一下风吹倒的篱笆, 马上引起惊呼“相王殿下,让奴才来!”经过秘书省的兰台下, 他见过去的少年同僚谈笑风生, 自然踱步进去。看见他大家就全部不敢笑了。王览只好随便挑几个问话, 胆大的回答的恭敬,胆小的战战兢兢,好像老师面前背书一样。王览这个人最见不得人受罪,也就离开了。我受这些都好些年了,其实也没什么。东宫以前关了一只鸟,现在是两只。说到这里, 王览幸福的一笑:“好在, 鉴容还和以前一样。”我有很久连华鉴容的信都不见了,想到他和我承欢母后驾前的日子,美梦有如镜中花, 惊觉已隔数重山。
父皇出征前的两天,桃花开了。我国宫中种植花木,按四季选材。 也就是一年四季在宫廷里, 都花开不败。桃花开起来时, 东宫好比香雪海。重瓣的花朵红玉一般燃烧人心。早上起来, 看见书桌上的一盏琉璃灯—— 那是七夕时华鉴容送的。结婚的时候,我把它放进箱子里去了。我抓王览的袖子:“这是谁拿出来的?”
王览不慌不忙,桃花春风,映的他脸粉色:“是我啊, 慧慧。灯是要给人用的。这盏灯那么漂亮,老不见光怪可惜的。”
我的娇气改不了, 说:“谁要你多管闲事?”
王览把手里的毛笔搁下:“慧慧的事情是闲事吗?哎呀呀,天下竟然有这么不讲道理的小媳妇。”他竟然开玩笑了。虽然第一次听他叫我媳妇,感觉象吃了刚出锅的芝麻汤圆, 甜甜的,又烫的慌。
我们送父皇出宫这天,回到东宫很晚。父亲离开的时候已经一身戎装。他只是握了我的手,说了:“女儿,再见。”我不该哭鼻子的, 可就是觉得眼角酸重, 大约是风太大了。我望着父亲御车离去,流泪了。
人的一生, 不知道要说多少遍“珍重”, “再见”。几番重复, 但每一次含义却不同。九岁的我, 还不知道,这次就意味着我们父女的永别。命运有着最残酷的顽皮,无论老少,高低贵贱,都身不由己受到它的捉弄。
我和王览进入东宫的时候,韦娘不在。紫兰欲言又止的看我, 还是王览说:“你有话就说出来,无妨。”
她跪下了:“两位殿下, 韦娘昨天开始就不大正常, 我看她恍恍惚惚的。刚才, 她一个人在桃花林里, 哭一阵, 笑一阵,把奴婢吓死了。”
王览大惊:“她昨夜在哪里?在涵春殿吗?”
“是。”紫兰点头。
“你马上去涵春殿,看看有什么事情发生?算了,我自己去。”王览已经走了几大步, 又走回来, 拉住我的手。
我们在一大群人前呼后拥下进入了涵春殿,涵春殿的角落里。 也点缀着疏落的桃花。因为单瓣,花蕊显得孤高清淡。
我们进殿,林太妃的跟前人马上跪过来:“皇太女殿下,相王殿下安好。今天, 咱们吴王殿下和老太妃说了一上午的话, 太妃过了午后, 睡下了。要不要奴婢去回禀?”
紫兰走过去,说:“你怎么那么不机灵。两位殿下来,哪次惊动过太妃了?韦娘在哪儿?”
那宫人赔笑道:“姐姐说的是, 在西边吴王的书房呢。殿下们随我来。”
王览奇奇怪怪的撇下我, 径直往西边走,西厢的门口堆积着残留的桃花瓣,似乎昨夜西风泣血。我急匆匆的跟在后面,这晴天里,这里的屋檐竟然滴水!
随着“吱呀”一声, 王览打开门。韦娘的声音波澜不惊:“相王殿下。”
我在王览的背后踮脚看,我二叔吴王坐在阴影处的椅子上,闭目养神。面前的白瓷梅瓶里,一枝弯曲的桃花红艳艳的俏。
我跟着王览向前了几步,忽然,王览把准备走过去推二叔的我往自己身上一带,他的手掌把我的眼睛捂得严严实实,一丝光线不漏。
白日的黑暗中,我听见女人们的一片尖叫。
不是凄厉, 而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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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风雨荼酷
我二叔吴王死了!
等我静下心神,他的脸上已经蒙上了白色的丝绢。
王览在颤抖,春风把沾了水的桃花碎屑带到他玉色的衣裳和手腕上,斑斑点点好像渗出的鲜血。“为什么, 为什么?”他喃喃,我也想知道原因!
韦娘把一道明黄色的绢书呈给王览:“相王,这是皇上的手书。奴婢昨天就得了,皇上说,皇嗣年幼,吴王有大才, 但为国家计,让奴婢劝吴王鸩酒自裁,以绝后患。”
王览把眼睛瞪得老大,呆呆的看着韦娘。他那痛苦的表情,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好像把五脏六肺都揉碎,还是不能填补他的困惑和怅然。
过了很久,他才低头望着韦娘,问:“吴王殿下留下了什么话没有?”
韦娘跪着,风吹得她的发丝颤巍巍的。她小声地说:“吴王并无怨言。圣上准许他在母亲身边伺候半年,又让奴婢给他送终。到底是恩典。”她面无表情,美丽的脸庞是木偶一样的麻木。
正在此时,从涵春殿里有传出一阵喧哗。一个太监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手指着后殿:“不好了, 不好了,老太妃吞金自尽了。”还捧着一张纸,我拿过来看,工整秀丽的小楷书写着:“妾身年老,孩儿单独上路。妾唯恐其寂寞,因此了却残生。伏愿万岁旗开得胜,愿皇太女福泽无边, 愿天佑我朝。妾母子死而无憾矣。”
王览的脸色惨白, 他一言不发,用手扶着太师椅子,勉强坐下来。韦娘还跪得和个没有生命力的石雕似的。我只好吩咐紫兰:“去把萧哲叫来,准备国丧。”三月桃花的春天,我又要面临丧礼。我从来不了解父皇的心灵, 王览——母亲说的“他太善良”。狠不下心,哪里有皇座, 哪里有权力?我没有哭泣,从这天下午起,我觉得我的心田确实是有着残酷的种子。
虽为国丧, 但战争期间一切从简。先帝宠爱林妃,在自己陵墓的边上专门为林妃预造了园寝。从给吴王母子下葬开始的那天,天空就大雨倾盆。前线的奏报也是不利的,北方的气候使南方将士水土不服。全国的降雨又使道路泥泞,部队行军举步维艰。王览主持朝政回来, 坐在东宫的窗前,望着屋檐的水柱沉默。从侧面看,他明净而忧郁,特别孤独。我也不去打扰他。
“如果今年青州和兖州的粮食不能丰收,我军就会有困难。 因此,拖得时间太长没有好处。”王览对我说。到了五月, 战事根本没有进展,虽然宋舟攻下了北方八城, 但部队还没有推进到北方的腹地。北朝的皇帝准备迎击,由于暴雨山洪, 双方的主力根本没有交手的机会。
韦娘有点苍老,眼睛下面鱼尾纹在阳光下怵目惊心。头发里也间或有白发出现。她说她只有我了,一生守着我到她老死。
在父皇离开以后,我们开始接触太平书阁的奏报。红蓝色的丝带的奏折一直会放在金色的秘匣里。但我和王览都知道,太平书阁永远只忠于皇帝。 因此, 我们得到的每一个消息,父皇肯定都知道。 但是,给父皇的消息,我们却没有权利过问。
五月底的一个雨夜,安寝之前,王览按照这几个月的惯例打开了匣子。屋里昏暗,烛火下墙上好像有鬼怪的浮影。他短促的“嗯”了一声。我看到,今天的秘密奏折上竟然是黑色的丝带。怪不得王览感到惊讶。
王览看着看着, 脸上霎那间比死人还要苍白。他把奏折放在手里, 用陌生的眼光望我,不堪重负的样子把他的风度几乎打垮了。好像别人把整个世界都放在他这不到二十的少年身上。
他定神看住我,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我看到他的眼睛里, 有千百种不同的神色掠过。他手上奏折的黑色丝带,龙蛇兰一样无力的脱垂着。
忽然, 他撩起了白袍, 面对我跪下了。我从我坐着的床沿上几乎弹起来。
“览?怎么回事?”我颇为不悦,但我预感到, 我害怕他说出下面的话来。
“这是太平书阁的首领写的。今天下午皇上驾崩。宋老将军决定连夜回程。太平书阁的人已按照先帝旨意,把全体官员控制起来。”他说话, 好像呼吸都不正常了。
“皇上节哀。”他对我叩了一个头。
天崩地裂, 莫过于此!
我的父皇驾崩了?他出发前的种种行为, 是否意味着他已经没有了继续生存的决心呢?他离开我,我不到十岁!无父无母,就要做天底下最难做的位置。连我最亲近的丈夫, 也得跪在我面前磕头!
我六神无主,坐在床边, 我的脚还够不到地面。过了一会儿,王览抱住了我:“慧慧, 你怎么了。”
我看着他泫然欲泣:“我不想当皇上, 我还当神慧。”
他不但没有安慰我,反而很严肃地用双手捧住我的脸蛋:“不行。你只能当皇帝。”
看到我没出息的哭哭啼啼, 他说:“你是怕?是吗?”
我真的怕, 我怕自己成了疏远的对象,最亲近的人也不向我展开心扉。我怕我陷入了大人们的黑暗斗争,再也找不回我的快乐。
王览握住我冰凉的手, 把我的手捂在他的胸膛。“你不能怕。不该怕”他说:“斗争,孤寂,上天,入地,死亡,我都陪着你。你怕什么?”
我不该怕吗?可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在王览的怀里哭得伤心。
由于宋舟,王览家族和太平书阁的努力,我顺利的君临天下。当我坐上雕有九条游龙的宝座的时候,我感觉到霞光在我的脚下, 我的父母看着我。
父皇的葬礼举行的时候,我远远见到了一个人:华鉴容。我看他的时候,他没有一次在看我这里的方向。参加完葬礼他就回去了,连申请觐见都没有。可悲,他上次离开时是秋天,穿着白麻孝服,回来时是初夏,他还是穿着丧服。再次离开,仍是一片凄凉的心情。
“华鉴容走了。”韦娘帮我洗发的时候,我说。虽然只是想轻松提起的, 但却沉重的如有千斤。
韦娘给我洗发很认真,每一丝发都要用象牙篦子理过,洗干净后沾上茉莉香水打均匀。直到长发光滑黑亮无比, 她才满意。虽然她好像是最可怜的, 但她却出乎意料没有把自己的悲哀的影子带一点到我的身边。
她好像记起什么:“陛下,先皇后说华公子什么, 你知道吗?”
我摇头。
“先皇后说, 鉴容是璞玉, 不琢不成器。 磨砺磨砺他是帮他。”
韦娘又说:“吴王就是从小太顺了,犯了功高盖主的忌。”她苦笑了,馥郁的茉莉花香也减不了她眼中沧桑:“陛下知道先帝为什么会软禁吴王吗?只是因为一个桃子。先帝到我们府里, 吴王说韦娘去把新桃子拿来。我去了,那些桃子是吴王在道观里的奶兄弟在终南山种了送了他的。但是先帝爷的眼里一下子就不高兴了,我是个女人,看得出来。后来才知道, 吴王的桃子比皇宫那年进贡的桃子都要大,都要甜。”
她说完了,又笑了笑。
我不响, 鉴容远离皇宫, 吃点苦,对他也许真有好处。
外面是苍翠满目,夏天来了。我坐在东宫的亭子,晾干头发。
王览浅浅笑着看我:“这半年头发倒黑了不少。”
他在把玩一个印章,鸡血石的。玉润的浅灰色条文上, 一抹鸡冠红。
“这是吴王开春的时候送我的。”他凝重地说。
自从父皇驾崩,吴王与他兄弟恩怨自然了结了。 谁都不敢去谈论其中的是非对错。
“我看看。”仔细对这光线一瞧, 就篆刻一个字而已:忍。
“是忍我吗?”我试探的一笑。
“当然不是,是忍岁月。皇帝快点长大吧。”
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三年一瞬而过。
我长成少女了。豆蔻年华,婷婷玉立。我的人生, 脱离了稚气, 走向了未知的风雨。
十四 旧识重逢
新君登基以后,也有三年的丧期。
直到我过了十二岁的春节, 我们才第一次大规模的庆祝节日。
大年初二的这天清晨,天没有亮我就起床了。和往常一样,王览先去上书房处理奏折。紫色的云霞浮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