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天之下-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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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禾目不转睛的观察着小孩的手势,不可思议的摇摇头。因为那小孩的手指十分灵活,似乎每个关节都在活动,连同他的手臂,以夸张的姿态扭动着,更像是一种舞蹈。
这时,火堆上炙烤着的成年男子也冲小孩做了几个手势,那小孩便停止哭号,双臂垂下,安静的抽泣着。嘉禾目瞪口呆的目睹这一情景。这男子嘴一直是紧紧闭合的,可他只是作了几个手势,那绝非无谓的垂死挣扎,也绝非恐惧前的张牙舞爪,而那小孩也真的从他的动作中明白些什么,懂事的安静下来。
棒人见小孩不再“舞蹈”,凶神恶煞的呲牙威胁着,木棒整齐的杵着地面,石洼子里的水面也为之震悚。男子身下的熊熊大火更盛了,火堆里的爆裂声不绝于耳。水面蒸出腾腾热汽。男子静坐在白汽里,神态安详,一言不发。一直静默不动的嘉禾猛的从水中冲出,像一只豹子跃进攒动的人堆里,棒人大惊失色,本能的退却,在嘉禾的身旁形成一个矛尖斧刃构成的小圈子。嘉禾凛然无畏的向前一步,那人潮便后退一步。尽管他们嘴里威胁的嚎叫片刻不息。嘉禾冷不防一转身冲向“神圣”的火堆,拾起地上一根小树枝,点燃了,大张旗鼓的举到棒人们面前。他们像被烫着的猴子那样尖叫着退却。嘉禾嘴角轻蔑的一撅,便张大嘴巴,把燃烧着的树枝伸进口中,迅速闭上双唇,把火焰吞没了。四周一片静寂,棒人面面相觑,两股战战,双腿一软,便俯倒在地,嘴里颂唱些什么。
这只是个小把戏而已。嘉禾心想。对于蒙昧的民族而言,一点点浅薄的知识也会被奉为神明。他想起在遥远的古代,荆湘故土尚为化外之地,上古大帝未尝动一兵一卒,仅用神器阳燧聚日光以造火,便便赢得四方臣服。
嘉禾轻易的熄灭了成年男子身下的火堆,匍匐的人头敬畏的偷望着他。被解救的男子目光里流露出感激,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嘉禾友好的去握他的手,他却警惕的后退一步,仍旧远远的投以温暖的目光,可嘉禾却从那目光里读出一丝抗拒的寒意。对火都无所畏惧的人没有理由害怕自己。也许,他的骨子里刻着一种不与生人接触的本能吧。嘉禾想。
驯服了火的人理所当然的驯服了火的子民。凶暴的棒人把嘉禾视为神灵,百般侍奉,毕恭毕敬。嘉禾与棒人相处一段时日,逐渐掌握了他们的语言,棒人的语言词库比小人要丰富许多,正如他们制造的石器工具显示出精细的种类。也许他们在制造工具的过程中开发了他们蒙昧的大脑吧。棒人拥有得天独厚的地域优势,这不仅仅是由于他们生活的这片草原果蔬猎物更丰富,更是由于他们控制了一座天然黑曜岩①山,这座黑漆漆的山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黑曜岩质地坚硬,是制作石斧的优良材料。而且黑曜岩也是取火的简易工具。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是这个民族发现了火。
嘉禾命手艺娴熟的棒人用黑曜岩制造出一个碗状器物,内壁打磨得光滑似镜。取枯叶置于其中,置阳光下,便可自燃。此物被棒人视作神器。但嘉禾没有把石碗留给棒人,而是随身携带,以解决旅程中的取火难题。对于对火的知识了然于心或一无所知的民族来说,火是安全的,而对于那些对火的知识一知半解的民族来说,火却是危险的玩物。世界上只有光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火可取自光,万物沐光而生长,那南方光芒四射的纯阳之境难道不令人想往吗?龟甲上留给嘉禾的空间不多了,嘉禾简单的记录道:有裸国,去小人国三千里。便整顿行装,径直南下。
棒人极力挽留他们膜拜的“火神”,告诉嘉禾南方是一片冰冷荒凉的不毛之地,生存着不能言语的低等人,那天被“神”释放的两名奴隶便是这种低等人。这些可怜虫像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这片大地上,以苔藓小虾为食。低等人愚昧无知,木讷笨拙,他们像乌龟那样背负重物,而不是用手提,连数数都只能数到七。且孱弱无能,常常沦为他们棒人的猎物。他们实在不明白神为什么要光顾那荒凉之境,而不把光明之火播洒在他们的土地。
嘉禾没有听从棒人的哀求,毅然南下。
旅途中,嘉禾惊喜地发现,白昼变得越来越长,黑夜就像是脚下这黛黑色的土地,渐渐被银光闪闪的冰原所吞没。嘉禾裹了三张兽皮仍被冻得簌旅发抖,全身惬硬。他似乎已经预见到了那个光芒四射不舍昼夜的神奇世界,但他的脚步却
越来越沉重,除了怀里那块温热的羊脂玉印,他的全身如一座雪雕,冰凉彻骨。终于,他直直地倒下了,浑身激射出脆裂的冰碴儿。
嘉禾醒来时以为自己身处天国。
四野万籁俱寂,只有温煦的光摩掌着他的脸,羽毛般温柔。
嘉禾孤疑地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他半眯着的眼睛霎时圆了。四面光滑似镜的冰墙耸峙在他的前方,呈半圆状,上面投影着潋滟波光,斜射的阳光经澄碧的海水和冰墙的两道折射,给嘉禾的身上披了一层灵动的光影一像母亲的手指,缱绻情深;像爱人的目光,脉脉无语。嘉禾的喉咙轻呀了一声,这声音在冰墙间激荡回响,,像玉石般珑瑰清脆。嘉禾怔怔地环顾囚周,发现在冰墙外支着一口碗状冰器,冰器内壁如丝绸般光滑润泽,反射着刺目的光。冰器中央挂着一块滋滋冒油的肉,见多识广的嘉禾立即明白了这冰器的用途。他小心地取下那脆嫩酥软的不明动物的肉,狼吞虎咽下去,清香与爽口跟烤肉无二,却没有夹杂一丝一毫柴火辛烈的烟熏味。
四野无人,闻然无声。天空渐黯淡,却又不似夜空,因为夜幕中布满月光似的清辉,幽蓝、深邃,像蓝宝石般晶荣剔透。有一块天空显得更亮,像是地面上的熊熊大火映照着它的脸,可又没有火焰的彤红绚丽.那是一种淡淡的冷色调,像是晨曦映亮的雾蔼,薄如纱纳:
嘉禾朝那块被映亮的天空走去.似有一根无形绳索牵引了他的脚步。当他走近那片阅无声息的土地.他的瞳孔霎时被璀璨的光芒吞没了。那是在冰原卜附开的一个偌大的半球形池,池的内壁呈螺旋阶梯状,冰砖砌就的座椅将阶梯分割成方格状,座椅与冰镜相间,正是冰镜反射的光辉映亮了头顶的天空。座椅卜端坐粉面容肃穆的男人,他们身,信天翁羽毛编缀的洁自羽衣.做着整齐划一的手势。他们的手臂像机械般灵活有力,势如扩弩,节如发机;手指又像荷花瓣一般纤巧,时而含苞欲放,时而迎风绽开。是谁在指挥这出默剧?嘉禾痴痴凝望,屏住自乎吸。他听到有一滴水发出叮咚的脆响,浑厚深远二碗池中央的一个祭坛似的高台勾住了他的目光。一个高大的冰雕塑像竖在那里,塑像用简洁的笔法勾画出人形轮廓,它的双臂与双掌是抽象的整体中最写实的部分,嘉禾可以清晰地辨认出手指的形状。双掌相合,十指互抵,紧贴在唇前。这手势象征着什么呢?
叮咚。一颗饱满的水珠从塑像的小指尖滴落,在晶莹的冰面上绽放出一朵水晶花。,那只是一滴微不足道的水滴而已,却能在这偌大的碗池里激荡回响,清晰可闻。
叮咚。又一颗。嘉禾竖起耳朵聆听这水滴声,再反观环坐人群的集体手势,恍然大悟:原来是这神奇的水滴声统领了全场的节奏。四周是如此安静,嘉禾的嘴唇却禁不住跟着这气势磅礴的手势喃喃翁动。这哪里是一出默剧?这分明是一首排山倒海的合唱啊!它比真正的歌唱更振聋发耽。嘉禾心底蓦地涌出一首荆湖古曲:《南风》 。嘉禾跟随这跌宕起伏的手势,时而高亢诵唱,时而低沉吟咏;时作慷慨羽声,时作变微之音。他像是被一条奔腾的大河推上颠簸的浪尖,在深壑陡壁间斗转直下,又在飞湍曝流的咆哮中冲上云霄:嘉禾没有发出声音,他却分明听见了这无声歌剧里的苍凉与枪恻:
南风之兼兮.可以解吾民之慑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奉吾民之对兮。
那首上古大帝作词的古曲与这万里之外的奇异手势是如此契合,不禁令嘉禾心潮澎湃,潜然泪下。
突然,“歌剧”没有丝毫征兆地夏然而止。万千手臂定格在空中,那是与池中央塑像一样的合掌手势。全场凝固,四野岑寂。
嘉禾恍若从亿万斯年的沉睡中惊醒,目眩神迷,耳畔似犹有余音.袅袅不绝。一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孔映人嘉禾的眼帘,他,那个被嘉禾释放的“低等人“!他的腋下迅速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冲嘉禾挤眉弄眼地做着鬼脸。微笑是天底下最简洁通用的语言,这样,嘉禾认识了这个不能言语的民族,并与他们成了好朋友。
这个民族的人喉节低垂,只能发出嘶嘶的单调声音,所以他们天生不能言语,但是神却赐予他们神奇的手掌,手指关节的每一节都可自由弯曲.只需变化手指的形状,便能组合出千奇百怪的花样,用来描述这个世界。这是一种嘉禾闻所未闻的手语。掌握好几门语言且口齿伶俐的他,在这寂睁之国反倒成了哑巴。他的手指笨拙不堪,别说表达,连识读都困难重重。因为哑人们的手势变化太快,即便嘉禾做得辨认独立的手势,也难以在转瞬间识别变化之意。哑族人的孩子一出生便经受严格训练.但要完全熟练掌报这门奇特的语言,也须得他们十七八岁成年时。同样,手臂的纵合动作也能表意,但由于手臂的关节太少,组合动作简单,相对于手指语而言要笨拙许多。可它又似乎又古老许多,哑族人以慢吞吞的手语示意嘉禾,手指语是从手臂语演化而来的,后者是前者的祖先。嘉禾若有所悟,这与巨龙国的白话从古朴的文言文中演化而来是同样的道理。手臂语虽然表意不如手指语丰富、精确。却没有被遗忘废止,它们依然应用于日常生活,点缀在手指语之间,起辅助修饰的作用;而且熟练地应用手臂语表达能使语言显得文雅庄重.能领悟手臂语的晦涩含义并熟练应用它的大多是知识渊博的长者。
有趣的是,身为异族的嘉禾一开始学习这门语言,也是先以手臂语为启蒙的.因为他的手臂构造与哑族人并无差异;而且手臂语还有一个优势,它动作幅度大,清晰明显.可用于远距离交流,而手指语在距离稍远时便失效了。手臂语的缺陷也是显而易见的,它古老,动作简单,语义晦涩;其多解性;因而容易产生歧义。嘉禾笨拙地使用它时.常常引得孩子们咧嘴大笑;成年哑族人则相当庄重,面容波澜不惊,平静安详。
哑族人的图腾便是嘉观察到的那个双掌相合的冰像;据说,这双掌相合的一手势也是一个词汇,它相当古老,是文明的孑遗。哑族人的祖先临死前顿悟出一个人生哲理,他是以这奇特的手语向子孙昭告什么。因此,他们一直顶礼膜拜这个塑像,可惜时至今日,族中最博学最年长的老人也无法解读这个词汇对它的含义,人们众“说”纷纭争论不休,尚无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嘉禾已经领略过这个民族宏伟的冰上建筑艺术,他对棒人的“哑族人只能数到七”的嘲笑困惑万分。他仔细观察过哑族人的计数,同国人一样,他们利用弯曲手指来计数,二节可以曲成七种不同的指形,超出七后,他们又活动第二根手指。嘉禾怔怔地观察着这奇特指法,猛然悟出,哑族人并非只能数到七,而是以一七为进制。由于拇指只有两节,并不参与计数,则双手八指可以计下的数…… 嘉禾算了一下,足足超出百万②,用在日常生活中已是绰绰有余。
嘉禾啧叹之余,又有新发现:这哑族人的计算速度惊人.男人们从海里猎得豚鱼,半晌工夫,便可按平均原则分配完毕。他们的建筑能精确到不浪费一块冰砖——冰砖是从上万尺深的冰盖裂隙里,得:通体透明,如浑金璞玉,坚硬似铁,百年不化,是珍贵的建筑材料。
嘉禾与哑族人相处日久,才渐渐从哑族人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指到计数中悟出此奥妙。原来,哑族人是通过一种默念的门诀帮助引导手指弯曲,计算加减乘除无须心算,他们只须按口诀运动手指,便可轻松进行高位运算,鲜有差惜。
嘉禾叹为观止,不禁为国人缺少这样两只奇妙的手掌而惋惜。他突发奇想,是不是可以发明一种像哑族人手指那样计数并进行计算的装置呢?那将为国人节省多少计算的时间与精力啊。他用绳把贝壳连成串,由于巨龙国是十进制.他便以九粒为一串,并列十串,要计算则拨动贝壳,每拨动一颗,则表示加一;拨动邻近的贝壳,则表示进一。可是,这种简单的计数仍旧冗繁复杂,效率低下。他灵机一动,用杆把贝壳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面一颗表示五,下面只须四颗贝壳便能表示“0 到九”十个数字。这样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