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天之下-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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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渐掌握了他们的语言,棒人的语言词库比小人要丰富许多,正如他们制造的石器工具显示出精细的种类。也许他们在制造工具的过程中开发了他们蒙昧的大脑吧。棒人拥有得天独厚的地域优势,这不仅仅是由于他们生活的这片草原果蔬猎物更丰富,更是由于他们控制了一座天然黑曜岩①山,这座黑漆漆的山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黑曜岩质地坚硬,是制作石斧的优良材料。而且黑曜岩也是取火的简易工具。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是这个民族发现了火。
嘉禾命手艺娴熟的棒人用黑曜岩制造出一个碗状器物,内壁打磨得光滑似镜。取枯叶置于其中,置阳光下,便可自燃。此物被棒人视作神器。但嘉禾没有把石碗留给棒人,而是随身携带,以解决旅程中的取火难题。对于对火的知识了然于心或一无所知的民族来说,火是安全的,而对于那些对火的知识一知半解的民族来说,火却是危险的玩物。世界上只有光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火可取自光,万物沐光而生长,那南方光芒四射的纯阳之境难道不令人想往吗?龟甲上留给嘉禾的空间不多了,嘉禾简单的记录道:有裸国,去小人国三千里。便整顿行装,径直南下。
棒人极力挽留他们膜拜的“火神”,告诉嘉禾南方是一片冰冷荒凉的不毛之地,生存着不能言语的低等人,那天被“神”释放的两名奴隶便是这种低等人。这些可怜虫像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这片大地上,以苔藓小虾为食。低等人愚昧无知,木讷笨拙,他们像乌龟那样背负重物,而不是用手提,连数数都只能数到七。且孱弱无能,常常沦为他们棒人的猎物。他们实在不明白神为什么要光顾那荒凉之境,而不把光明之火播洒在他们的土地。
嘉禾没有听从棒人的哀求,毅然南下。
这块大陆上的土著们皮肤黝黑,性格温和,一笑便露出墨黑的牙齿。这是由于他们经常嚼食一种味道辛辣的植物果实的缘故。这种果实皮壳坚硬,嚼食前当覆上古贲灰,裹以扶留藤,才清新爽口。嘉禾仔细研究了这种食物,发现扶留藤叶包裹的果实是来自另一种植物。这种植物叶似桐,初生似笋,不伦不类。嘉禾不敢妄造新词,便假以上古神木:扶桑以志之,而此土著国则以其民俗命之为黑齿国。并记曰:去国南二万余里,有黑齿国,其地无铜,不贵金银,市无租估。
嘉禾沿一条欢腾的小河而上,他知道河水就像母亲的乳汁,哺育着文明。他须臾不敢忘怀轩辕王的嘱托,那块温润的羊脂玉印紧贴他的胸膛,感觉着他心脏的沉沉搏动。
不多日,嘉禾便进入到一片繁荫蔽日的森林,四处奇花异草珍禽异兽令这名见多识广的外乡人应接不暇。有一兽,卵生,身布长毛,发长委地。嘉禾将之归异禽目。丛森土著却告诉他,此兽每至二三月,竞入水则妊娠,六七月产子。雌胸前无乳,项后长毛,色甚洁白,毛中有汁,以乳子。嘉禾在他的日记中慨叹道:吾未尝闻天下尚有兽无乳却以毛哺子矣!遂改归为异兽目。
丛林土著不若入海口土著开化,却更骁勇剽悍。他们使用一种弓形武器捕蛇。此弓无弦,更无箭,有刃,投掷作飞刀用,却能旋而回之。土著猎手们使用起来娴熟老练,百发百中。似有一无形线牵引那弓,使之回旋着乖乖回到猎手的手中。这尚不足为怪,这些猎手还能潜入水中,鼻接中空草茎,露出水面通气,嘴含石制利刃,蛰伏不动,等岸上喝水猎物靠近,则嘴喷利刃射杀之。嘉禾叹为观止。他联想到此热带水域有一种喷水射虫的似鳖鱼类,潜在水里,射死飞虫后食之,这些土著许是从这种鱼类学到含沙射影的捕食本领吧。嘉禾于是以一种上古动物“蜮”志之曰:有人持方杆弓射黄蛇,名曰蜮人。
入林愈深,则地势愈险,水流也益湍急,人迹渐罕至。多日来繁荫蔽日,阻碍了他观测天象、记录日影,陛下“纯阳之境”的猜想亦无从证实。嘉禾决定弃河闯出丛林。嘉禾年轻时曾从一位走南闯北的中土人那学得一种神技,借助磨制成片状的黑铁石辨别方向,把片状黑铁石小心置于静止水面上,黑铁石便被神力驱使,自动指示南北方向。嘉禾借助神技,如愿以偿的走出了浩瀚森林。只是此时,他随身携带的龟甲已遍布记录岁时的钻孔,几无插针之地。黄昏,在甘甜清冽的溪水中痛饮洗漱是跋涉不止的嘉禾一日中最快乐最奢侈的时刻,却也是他最伤感的时刻。清澈见底的溪水倒映着他尘土满面的倦容,那蓬乱的遮面须发令他黯然神伤。
丛林之外是一片浩渺流沙,只有零星的矮小植物和狭小泉眼分布其中。这里的人民也许是食物不足的缘故,体形异常矮小,以植物纤维编织的粗陋小帽遮头以躲避炽热阳光。
一日,嘉禾在一棵孤伶伶的老树狭窄的荫凉下研摩着他磨损严重的龟甲,懵然发觉,新的冬至日来到了,莫非记错了?他茫然四顾,这四周烈日炎炎,哪里是什么冬至景象?
嘉禾心事重重的再次检查自己的记录,确认无误。正午,他迫不及待的在广袤无垠的流沙中树杆测影,大汗淋漓的他倒吸一口冷气:杆下无影!陛下曾推断南方未知之境,当存在一块与帝国相对应的新大陆,冬至日杆无影,亦为世界中心。嘉禾手抚长杆的手变得颤抖而凝重,他决定在这纪念意义非凡的地心处留下帝国远征军的永恒标志。可这根细杆在浩渺无边的流沙之中是如此渺小不堪,似乎一丝风吹草动便可让黄沙吞没了它。甚至,在刺目的阳光下,它卑微的影子都消失了。嘉禾惊叹于世界之广袤无边,他想起帝国的智囊元老们的谬论与妄断,他们抱残守缺,闭目塞听,对海外的讯息充耳不闻,自以为是天下之中心,还宣称什么“德不远播”,相对于王的视野与胸怀,是多么孤鄙浅薄啊。
嘉禾转而忖道:若脚下这块赤红色的大陆真的与神州故土相对应,且气候相反。那么物种的生长属性是否也对应相反呢?与矮小民族的简短手势与短语交流中,嘉禾证实了他的推断。冬至日正是植物繁荣生长的之时机,而夏至时流沙之中寥寥几块绿洲也会枯衰。嘉禾于是郑重的在龟甲上纪录道:有小人,名曰僬侥,长三尺,冠带,其国草木夏死而冬生,去九疑三万里。
“僬侥”是嘉禾根据土著小人的语音以巨龙国语音译记之,小人族语言简洁,近乎粗陋。词汇不外乎是事物名称,少数是对事物性质的描绘,若要描述动作,则活用名称词为动作词。比如用“斧”表示“砍斫”,用“犬”表示“咬”。掌握这种简单的语言对于嘉禾而言并非难事,只是过多的应用名称性词汇来交流,让嘉禾吃吃艾艾齿舌龃龉。我若有一天回到故土,该不会也丧失对流利语言的掌握而沦落到像婴儿的咿咿呀呀吧。他苦笑。
但是嘉禾对这种处在婴儿期的低级文明并无鄙夷之意,他对善良的小人族文化恭敬有加。要知道他在故国亦是受人轻视的南蛮身份,在不多代以前,祖先还被嘲笑为冥顽不灵的“化外异族”。
小人族人非常喜欢这名风尘仆仆的远方来客,他们感谢外乡人教给他们利用星象与指南神石辨别方向的知识。在外乡人到来之前,他们还从未走出过这片不毛之地。祖祖辈辈流传着一个说法:天底下无处不是与脚下这块土地一样的赤红沙漠。在大旱的季节,曾有饥饿的冒险家向流沙边界发起挑战,他们要么化为森森白骨横尸荒野,要么绕一大圈子回到原处,精疲力竭。他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方圆五百里的土地,掌握的知识也如这荒漠的植被寥若晨星,日趋绝灭。处乡人的到来颠覆了他们头顶这块巴掌大的天空,那曾经被尘沙蒙蔽雍塞的视野顿时豁然开朗。
嘉禾在小人国稍作休顿,便又振作精神,奔赴南方之南方,那是王的梦想:纯阳之境,那是一片光芒璀璨的极乐世界。土著小人们却惊恐万状的告诫他,在南方是野蛮暴虐民族“棒人”的领地,这个民族嗜杀成性,茹毛饮血,残暴的欺凌奴役这块大陆的其它生灵。
嘉禾礼貌的谢绝小人们的好意挽留,义无反顾的一路追逐自己的影子奔向远方。在流沙深处,他与一只怪兽不期而遇,许是怪兽也是第一次遇见生人,竟也木立不动,闪动黑亮的眸子新奇的望着这远方的来客。
这兽前足象鼠爪短小,后足似兔腿粗壮,其高比驴,嘉禾稍凑上前,怪兽便受惊跳走,后足强健有力,一跃逾丈,去如电逝。这怪兽跳远了后,便又回首观望,它的腰间竟又长出一小头,并立着偷望着他。嘉禾极力搜刮脑海不多的记忆。在他的家乡,荆湖之地草木繁茂,滋养生灵众多。祖辈传下的关于上古、远方异兽的传说浩如烟海,嘉禾终于回想起一位族中长老的只言片语:北方有兽,其名叫厥,前足象鼠,后足如兔。与他所睹这异兽惟妙惟肖。难道在邈远的洪荒年代,就有神州祖先造访此境?想到此,他不禁心潮澎湃,热泪盈眶,西斜的红日拉长了他的身影,余晖笼罩着他单薄的身子,正如长辈摩挲着的目光。天高地远,茕茕孑立的他却不再孤独。
嘉禾激动的在布满累累痕迹的龟甲上补上简短的记录:南海之外,赤水以西,流水之东,有兽,前足似鼠,后足似兔,左右有首,名曰双双。
流沙之边,绿洲渐渐多了,日光也不似小人国那般毒辣。可是荒野之中,动物的尸骸也渐罗布。有时,嘉禾的脚下那被蹂躏的土地上,还汩汩流淌着不知名兽类的鲜血,被生剥了皮的躯体还在微微颤抖,躯体上参差的砍斫口清晰可见。嘉禾似乎已经望见那个传说的凶暴民族的狂欢场景。从创口的深度与切割的断面看,猎人们武器相当锋利,有的切口甚至深达骨髓。嘉禾从脚下括起一拇指盖大小的黑泥,放鼻下轻嗅,他闻到了这干土里那烈火舔过的焦烈味。这是一种狂暴不羁的气味,它蓬勃有力,吞噬一切。相对于锋利的武器,火是更可怖的。在愚昧的蛮荒年代,在这骚热不安的荒原,两颗燧石间激射出的火星足以吞没一切。
嘉禾不禁对这片正在扩张的狼藉脚印忧心忡忡,但他绝无后悔反顾之意。
掌握了武器这门简洁语言的民族,是不屑于费嘴舌来解决问题的。训练有素的棒族人在一人高的草原里潜行,迅速包围了嘉禾。嘉禾奇异的装束、殊异的面容在野蛮人的眼里无异于一只珍稀猎物,他们鼓噪前进,虚张声势的发出有节奏的号叫,手举着黑亮的石斧,聚拢上来。嘉禾冷静的微笑着,做着手势,嘴里重复着从小人族那学来的简单词汇:“朋友,朋友。”可猎手们没有理会他的友好示意,就像他们对猎物的垂死哀号视而不见。数只强壮的手臂把嘉禾摞倒,高举在头顶,急急向他们的营地行进,渐渐像蘑茹般丛生的茅寮矮屋映进嘉禾的眼帘。他还看见全身赤裸的女人,欢呼着迎向满载而归的男人,胸前的黑乳像鸽子般扑腾。嘉禾被扔进一个天然石洼子,里面蓄满了水。石洼子被几块巨石支立着,底部黑黢黢的,下面堆积着干柴。在嘉禾的右侧,也同样支着两口大石洼子,同样泡着一个全身赤裸的人,一大一小,小的不过七八岁,黑漆漆的眸子里溢出洪水般的恐惧,令人心悸。那大人到是面容平静,神色自若的俯瞰着石洼子下载歌载舞的人群。从模样看,这两人肤色较浅,身材颀长,面容清秀,与身材粗壮肥唇塌鼻的棒人显然并非同族。
嘉禾突然闻到空气中一股呛味,他心怦怦直跳,环顾四周,只见一个男子手执长棍,小心的挑动一堆寂静的灰烬。上面覆盖着一大篷枝叶,他手执长棍的手战战兢兢颤抖不止,仿佛正在撩拨一只熟睡的猛兽。突然树枝间发出毕毕剥剥的燃烧声,一朵偌大的火焰嗖的窜了出来,差点燎着那男子的眉毛,他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发出惊恐莫名的哀号。四周围观的棒人们却兴奋异常的跺动双脚,喊着号子,杵着木矛,围着火堆跳起来。一个头顶戴着火红藤蔓编织的王冠的首领高举石斧,口中胡乱喊叫一声,人群便安静下来,匍匐在地,对火堆行五体投地之礼。火堆里偶尔蹦出的一个木节的爆裂声也会让低垂的人头一惊一乍。首领下了个命令,还是先前那探火的男子把长长的木棍点燃,哆哆嗦嗦的高举着,来到嘉禾临近的石洼子前,把下面的木柴点着了。石洼子上的异族男子平静如初,他旁边的小孩却哇的哭出声来,绝望的挥舞着手臂,扭曲着修长的十指,似在作着什么手势。这绝望的姿态极大的烘培了棒人的的情绪,他们大呼小叫的围观着小孩的“张牙舞爪”,有的笨拙的模仿着小孩的动作,惹得周围人群嗷嗷大笑。现场气氛达到鼎沸。
嘉禾目不转睛的观察着小孩的手势,不可思议的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