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04期-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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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找老张呀,老二一把抓住我,听说他跟银城建行的张行长是亲兄弟,凭你跟他的关系,弄个几百万没问题。
几百万?我差点没晕过去。
想不到,他把手伸向被他抛弃了的大安身上。
他给我留了字据,说好三个月还我,还付给我百分之十的利息。大安像祥林嫂一般念叨着。我却在想,老二到底做了什么,怎么会一夜间被钱所困?
刘莹终于答应见我。
地点是在一家咖啡屋。秋日糜烂的阳光下,我走进那家涂有橘红色油漆的咖啡屋。光线蒙眬,目光几乎触摸不到什么,一只手牵引着我,来到4号台前。蜡烛点燃时,我看清刘莹被沮丧和愤怒浸透了的脸。
刘莹的神色吓我一跳。烛光跳动中,我终于发现,刘莹变了。半年多不见,她竟变成这样。这哪是我印象中的刘莹,哪是银城呼风唤雨风光无限的女交通局长?分明,像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孤单无助,凄苦茫然。她的脸瘦成一条线,原本丰润的身子,此时也风干成一块薄饼。我猛吸一口冷气,嗫嚅道,怎么会这样?
刘莹似乎想哭,但她强忍着,恨恨道,都是老二,那个王八蛋!刘莹根本不容我插话,一口气就把老二的恶行道了出来。
都是因为那座桥。 红河大桥。
在银城,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红河大桥。银万高速是银城通向西部煤田万寿山的重点工程。工程招标时,曾引起各方关注。省内外众家强手竞标,引得这项工程一开始便沸沸扬扬。我只记得,作为银城新崛起的民营企业,老二的银都集团参与了竞标。当时老二还找过父亲,想让父亲跟省里的老朋友提个醒,关键时刻能替他说句话。父亲很是严辞地拒绝了老二。那天羊下城下着雨,父亲蜷缩在屋里,不停地咳嗽。小安煎好药,小心翼翼喂给父亲。父亲指着桌上一大堆老年人补品,恶狠狠道,把它扔了!小安哆嗦着,不安地拿眼神劝父亲。父亲厉声道,怎么,连你也不听我话了?小安这才拿起礼品,有点无措地走出来。那礼品小安没扔,悄悄藏了起来。后来她跟我说,再怎么说也是老二一片心意呀。老二碰了钉子,但他承包工程的决心却没动摇。这家伙,不知使什么手段,硬是从众强手嘴里夺得一块肥肉,他承包了银万高速二标段马家庄一带的工程,据说标的达三千多万。
这在当时,曾引得我们家一阵骚动。
可是,这又跟红河大桥有什么关系呢?马家庄跟红河大桥不在一个标段呀。我不解地把目光投向刘莹,刘莹仍处在愤怒中,她的脸因提起老二而不断地变形,越变离她留给我的美好印象越远。
你当然不知道,我们都被他骗了。刘莹喝了一口咖啡,却因愤怒而差点喷出来。我劝她慢点喝,千万别因老二伤了身子。刘莹惨然一笑,三子,他哪是伤我,他是在杀我。知道吗,就因他,我在会上做了无数次检讨,还不知能不能交代过去。
刘莹接下来的话让我吃惊。原来,老二不只是承包了二标段,工程开工不久,他动用手段,将承包三标段的那家公司挤走,硬是将三标段也弄到了手。
贪得无厌啊!刘莹悲伤地叹道。也怪我,当时听信了他的谎言,还帮他做了那家公司的工作,这下好,全完了,三子,全完了。
我不知道刘莹是什么时候走的,红河大桥的事把我吓坏了。其实,红河大桥出事时,我就在离现场不远的一个村子采风,据跑到现场看热闹的村民说,大桥是在眨眼间坍塌的,轰一声,就塌了,接着,人们看见一辆辆车栽下去,就跟往河里倒石子一样,哗啦啦的,一桥的车不见了。等救援的武警赶到,已有不少车辆被凶猛的河水冲走,村民们看见有死者被抬上来,断胳膊少腿的,没了头的,更惨的是两辆小车撞一起,车里的人全挤成了肉饼,武警将车吊上来,仍然没法将里面的人分开。
这两辆车里,其中就坐着我们羊下城权力最大的书记,还有一位,是来羊下城视察工作的省领导。
情况正是因这两辆车而变得越发糟的。
老二,你完了,这一次,谁也救不了你。
恍惚中我记起刘莹最后一句话,三子,千万别抱指望,也千万别提什么过去,让他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吧。
消失吧,我绝望地叹了一声,恶毒的泪水顿若江河般泛滥。
我决计去见大哥。事已至此,我们都将无能为力,不过,我还是想见大哥一面。
走进家属区,我忽然看见苏婉。苏婉她提着两篮菜,兴冲冲正要上楼。大嫂,我唤了一声。苏婉惊讶地掉转头,三子,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苏婉的声音里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喜悦。大哥呢?我问。在楼上,怎么,你也听说了?苏婉一脸粉色,她把篮子集中起来,腾出一只手拽我。听说什么?我有点纳闷,苏婉的神情令我疑惑。你大哥呀,怎么,你不知道他明天上任?
上任?我越发糊涂。
走吧,快上楼,家里坐满了人,都是赶来给你大哥贺喜的,快上去帮我。苏婉说着话就往楼上走,脚底下发出哗哗的流水声。
我突然僵住。这消息太是意外,也太令我震惊。大哥居然这么快就当了主任,而且,而且是在老二蹲大狱的日子里。我借故买礼物,逃也似地离开,直到奔出市委家属区,耳边才响起苏婉的声音。买哪门子礼物呀,你又不是外人。
我承认我不是外人,我是他们的兄弟。
兄弟。
7
母亲嫁给父亲时,双双已从堡子里回到羊下城。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以父亲的最后胜利而结束。父亲带着他的两个儿子,体面而风光地回到了羊下城。他的上司坐上了羊下城最高长官的位置,父亲也因忠诚和苦难中对上司的精心照顾而得到再三提拔,成了主管我们羊下城教育事业的行政长官。
这时候的母亲已从知青变成一位老师,她站在羊下城的讲台上,声音宏亮地教大哥他们背唐诗。明媚的阳光染在她青春四溢的脸上,母亲她真是美丽。母亲讲着讲着,忽然地会扬起目光,忘情地盯住窗外。窗外春色迷离,爱情透过曲曲折折的幻影,真实地在母亲眼前盛开。
爱情是在堡子里播种下的,荷一头撞向铡刀的时候,守护在知青点的白美伊便跟自己说,你的爱情可以开始了。就那么着,母亲将她少女的爱情一点点撒向伤痕累累的父亲,等到父亲风光无限地开始他的第二次人生时,才蓦然发现,他的人生不能缺少这个白美伊。
母亲走进佟家,一手抱着爱情,一手,却迎来了仇恨,这一点,怕是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的闯入打破了佟家父子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平衡,使这个脆弱的家庭猛地摇晃起来。果然,她还没来得及躺在父亲的怀抱里享受爱情,就遭遇了一连串的围攻和反扑。
首先发难的是大哥。这个在堡子里表现得异常软弱无能的小男人一回到羊下城,便像是找回了自己的精神骨,他拿起一瓶红墨水,毫不犹豫地泼向母亲的裙子,那条裙子据说是父亲送给母亲的第一件礼物,所以十分珍贵。母亲为此睡了两天,等她醒来时,猛见老二拿着刀片,恶毒地将她挂在衣橱里的所有衣物划成碎片。
母亲一忍再忍,她甚至警告父亲,不要再骂老二野种。老二站在阳光下,冲母亲恶毒地笑笑,这个早已习惯了被骂作野种的男孩开始变换策略,他以讨好大哥为代价,极力跟大哥建立一种同盟,目的就是想把母亲拖进一场战争。他们的花样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隐蔽,几乎不为父亲察觉。粗心的父亲还以为这个家是风平浪静的,逢人便说,美伊,美伊她了不起啊。
等到有了我,一切便明朗起来,两个哥哥从父亲对我的疼爱里看到危险,他们不喜欢这种危险,他们要用自己的方式及早铲除这危险。所以,他们向我伸出了手。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招!迫不得已,母亲拉开了她跟大哥和老二之间的战争。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谁也想不到,它会持续上几十年,而且硝烟会弥漫到佟家的几个媳妇。就连发誓要中立的父亲,也常常被战争搅得迷失方向,不是错误地倒向自己的儿子,就是违心地站在母亲这边。无论他怎样站,都免不了让战争继续升温的结局。为此父亲无不痛憾地说,要我怎么做,怎么做你们才可以停下来?
出面讲和的常常是大哥。大哥义不容辞地担当起捍卫父亲的角色,他像个杰出的谈判者,面无惧色地坐在父亲对面,让她走,带上她的三儿,走!
往哪走?父亲惊恐地盯住大哥,他第一次发现大哥原来不简单。
离开佟家,爱往哪走往哪走。
不可能!父亲咬牙切齿,攥紧的拳头几乎要砸向大哥。
那好吧,你就接着看热闹吧。大哥绝无废话,说完这句他便丢下父亲,去告诉老二,下一步该怎么给父亲制造热闹。
所有的热闹都是老二一手制造的,大哥像个阴谋家,躲在幕后。这次他们选择我做为目标,趁夜里父亲跟母亲享受爱情的时候,联手潜进我的屋子,用旧棉衣捂住我的头。他们的目的或许不会是让我死,按大哥的说法,只是想给我一点教训,让我牢牢记住,这个家是不可以分享的。如果我听话一点,乖乖地跟着母亲离开,便可以太平。可我却猛地哭出了声,这下惹恼了他们,老二狠命一用劲,我的脖子便牢牢卡在他手里,等母亲惶惶地奔来时,我只剩了一口气。
天啊!母亲这样叫着,尔后,她便像头发怒的狮子,双手更猛地卡住老二,老二被她卡得快没气了,两只脚都舞到了空中,父亲这才摇摇晃晃跑进来。天啊!我听见父亲也这么叫了一声,然后就有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来。母亲红了脸,很红。卡住老二的手慢慢松动,我看见老二像玉米棒一样从母亲手里掉下来,掉地上一动不动。家里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大哥却早已飞到另一个地方,拿着那个姓吴的男人赏给他的钱,买冰糖葫芦吃。
这场战争注定要以母亲的失败而告终。母亲她要守护的东西太多,爱情,尊严,还有瘦小多病的我。而我的两个哥哥却日益强大,尤其老二,他几乎以日新月异的速度迅猛地生长着,不只是身体,他的计谋和胆略也在一天天走向成熟,到后来,完全可以不依赖于大哥,就能单独制造出效果非凡的热闹。我被他一次次骗出去,又一次次被母亲找回来。母亲终于忍受不了,狠毒地揍我一顿,叫你没脑子,叫你不明是非,叫你认贼做父,叫你……揍着揍着,母亲突然抱住我,狼一样发出哀嚎。
那样的哭声在我的记忆里很多,我几乎是伴随着哭声长大的。等大哥娶了苏婉,情况略略有些好转。大约是有了妻子的缘故,大哥变得沉稳,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爱挑起是非。况且这时候大哥的仕途已发生变化,靠父亲不懈的努力,大哥终于从小秘书做上科长。你要好好干,这个家,就指望着你了。父亲对大哥充满期望,他以帮大哥实现梦想为条件,要求大哥放弃对母亲的报复。大哥愉快地答应了父亲,当着父亲面唤了母亲一声妈,父亲感动得涕泗滂沱,抓住大哥手,半天说不出话。老二愤愤地站在门外,透过布满星空的夜,狼嗥一般发出一声呐喊——叛徒!
大哥跟老二的分道扬镳我想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老二搬出了家,宁愿住在又潮又湿的工厂宿舍里,也不愿回来。父亲如释重负地耸耸肩,由他去吧,这个杂种。
这是奸计!母亲突然跟我说。见我还不明白,母亲拧了把我的耳朵,你啥时也能变得聪明点呀。母亲显然很失望,她的脸上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遗憾。但是她没有放弃对我的培养,只有把我培养得聪明强大,母亲她才可以彻底放下心来。三子,你大哥这个人,远比老二狠毒。
什么?我惊讶得两眼倒竖。母亲却不再说什么,只是忧伤地叹了口气,然后抚着琴,弹那些在我听来永远都是秋风扫落叶般无情而又凄凉的曲子。
果然,大哥很快搬了出去,带着他的苏婉。他跟父亲说,免得苏婉不懂事,惹母亲生气。这样也好,你母亲那个人,就是小心眼。父亲很满意地看着大哥,而且用小心眼这样的话安慰他将要分开单过的儿子。然后,父亲拿出一个存折,颇具意味地塞进苏婉手里,苏婉,我把儿子交给你了,他是我们佟家的希望,你一定,一定要……父亲有些说不下去,父亲一定是觉得大哥吃了母亲白美伊不少苦头,要苏婉替他做些补偿。
苏婉却说,其实,我倒是愿意住在一起的。当时我想,母亲一定是想留住苏婉,她要留个对手在家里,这样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