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学徒1-15-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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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我床尾,手持油灯。油灯在公鹿堡很少用,但吸引我眼神的不只是奶油色的灯光而已,那男人本身就很奇怪。他身上穿的长袍是没染过、有洗过的羊毛色,但洗的次数不多,也不是最近洗的;他不甚整洁的头发和胡子也差不多是同样的颜色,给人同样的印象。虽然他头发是这种灰扑扑的颜色,我还是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有些痘症痊愈之后会在人脸上留下瘢痕,但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大麻子,满脸都是小小的痘疤,那愤怒的粉红色和红色像是小型烫伤,就算在油灯的黄色灯光下看来还是鲜明无比。他的双手好像只有骨头和肌腱,被薄纸般的白色皮肤包覆。他正看着我,就连在油灯光线中那双眼睛依然是我见过最锐利的绿色,让我想到正在狩猎的猫,那时的猫眼也是像这样混合了欢快和凶猛。我把被子往上直拉到下巴。
“你醒了,”他说。“很好,起来跟我走。”
他突然转身从我床旁走开,但没走到门口,而是走到我房里的一个角落,介于壁炉炉台和墙壁之间。我没动,他回头瞥了我一眼,把灯举高。“快点,小子。”他不耐烦地说,用手杖敲了床柱一下。
我下床,光脚踩在冰冷地板上时瑟缩了一下。我伸手想拿衣服和鞋子,但他不肯等我。他回头瞥视一下看看我为什么没有跟上,那锐利的眼神吓得我丢下衣服发起抖来。
于是我穿着睡衣无言跟在他身后,没有任何可以跟自己解释的原因,只因为他要我跟他走。我随他穿过一扇从来不存在的门,走上一道盘旋向上的狭窄阶梯,只有他高举在头上的油灯照明。他的影子落在他身后、落在我身上,因此我是走在游移的黑暗之中,每踏一步都要伸出脚试试。台阶是冰冷的岩石,饱经磨损,十分光滑,而且非常平坦。阶梯一路往上、往上、再往上,我觉得我们爬的高度已经超过了堡内任何塔楼的高度。一阵凛冽的微风吹过台阶,吹进我的睡衣,但让我打颤畏缩的不只是寒意而已。我们不停往上走,最后他终于推开一扇门,门虽沉重但开启得无声又顺畅,我们进入了一间房间。
房里有好几盏油灯用细链子挂在视线所不能及的天花板上,发出温暖的光线。房间很大,是我卧房的三倍有余,其中一端在呼唤着我,因为那里摆了一张巨大显眼的木制床架,铺着厚厚的羽毛床垫和靠枕,地板上交叠着一张张地毯,有猩红、有艳绿、有深蓝也有浅蓝,还有一张桌子,木材是野蜂蜜的颜色,桌上放了一篮熟得恰到好处的水果,我可以闻到那些水果的香味。房里到处随意散放着羊皮纸的书籍和卷轴,仿佛它们的稀有是不足挂齿的。三面墙上都挂满织锦壁毯,描绘着高低起伏的开阔乡野,远处还有森林覆盖的山麓。我举步朝那里走过去。
“往这边。”我的向导说着,冷酷地带我走向房间的另一端。
这里的情景就大不相同了。一张石板大桌占据显要位置,桌面满是污渍和灼痕,桌上有各式工具、容器和用品,有天平、有研钵与杵,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大部分东西上都覆盖着薄薄一层灰,仿佛几个月、甚至几年前,这里的事情进行到一半就突然被抛下了。桌子那头有一层架子,凌乱堆放着许多卷轴,其中有些镶滚着蓝边或金边。房里的气味既是呛鼻也是芬芳,另一层架子上有一捆捆正在晾干的药草。我听见一声窸窣,瞥见远处角落有动静,但男人没给我仔细研究的时间。应该烘暖房间这一头的壁炉张着冰冷的黑色大嘴,炉内的旧余烬看来已经反潮沉淀。我把四处打量的眼神收回来,抬头看着我的向导,我脸上的惊惶神色似乎让他感到意外。他转过身去,自己也打量起这间房,思考了一下,然后我感觉到他出现一种又尴尬又不高兴的情绪。
“这里很乱。我想不只是很乱。不过,嗯,我想也过了满长一段时间了。而且不只是满长一段。呃,很快就会整顿好的。不过应该先来做个介绍,而且我想你只穿睡衣站在这里确实会有点凉飕飕。过来这里,小子。”
我跟着他走到房间舒适的那端。他坐在一张铺有毛毯的光秃秃木椅上,我的光脚感激地埋进一张羊毛地毯里。我站在他面前等着,那双绿色的眼睛在我身上巡梭,沉默持续了几分钟,他开口说话。
“首先,让我来把你介绍给你自己。你的血统在你全身上下再明显不过了。黠谋选择承认这一点,因为不管他再怎么否认,也不能说服任何人相信你没有王室血统。”他顿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事让他觉得很有意思。“可惜盖伦不肯教你精技。不过多年以前这是有限制的,因为怕它变成太普遍的工具。我敢打赌要是老盖伦愿意试试教你,一定会发现你学得来,但是我们没时间去担心不会发生的事。”他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沉默一会儿,突然又开口继续说下去。“博瑞屈已经教会你工作和服从,这两样博瑞屈都很擅长。不要对自己有错误的认知,你并不特别强壮、或敏捷、或聪明,但你足够顽强,可以扳倒任何比你强壮或敏捷或聪明的人,而这点对你自己比对别人更危险。但这点不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事。”
“你现在是国王的人了。你必须开始了解,现在立刻就开始了解,这是你整个人最重要的一件事。他供你吃、给你穿、让你受教育,而目前他要求的回报只是要你对他忠心。日后他会要求你为他效力。你是国王的人、你对他完全忠心,这就是我要求的条件,因为如果你不是效忠国王,把我的记忆教给你就太危险了。”他顿了顿,我们彼此对视了好一阵子。“你同意吗?”他问,这不只是个单纯的问题,更是订立一项协议。
“同意。”我说。他还在等我开口,于是我又说:“我保证。”
“很好。”他衷心地说。“好了,现在来讲其他的事。你以前有没有见过我?”
“没有。”一时之间我醒悟到这点实在很奇怪,因为虽然堡里常有陌生人出入,但这个男人显然已经在堡里住了很久、很久,而几乎所有住在这里的人我都叫得出名字,或者至少认得出长相。
“你知道我是谁吗,小子?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吗?”
我摇头,对这两个问题很快提供一个否定的答案。“嗯,别人也都不知道。所以你要注意继续保密。你要清楚记住……你不可以跟任何人提我们在这里干什么,也不可以提你学到的任何事。懂吗?”
我的点头一定是让他满意了,因为坐在椅子上的他似乎变得比较放松。他瘦骨嶙峋的双手抓着自己羊毛长袍下的膝盖。“很好,很好。好,你可以叫我切德。我应该叫你什么呢?”他顿了顿等我回答,但我没吭声,于是他自己回答说,“小子。这不是你我的真名,但是在我们相处的时间当中这样就够了。所以呢,我是切德,是黠谋替你找来的又一个老师。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我在这里,然后又花了些时间才壮起胆子要我教你。我呢,也考虑了更长的时间才同意教你。不过这些都已经解决了。至于我要教你什么嘛……嗯。”
他起身走向火炉旁,侧头盯着它,然后弯身拿起一根拨火棒,搅动余烬掀起新燃的火焰。“基本上,就是谋杀、杀人、外交策略性刺杀的精妙艺术。或者是把人弄瞎、弄聋,或者是让人四肢软弱无力、或麻痹、或咳嗽咳得虚弱、或阳痿、或提早老化痴呆、或发疯、或……不过这不重要。这些都是我的本行,而且也会变成你的本行,如果你同意的话。但是你从一开始就要知道,我是要教你杀人。为你的国王杀人。不是用浩得教你的那种花俏方式杀,不是在有人看得到你、替你喝采的战场上杀。不是。我是要教你阴狠、隐密、有礼的杀人方式。你要不就是会喜欢上它,要不就是不会喜欢上它,这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但我会确保你学会怎么做。我也会确保另一件事,这是我给黠谋国王订下的规定,就是让你知道你学的是什么,不像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学的是什么。所以,我是要教你成为刺客。这样可以吗,小子?”
我再度点头,感觉不太有把握,但是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他看着我。“你会说话,不是吗?你除了是私生子,不会也是个哑巴吧?”
我咽了口口水。“不是的,大人。我会说话。”
“嗯,那就跟我说话,不要光点头。告诉我你对我的身分、还有我刚刚做出的提议有什么意见。”
他邀我开口说话,但我仍然哑口无言站在那里。我盯着那张满是痘疤的脸、那双手上薄如纸张的皮肤,感觉到他闪着微光的绿色眼睛注视着我。我舌头在嘴里动了动,却只找得到沉默。他的态度引人愿意开口,但他的相貌还是比我想像过的任何东西都更吓人。
“小子。”他说,那声调温和得吓了我一跳,让我猛然抬起头迎视他的眼神。“就算你恨我、就算你唾弃这堂课,我也可以教会你。就算你觉得无聊、就算你懒惰或者愚笨,我也可以教会你。但是如果你怕我,不敢跟我说话,我就没办法教你,至少不能用我希望的方式教会你。而且如果你决定你不想学这样东西,我也没办法教你。但你必须开口告诉我。你已经学会把自己的想法紧紧守住,几乎连你自己都害怕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是,试试看把你的想法说出来,现在,对我说。你不会因此被处罚的。”
“我不太喜欢……”我突兀冒出一句。“杀人这件事。”
“啊……”他顿了顿。“说起来,当年我也不喜欢。其实我现在还是不喜欢。”他突然深深叹了口气。“每一次时刻来临,你都必须做决定。第一次会是最困难的。但是我现在告诉你,你要等到很多年以后才需要做决定,而同时,你有很多需要学的东西。”他迟疑了一下。“是这样的,小子。学习永远都不是错的。就算学习怎么杀人也不能算错,或者算对。这只是一种可以学习的东西,一种我可以教你的东西,如此而已。你认为你可以现在暂时先学会怎么做,等以后再决定要不要去做吗?”
居然问一个小男孩这种问题。就连在那个时候,我内心都有某种被激怒似的情绪,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但是我年纪那么小,根本想不出怎么反驳拒绝。而且我也感到好奇。
“我可以学。”
“很好。”他微笑,但他脸上有一股倦意,看起来并不怎么开心。“这样就够了,够了。”他环顾房内。“我们干脆今天晚上就开始好了,从打扫开始。那里有一支扫把。哦,对了,先把你的睡衣换掉……啊,这里有一件破破的旧袍子,你暂时先穿这个吧!我们总不能让洗衣服的人觉得奇怪,为什么你的睡衣上有樟脑和缓痛草的味道,是吧?好,你扫扫地,我来把东西收拾整齐。”
接下来几个小时就这么过去。我把石板地扫过、拖过,在他的指挥下清理大桌子上的各式器具。我把晾在架子上的药草翻个面,把一堆钵碗擦干净、收好,把某种黏黏的不新鲜的肉切成一块一块,喂给他关在角落笼子里的三只蜥蜴吃,它们囫囵把肉整块吞下去。他跟我并肩工作,似乎很感激有人作伴,跟我随口闲聊,仿佛我们两个都是老人,或者都是小男孩。
“还没学写字?也没学算数。要命!那老家伙在想什么啊?嗯,我会让这情形赶快改善的。小子,你的额头长得像你父亲,皱眉的样子也很像他,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啊,“偷溜”,原来你在这里,你这个小坏蛋!你这段时间又干了那些坏事啦?”
一只棕色的黄鼠狼从一幅织锦挂毯后出现,切德介绍我们彼此认识,让我拿装在桌上一只碗里的鹌鹑蛋喂它,后来看见偷溜亦步亦趋跟着我想求我继续喂它时还大笑起来。他把我在桌底下发现的一只黄铜手环给了我,提醒我说戴着它可能会把我的手腕染绿,并告诫我如果有人问我它的来路,我就说是在马厩后面发现的。
后来我们停下来,吃蜂蜜蛋糕、喝热呼呼的加了香辛料的葡萄酒。我们一起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就着一张矮桌吃喝,我看着火光在他满是疤痕的脸上舞动,不知道自己先前为什么会觉得这张脸很吓人。他注意到我在看他,脸扭曲着形成一个微笑。“看起来很眼熟,是不是,小子?我是说我的脸。”
我并不觉得眼熟,我瞪着看的只是他苍白皮肤上那些丑怪的疤而已。我疑惑地盯着他,想搞清楚他的意思。
“别操心这个了,小孩,它会在我们所有人身上都留下痕迹,你迟早也会有一份的。但是现在呢,嗯……”他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