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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人淡如菊-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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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我发觉我是很爱自己的,在面前放一个镜子,录音机里录着自己的声音,或是我怀疑自己的不存在?
  吃完了,拾起报纸,我上了床。看着报纸上的请人广告,我想,做事也好,至少有收入,也可以得点经验,不如去试一试,因为空着,所以一口气写了几封信,贴上了邮票,待明天起来去寄。
  然后我睡了。
  电话铃把我吵醒,我拿起话筒。那边是纳梵先生。〃乔吗?〃我说是,他说:〃今天晚上七点钟,我来接你好不好?〃他来约我到他家去,我说好。他挂上了电话,真爽快磊落。
  我起床,洗了一个澡,泡在水里很久很久,然后穿好衣服,出去寄信。走过一间理发店,我问他们有没有空,他们说下午可以替我剪头发。我于是到城里去逛了一逛,买了一点冬天衣服,然后坐下来吃了点东西,再去理发店。
  天色渐渐的黑下来,我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不耐烦等公共汽车,我叫了一部计程车。
  头发剪短以后,我整个头都轻了,扬了头,觉得很舒服。
  到了家,我把新买的衣服拿出来挂好。我洗了一个脸,抹一点油,想化妆,但是时间不早了,又想换一件衣服,身上还穿着破牛仔裤与旧毛衣,去纳梵先生家作客,这样似乎不大好。我又想起不应该空手去,于是拿了两盒糖,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我苦笑,纳梵先生是最最准时的,看来我只好这样子去了,我抓起了皮包与外套,下楼去开门。
  门外站着纳梵先生,微笑温暖如昔,他手上搭着西装,身上仍然是衬衫一件。
  我笑说:〃请进来。〃
  他进来了,我请他坐,他惊异地问:〃你一个人住?〃
  我点点头。〃要喝什么吗?我去做茶。〃
  〃好的,谢谢。〃
  我说:〃你可以到厨房来坐吗?厨房比客厅还舒服呢。〃
  他走进来,说:〃这层房子很舒服。〃
  我很炔做好了茶,递给他,他喝了一口,笑了,〃好淡的茶,在这里这么久,茶还是做得淡淡的。〃他摇着头。
  我有点意外,他在取笑我。教授是不取笑学生的,由此可知我升级了,他没有把我当学生了,我说:〃很多人以为泡茶容易,其实才怪,就像煮饭,毛病百出,真不容易,都是看上去简单的事。〃
  〃你预备好了?〃他笑问。
  我说:〃就这样了,可以吗?〃
  〃可以,我妻子问:'乔回来了?请她与她男朋友一起来,我想见见她。'〃他说,〃我们都欢迎你回来。〃
  〃谢谢。〃我停了一停,〃但是我没男朋友。〃
  他微笑着,维持着他的尊严,不出声。
  我说:〃这种事就跟煮饭做茶一样,看上去顶容易,其实最不简单!〃
  我们出门,上了他的车,他开一部很旧的小车子,可以挤四个人。我不是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好车子,但是与他在一起,不会计较这些小节,他的优点遮盖了一切,从开始到现在,我始终认为他是个不可多得的男人。
  他的家也是一个舒服但是普通的家,他有一子一女,女儿正在客厅看报纸,见到我,眨眨眼睛,表示兴趣。然后纳梵太太出来了,她——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她是一个棕发的女人,中年女人该怎么样,她就怎么样,实在没有什么特点,但是人非常热心。
  她伸手与我握一握,〃乔,你终于来了!〃一脸的笑容。
  我坐下来。
  又是茶,又是饼干,我吃得整个嘴巴酸酸的。
  纳梵太太说:〃怎么你还是这么瘦呢?自从在医院里见过你,怎么请都不来!对了,你那次并没见到我,眼睛完全没事吧?〃
  我只是客气地笑着。
  〃这是妮莉,〃她介绍着女儿,〃妮莉,麦梯在哪里?叫麦梯下来见这位年轻的小姐。〃
  〃麦梯在看足球比赛,他不会下来的。〃妮莉说。
  很正常的一个家,因此就有说不出的普通。
  纳梵先生真的属于这个家?他此刻带歉意地说:〃孩子大了简直没办法呢。〃
  纳梵太太看着我,〃照我看,东方的孩子就很好。〃
  我说:〃我早不是孩子了。〃
  纳梵先生说:〃乔也不是好孩子,回家才一年就回这里来了,说回家不快乐。〃他笑。
  纳梵太太也笑,〃啊?〃她把我端详着。
  我说:〃我不是孩子。〃
  他们夫妻俩一对一答,我顿时寂寞下来,有点后悔来吃饭,吃完饭又要喝茶,喝完茶不知几时可以脱身。我默默地想:夫妻要这么平凡,才容易维持感情,然而纳梵先生并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啊,我不明白。
  开饭了,我坐在客人的位置上。纳梵太太很健谈,絮絮地话着家常,我却坐得有点疲倦了。最怕吃家里做的西菜,不过是一块老得几乎嚼不动的牛肉,几团洋山薯,入口淡淡的,一点味道也没有,拼命地加盐加胡椒,吃完了还得虚伪一番,假装味道奇佳。
  纳梵太太并不是很好的厨师。
  吃完了饭,我仍然饿得很,想回家做一碗青菜虾米面吃。我们又开始闲聊——累都累死了。
  纳梵太太忽然发觉我剪了头发,说中国女人应该有长头发的,又说样子剪得很好,等等等等。我静静地听着,纳梵先生也静静地听着,忽然之间,我发觉只有她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话。
  我起身告辞,外国人有一样好,他们并不苦苦留客。纳梵太太嘱丈夫送我回家,外国人也还有第二样的好,老婆决不跟着丈夫像防贼似的。我说可以自己叫车,结果还是由纳梵先生送我回去。
  他在归途中笑问:〃很乏味是不是?〃
  〃……没有。〃我喃喃地否认。
  〃你们年轻人过不惯这种日子,你们喜欢七彩缤纷,多彩多姿,这种家庭生活,真是有点无聊,却适合我,我是一个没有嗜好的人,连酒吧都不去。〃纳梵说。
  〃你的嗜好是教书与读书,纳梵先生。〃我提醒他。
  他笑了。
  我说:〃而且你一点也不老。〃
  他把车子停在我门口,我向他道别,跟他握手。他的手还是强大而有力。时间又回到那间医院去了,他陪了我那些日子,我低头笑一笑,回了屋子。
  我没有什么可以找他的借口。以前上课还可以天天看见他,现在无端端去找他,就是要缠着他的意思。我不想这么做,只好坐在家中。
  我去各间大学取了章程来看读哪科硕士。很多学生毕业之后,就改行读会计,因为好赚云云,我不大管这些,我要选有趣的科目读,如果要赚钱,现在就可以赚。
  就在这个时候,我写去的求职信都得到了回复,其中有一份工作的待遇非常理想,我想了一夜,决定赚钱,不再读书了,至少暂时不读。
  我应约去面试,他们见是外国人,很是惊异,然而也没有什么问题,只问我有没有亲戚朋友,我很自然地填了纳梵先生的地址。我想这份工作大约是没有问题的了。
  于是我想要通知纳梵先生一声,不然他做了保人也不知道。
  我把车子(对了,我买了一部TR6,新的,黄色的)开到学校去等他,问过校役,知道他五点半下课。
  我没有走进去找他,只是坐在车子里,下雨了,雨丝打在车窗上,车窗冰冷。我把头侧侧地靠着,手放在驾驶盘。街上很静,天早黑了。我觉得寂寞,无比的寂寞。
  然后他出来了,他没有开车,没有撑伞,走了出来,我开动了车子,跟在他身边,响了响号——原来对老师不该如此轻佻,但是我实在太累了,太寂寞了,也不高兴再掩饰自己了。
  我把车窗摇下来,〃纳梵先生!〃
  他转身,见到是我,我把车门打开。
  他弯下身子问:〃乔?〃
  我说:〃你的车子呢?〃
  〃太太开到伦敦去了。〃他说。
  〃纳梵先生,你有没有十分钟?我有话想跟你说。〃我说,〃如果你不介意,我送你一程。〃
  他坐到车子里来,因为他人高,车子既矮又小,他缩着腿,他说:〃天呀,我的公事包放哪里?〃
  我笑了,把他的公事包拿到我这边来。
  〃开这种车子,要当心。〃他说。
  〃哪里,样子不错,其实跑不大动。〃
  〃你们这一代最好车子能飞。〃他笑。
  〃对不起,纳梵先生,我实在有事要跟你说的。〃
  〃为什么不找我?你在外头等了我多久?〃
  〃没多久。〃我把应聘的事跟他说了,〃在这里我实在没有亲戚朋友,所以只好把你的名字填了上去。现在才来通知你,求你别生气才好。〃
  〃没有关系,〃他说,〃所以你决定工作了?〃
  〃是。〃我说。
  〃那也好。乔,你如果有这种事,尽管找我们,一个女孩子在外国,是要有人帮忙才行的。〃
  〃谢谢你,纳梵先生。〃
  他也笑笑。
  我开动了车子。
  他说:〃可该庆祝一下,你找到工作了。〃
  〃我想请你们到中国饭店去,要不要把孩子们与纳梵太太都请出来?会不会匆忙一点?〃
  〃她与孩子们到伦敦去看外公外婆了。〃
  〃我请你!〃我顺口,〃改天再约齐了他们,可好?〃
  〃怎么好叫学生请客?〃
  我笑,〃我三千年前就毕业了,才不是你学生呢,因为尊敬你,才叫你纳梵先生的。〃
  〃你可以叫我比尔。〃他笑。
  我一怔,想了一想,我说,〃不,我还是叫你纳梵先生。〃
  他摇摇头,〃你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一点也不奇怪。〃我说。
  我把车子开到城里去,赶着快车,开得有点险,纳梵先生说:〃这样子开车——〃我笑:〃女子驾驶都是这样的。〃
  我没想到他会答应我的邀请,大概这只是他们的一种大方,而且我们毕竟相当熟稔了。
  我叫了几个菜,吃得很多,纳梵先生很会用筷子,说是以前学的,他连啤酒也不喝,又不抽烟,我自然也没烟瘾酒瘾,反正活到这么大了,我是有点遗憾的——太乖了,乖得不像话,像一张白纸,一点字迹也没有,因此就乏味,好像根本没活过似的。
  纳梵先生说他在美国念书时的趣事——〃——有个冒失鬼误按了警钟,大家马上疏散,我刚在实验室,想:这下子可完了,怎么逃得过辐射?赶紧丢了仪器逃命,却原来是虚惊一场,也幸亏是虚惊。〃
  我笑。
  他说:〃自从你那次之后,学校里又发生过一桩事,一只红外线炉子爆炸了,不知道是哪一个学生的杰作,开了炉子忘了关,也不注意红灯。〃
  〃有人受伤没有?〃我问。
  〃没有。〃他说。
  〃其实——纳梵先生,那一次我受伤,你始终认为是你的错吧?〃我问。
  〃自然是我的错。〃他说。
  〃并不见得。如果你一直这么说,我就有自卑感,我会想!纳梵先生对我好,不是真的,不过因为内疚之故,他请我吃饭,做我保人,全是为了内疚,不是因为他真喜欢我。〃我说。
  〃当然我们都喜欢你,〃他笑说,〃你是知道的。〃
  我笑笑。是吗?纳梵先生对人最公道最和蔼最负责任,谁不知道?我有什么例外呢?
  我招手叫侍者结账,侍者笑嘻嘻用广东话说:〃这个西人已经埋左单啦。〃
  我马上说:〃呢个西人係我教授来的,你唔好误会。〃
  他笑得这么有内容,非得堵堵他的口不可。
  我跟纳梵先生说:〃说明是我请客的。〃
  〃怎么可以这样。〃他笑,〃没这种道理。〃
  〃谢谢你。〃我说,〃改天我再请你们。〃
  〃改天再说吧。〃他说。
  我不响,弄着桌子上的筷子,我倒是真心诚意地请他,他们英国人是很省的,上馆子当大事体,这样无端端地花了几镑,倒叫我不好意思,我的零用绝对比他多呢。他们生活简朴得很。
  这时候饭店在放时代曲唱片,是一只很普通的歌。
  纳梵先生问我:〃这是中国歌?〃
  我笑,〃是时髦的中国歌,不是真的中国歌,就像大卫宝儿的歌并不是英文歌。〃
  中国歌应该是:〃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
  但是时代曲也很缠绵,那歌女在唱:
  早已知道你没良心,
  偏又爱上你。
  为何始终相信,
  深深沉醉不怪你。
  曾经对你一片痴心,
  谁知你把我忘记。
  寸寸相思为了你,
  居然抛弃我远离。
  恐怕是女人恒古的悲剧。我没有正式地谈过恋爱,只跟男孩子出去看过电影吃过饭,互相当对方是大麻疯,离得远远,几尺距离,客客气气地说着话,淡而无味地过几个钟头,回了家。
  我不是天生的善男信女,只是没有浪漫放肆的对象。
  我轻轻地问纳梵先生:〃可以走了吗?〃
  他点点头,我与他站起来,他为我穿上外套,我向他笑笑。我们上了车,仍然由我把他送回去,他指点着我路的方向,我只转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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