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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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已经可以看见坤宁宫的月台,飞檐之下,高挑着八角宫灯,将汉白玉的长阶映照得通如白昼。左右各设的铜龟、铜鹤、日晷,掩在灯影中,比白日平添了几分阴森。鎏金的香炉内,燃着袅袅的烟雾,香气煦暖正阳,才传入鼻尖,便直沁入人心内,方才的空落,竟已去了一半。
她并不移步,只在连接乾清与坤宁二宫的穿堂间恭候圣驾。王宝和见她停了步,赶紧疾行而去,往乾清宫迎驾去了。
果不其然,才等了一盏茶功夫,就看见那抹明黄的身影大步而来。
她屈膝见礼,口中娇声道:“臣妾,见过陛下。”
他扶住她,略显苍白的面庞之上,露出一抹笑意,含笑道:“真儿有了身子,无需再多礼。”
她抬起眼眸,凝望着他。
他虽与她同岁,却比她高出半个头的身量,唇红齿白,虽瘦弱些,倒也称得上是一位温润如玉的君子。她含羞道:“臣妾何德之有,竟劳动圣驾为臣妾庆生。”
他握住她的柔夷,缓步登上台阶,一面低道:“真儿是朕的妻子,夫妻一体,朕自是应当垂怜。”
有宫人前来引路,东暖阁内,此时,已摆好了一桌酒席,她眼见他落座,方在下首坐了,点头示意宫人们布菜。
因着有孕,她的胃口越发清减,此刻,一桌的珍馐美味在前,却没有一丝食欲。碍着规矩,不得不强抑着呕意,陪着他略用了些。
才喝了半碗汤,见他兀自端着酒盅出神,于是软声问道:“皇上,是在为国事忧心么?”
他闻言,放下白玉盏,挥挥衣袖,示意王宝和领着诸人退下。
眼见众人都退去了,她款款起身,移至他跟前,却在他膝上落座。他略微红了面颊,就势握住她的素手,轻声叹道:“真儿,自从有了身子,倒是越发娇嗔了。”
她半羞半恼道:“并无外人。”
他望着她的娇颜,不禁动容,低低笑道:“朕有了真儿,即便国事再忧心,也去了大半。”
她假装不信,娇笑道:“是么?皇上可是诳真儿?”
他不答,低头抱住她的身子,将头偎入她脖颈间,许久都一动不动,冠冕上的宝石和金器,咯得她生疼。
她心内叹气,面上,却依旧和顺如初,柔声道:“皇上可想和真儿说说么?”
片刻之后,他果然闷声轻道:“真儿,你说朕做错了么?”
她听了,一双眼眸随之暗了下去,轻声道:“臣妾听说,最近京城内流传了一首民谣,连街边的孩童都会吟唱,陛下,要不要听?”
“哦?说来听听。”
“莫逐燕。逐燕燕高飞,高飞上帝畿。”她抬起臻首,小心翼翼地转述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
他苦笑了下:“今天早朝时,有朝臣上书,让朕‘停止削藩,以推恩代之’。”
“陛下,要如何给叔王们推恩?”
他望着殿内菱花隔扇琐窗,自语道:“他们让朕效仿前朝主父偃之策,变削藩为推恩,对诸王之子大加分封。在北方当藩王的,就把他的儿子们封到南方;在南方当藩王的,就把他的儿子们封到北方。不分嫡长,一律都封为王。这样一来,诸王越来越多,力量也就越来越小,不用削藩,其力自削,又不必伤了一家人的亲情。”
她心内一惊,轻道:“陛下,答应了?”
他摇头:“朕没有。齐泰、黄子澄等人力阻,说此推恩令虽适用于前朝,却无益于我朝眼下之势,好比远水不解近渴,于事无补。”
她不动声色地探询道:“陛下如此深信这二公么?”
他笑了,点头应道:“是。他二人,一为帝师,二为无过之臣,俱是高祖留于朕的肱股之臣,朕自是信得过他们。”
她淡淡地笑了,笑容之中,却掩不去一丝黯然,哑声道:“那陛下说,燕王,果真会反么?”
他闻言,立刻眉目深锁,半晌不答。
她不敢再问,低低道:“臣妾听说,燕王,已经病了许多时日了?”
“是。”
“陛下信吗?”
“朕派去的人密报于朕,燕王每每夜宿于街市,非但蓬头垢面,言语参差,更夺人酒食。”
她轻道:“那是真的了?”
他再摇头:“朕当然知道是假的,齐泰与黄子澄二人拿了燕王府的长史葛诚,他已密报朕,燕王之病,俱是假作。朕,已遣了他,让其继续在燕府为内应。”
她接道:“既如此,陛下为何仍要放了燕王的世子?陛下,难道不怕纵虎归山之患?”
他沉默良久,眼眸中,又浮出她熟悉的灼热气焰,在夜烛之下,熠熠生辉,抬高了声调道:“朕,只想将皇爷爷留下的江山社稷,固本光大,成就一位盛世之君!”
“朕,要让天下人都看见,朕,虽心怀仁柔,却并不懦弱,朕才是众望所归、名至实归的不二新君之选!”
“朕,要让他们懂得,自古明君以德怀仁,以信安邦,非杀戮可及!”
她望着他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仿似深受其感,应声道:“陛下,一定可以,臣妾,从来都深信不疑。”
他听了,果真两眼放光,紧紧握住她的柔夷,再颤声问道:“朕,果真可以么?”
她羞怯地点头,再重重点下。
他瞧了,登时舒展了眉头,一双点漆的眼眸中,渐渐平复了悸动之色。她被他瞧着,一点一点低下头去,晕红了双颊。
顺势向对方的怀内偎去,再,轻轻合拢眼睫。
耳畔,却传来一副娇柔的嗓音,低低道:“真儿的心,比天还大么?”
她朗声笑答:“真儿虽是弱质,却敢比男儿,真儿若能生得男儿身,自是不输于天下间任何一位昂藏须眉!”
“寒枝不想做男儿,寒枝,只想做女儿家。”
她调笑她:“寒枝如此执着,怕是看上了什么金龟婿不成?”
她果真恼了,小脸上尽是红霞,啐道:“死真儿,尽浑说!”
她却不以为忤,昂起小脸,向往道:“如若来世,真儿可以生为男儿身,一定会将寒枝娶进门,从此妇唱夫随,不离不弃。”
她看一眼身后,见四下无人,遂附在她耳畔,小声窃笑道:“真儿,要娶了寒枝,那位王爷怎么办?寒枝想着,他一定会为此伤心死的。”
她听了,即刻伸出双臂,佯装捶她,粉拳落下之时,心内,却平白涌入一丝春之暖意。
朱允炆收紧双臂,抱紧眼前人,契合的胸口处,传来女儿家宛如鹿撞的心跳之响,他不觉一笑,无比满足地贴近她耳侧,先印下一个蝶吻,再侧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的反应,眉峰唇间,分明噙着几分少年人的俏皮。
她也笑,眼角,却隐隐渗出一点湿意。
不过刹那间,却已是永年,
他去了封国,她成了他的侄熄,她,也病死了。从此,只剩下她一个人,要在这深宫中,守着一位少年天子,寂寂而终。
第四卷 崔嵬 第二章 无情对面是山河
六月初十,燕王护卫百户倪谅密报燕府官校于谅、周铎参与逆谋,朝廷将于谅、周铎二人逮捕,严刑逼供未果,遂,处以腰斩之刑。
是日,帝再下旨,命人追回燕王世子朱高炽,一路疾赶,终已渡江(长江)北去。所谓放虎归山,虎已归山,莫可奈何。
六月十五,燕府护卫莫尘、何凤等人护送世子一行过东昌。
六月二十,再过涿州,一路往北,北平城可谓近在咫尺。
帝大怒,于六月二十一,下诏严斥燕王。纵如此,却无燕反实证。
朱棣,镇守北平多年,爱民爱军皆如子,莫说是其麾下兵士,即便是街头童叟妇孺,无不拥戴有加。时有一醉酒士卒临街磨刀,有路过的老妇相问,此人既得上司剿燕密令,遂,趁着酒意答:“磨刀,自是杀燕王府的人。”老妇闻之,连夜密报于燕府。
六月二十三,寅时。天,尚未放亮,世子高炽,归北平。
申时二刻,左都督徐增寿与大内总管王宝和两人的密函,也先后送抵。
次日,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司谢贵,受朝廷密令,带三名司官,以探病为由,往燕王府查看燕王行迹。始进大明殿,即见燕王朱棣围着火炉,浑身打颤,还连连说冷,行止动作,皆需倚靠拐杖方可。二人亲眼所见,原本心存十分疑虑,不得不暂去了八分。
然,燕府长史葛诚却私报谢贵、张昺:“燕王本无恙,公等勿懈。”
六月二十六,燕府护卫百户邓庸赴京奏事,突被齐泰、黄子澄扣留审问,不敌刑罚,遂将燕王即要举兵之事悉数供出。
直至此时,帝,终下决心,逐燕。
不日,即派人飞鸽传书,着令张昺、谢贵、张信三人缉拿“燕王官属”,并由张信主事,再命长史葛诚、指挥卢振作内应。张信,系北平都指挥佥事,素为燕王所信任,由其主事,朱棣必不会生疑。
七月初一,亥时。
大明殿内的烛火,盈夜不息。
大殿内,立着大庆寿寺住持道衍以及张玉、朱能等诸位燕卫将领。众人正在议事,却见燕府总管林士奇急急在殿外高声通报。
朱棣,一袭家常衣衫,坐于案前,闻声略皱下眉,应道:“何事?”
话音甫落,林士奇已大步奔入殿内,疾行了数步,翻身跪倒,禀道:“回王爷,北平都指挥佥事张信又来求见!”
诸人即刻现出诧异之色,只有道衍不为所动,只一双浓眉深锁,兀自低头不语。
一日之内,他已经求见了数次,先前的每一次,都被燕王以“病重之人,无以见客”婉谢。才去了半日,此公又来求见,想必真有急事要事。
朱棣淡淡扫一眼殿内诸人,不动声色地道:“尔等,先暂退至偏殿。”再向林士奇命道:“宣。”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即有宫人领着张信,自大明殿正门而入。
张信也不避忌,刚进得殿来,即朝半卧于榻上的燕王“咕咚”跪倒,再以膝代步,踽踽爬至榻前,口中低道:“臣知道燕王殿下没有病,如果殿下真是有病的话,也请直言相告!”
榻上之人,面容苍白,一双眼眸看着他半晌,始轻道:“本王确实有病,如今,不过等死而已。”话音未落,已咳嗽不止,且越咳越烈,终至气喘不接。
张信听了半日,一张圆脸急得涨成了紫茄,豆大的汗珠,则沿着发际,如雨般倾泻。一面拭汗,一面道:“燕王殿下,臣,仰慕殿下日久,今日前来,确有急事相告!陛下业已下旨,命臣与张昺、谢贵等人擒拿殿下,如果殿下不想等死,请千万告知臣实情!”
“今日,臣,既已前来,就不曾想过再回去,臣,一片赤心,任凭燕王处置!”
言罢,自怀中,摸出一张密函,递于榻上之人。
夜烛,因着衣袖之风,摇曳了数下。
朱棣并不接,那封所谓密函,他已经事先拿到拓本,自是一早成竹在胸。他看着跪于自己面前的人,一双眼眸,渐渐浮出精光。随即,露出笑意,翻身坐起,顺势扶起下跪之人。含笑道:“张信,你既救了本王,本王,定不会有负于你。尔,起来吧!”话音刚落,人已长身立起,天潢贵胄,朗朗落落,何来半点病意?
张信见了,犹愣了片刻,随即叩头如捣蒜,扬声道:“臣,惶恐!”
朱棣大笑不止,再挥下衣袖,示意刘成去宣道衍等人前来。
一面低头看着足下所跪之人,双臂用力,将之亲扶起,笑道:“张信,本王爱汝才具,亦非一日,起来吧,无需拘礼。”
张信扶着酸麻的膝盖,踉跄着立起,一张圆脸因着窘迫,倒添了数道红痕,看着,分外滑稽。
他轻轻抚平衣褶,欠身自惭道:“殿下之威名,连家母这等目不识丁的浅薄老妇,都如雷贯耳,敬之爱之,何况北平城内的诸多百姓?若不是老母力劝,微臣尚不敢贸然登门,今日可以得见燕王,再效力于殿下,臣,纵死也无憾!”
朱棣只是一笑, 才要开言,却见门外本该去复命的刘成,偏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地望向自己。
他略微奇怪,沉声斥道:“怎么?”
刘成听了,赶紧蹑足躬身而入,看一眼殿内之人,几次,欲言又止。
朱棣皱眉,敛了笑意,冷道:“讲。”
刘成却涎着一张老脸,凑至他近前,低语道:“回王爷,马三保回来了。”
朱棣的眼眸,登时深了下去,眸光,顷刻间凌厉如许。
刘成会意,再上前半步,附于他身侧,小声回道:“奴才问了,说是秦氏病重,他不敢擅专,遂,星夜来回。”
殿内的张信,敛眉低目,满面肃穆,只当不闻不见。
刘成又等了许久,都不见主子示下,忍不住低低请着口谕道:“马三保求奴才来问,王爷,要不要亲去?”那马三保既敢来回,想必,病势不轻。
他将她权宜置于城外百里之处,已逾半载。虽,从不曾过府探视,但秦氏在眼前这一位心中的分量,别人不知,他岂会不晓?不过,眼下,确不是好时机。
不过转瞬间,他已调转眼眸,看向殿外廊下。瞳孔紧缩,再默立了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