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士大夫的非人生活-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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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娥叹息一声:“王卿,你将此子带到内宫,让哀家一见。”
“喏,”王博文大喜。好不容易啊,老太太终于低了头,又向吕夷简投去感谢的一瞥,然后兴冲冲的出宫。
第六十三章 天堂(上)
折腾了这么多天,天气进入了二九,渐渐就冷了。
乌云在天空里盘过来卷过去,翻翻滚滚的,越积越厚了,风更厉,几片雪花便悄悄的从云层里,降落到人间。
“冷否?”
“不冷。”
“一会儿到了内宫,见了太后,认一个错儿,事情也就结束了。”
“府尹,他人如何评价小子,小子不管,但小子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泼污?事父母有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太后也若天下百姓父母。虽是太后,有过也要去委婉的进谏劝戒。小子没有进谏,还要认错,小子不从!”
中间一段,又是《论语》中的一段,侍奉父母,看到他们有不对的地方,要委婉的劝谏,若不听从,还要恭恭敬敬,不能违背他们的意愿,为父母操劳而不怨恨。
正是这一段段话,构筑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儒家独特的尊卑有序的理论。
王博文无奈,想要辨服这个少年大约不可能,人家心中装的东西太大,只好祈求他将太后当成了父母,给予一些尊重,这样才不会出事。
进了内宫。
都要在好奇的看,正是这个少年人,将整个东京城闹得天翻地覆的。象吕夷简已经嗅到了另一件事,老太太要低头了,对权利的渴望,已经在消退。所以这股大势之下,终于在赵祯生母死时,使他鼓起勇气,上书以国礼举哀,为他捞取了最大的一笔政治投资。
没有范仲淹的首倡先河,没有言官的前扑后继,现在又加上了郑朗无心横插了一脚,刘娥一颗雄心壮志是不会消减的。也就没有吕夷简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机遇。
一个少年人,长得不是很英俊,其实也不丑啦。
可这么大名声,在脑海印象里,肯定是一个无比潇洒的翩翩少年。因此看到郑朗,都有些小的失望。
不过立即发现不同之处,到了皇宫中,不是开封府,级别又升高了许多。又是整个大宋最高的领导,就凭这阵势,有几个人不失态的?郑家子没有,很沉稳的走了进来,仿佛这个大内皇宫是他自家后院一样。
仅这份仪态,就十分难得。
以前也有一人,蔡齐中状元,见宋真宗没有失态,仪态端庄,真宗喜道:“吾得人矣。”
道理很简单,没有这份胆气,如何做大事情?
郑朗也不是装十三,就这副宅性格,散淡得要命,并且嫌宅得不够,还要跑到京城转一转,养气。不就是一个太后嘛?将她光鲜的太后称呼扒去,难道与其他老太太不同,长了两个角?
况且他吃定了刘娥,不是武则天,那得小心了,弄不好人头不保。刘娥不杀人,不杀就好办。为什么要害怕?
沉稳的走进来,然后看着帘子,平静的问:“太后在否?”
“小子胆大!”一个太监尖着嗓子问。
郑朗心中翻了一次白眼,这得问清楚,老太太曾经将丁谓喊过内宫谈话,丁谓说得嘴干舌燥,结果一个小太监将帘子一拉,道:“相公,你在与谁说话啊?”
堂堂的一个宰相,对着空气说了大半天,成为当时京城一大笑谈。指不准老太太又要玩一次。
有太监搭腔,那就好办,道:“臣民参见太后。”
然后一拱手,道:“也参见诸位相公。”
坐着三个宰相,知道是吕夷简、薛奎与夏竦,但具体的那一个人身上,一个也不认识。
行过礼后,默默站立。
四个尊贵的大人物,就这么看着。蔡京举止得当,那都多大啦。这个少年才多大?难道他真如王博文所说,胸中装有天,装有地,这个内宫根本不在意?就算这个说法有理,可考虑到这个年龄,无法解释!
刘娥终于说话:“春天时,郑州刘敬曾将你写的那首诗,送到京城。你知道为什么哀家不报?”
“臣民早知,当日臣民舅舅闻听后,曾向臣民报喜。臣民说勿喜,太后为政务实,不喜虚祥,即便诗字到了太后手中,必会压制不报。就是报之,或者召见臣民,臣民以也为不喜。”
“放肆!”太监又喝了一声。
“让他说,”刘娥道。
郑朗根本就没有当太监是一回事,这本来就是一个文人的天堂,文臣放肆的时代!为什么大好机会,不放肆一把?
道:“臣民今年去了一趟孟州,泰山以喻,宋襄公自不量力,试图称霸中原,自取其辱。名器,有德者居之。臣民年幼,学问很浅薄,曾静心学习了两年多时间,然学得越多,越知道学问的广大,犹如沧海,臣民侥幸只拾取了其中一粟。若太后召见,天下扬名,登门者络绎不绝,学不足,名已显,那是自取其辱。且登门者多,也无法安心求学,又是好意互访,不能回绝。因此,不报不喜,报之亦不喜。”
薛奎与王博文几人对视一眼,心中都很赞许,这少年才学是有了,更难得的是这谦虚的态度。
四人当中,吕夷简或者夏竦都不以容人之量见长,然而郑朗太小,对他们未来的仕途影响不大,也不会产生嫉妒的心理。
刘娥又问道:“既然你安心求学,为何又来京城?”
仅是一问,虽愠怒,但几位大佬都听了出来,老太太怒意不甚。
“此次进京,乃是无意。臣民在家中闭门造车两年多时间,字体遇到了困境,想出来走一走,看看锦锈的河山,开阔心中之气,以气入字,以便使字体更上一层楼。同时,走一走,也能开阔眼界。”
“以气入字?”
“是,太后,臣民的字以天真烂漫为意,心中没有这个天真爽朗之气,字迹上就无法突破。”
“哀家不这样认为。哀家是收到你写的那首诗,扣中不发,是哀家听说了你一些事,挟勇斗狠,失去了学子应有的儒雅之气。”
老太太在这里埋了一个坎,不仅是你打架挟勇赌狠,包括你在京城,以平民百姓身份为范仲淹送行,在公堂上不屈,都是在赌狠,更不要说什么天真烂漫。
一旦打上了这个标签,郑朗前程会灰蒙蒙一片。
依然很从容,说道:“太后,前几年的事,臣民是错了,在公堂上,臣民也这样回答王府尹的。但不能一味将好胜视为畏途。用在斗殴上,会以勇犯律,用在营商上,会苛剥于民,用在贪恋权势上,会出权臣奸宵,可用在学业上,会学有所成,用在治理地方上,会成为干吏,用在政务上,会成为国家栋梁,用在军事上,能替君王保家卫国。若没有这份好胜之心,岂能成否?凡事皆有两面性,恰如利器,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可惜臣民这几年休心养性,好胜心渐淡,也不知是不是美事。”
气度悠闲的一个推手,将刘娥这个难题化解。
老太太,我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就是那样的人,也未必不是好人,只是没有用好人的人。
虽然语气很委婉,几人还是担心的看着帘后。老太太激了他一句,小子反过来隐隐说老太太不会用人!
刘娥在帘后忽然笑起来,好笑的。几个人在帘后肯定看不到,她又问:“范仲淹自己要求外放,几位相公让他出任河中府的判官,以他的资历,也不冤之。你为何前去长亭,为之鼓琴,为之诉屈?”
“臣民前去长亭,是恰巧臣民听闻了范校理一些事迹,幼时如此贫寒家庭,居然奋发向上,终于出人头地,臣民心中十分佩服。进入雎阳书院后,虽有朝廷赈济,乃家贫苦,求学然昼夜不息,冬月惫甚,以水沃面,食不给,至以糜粥继之。同学见其怜,于是赠其美食,过些时日来看,佳肴起霉竟不食。同学罪之,长揖说,我已安于划粥割齑生活,忧食之美餐,后粥齑恐难以下咽。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比起颜回,范校理可逊色乎?太后,这样的人,臣民怎能不折服?”
郑朗侃侃而谈。
怕什么,老老赵那个石碑还供奉在太庙,言者无罪。你老太太又能将我怎么着!
刘娥不能言。
范仲淹苦,自己青年跟随丈夫漂泊到汴梁城后,也过了一段很苦的生活,丈夫才将自己卖给了先帝。你干嘛不说我也不易?
“臣民仅是仰慕其人,为之鼓琴一曲,不知为何将臣民下于开封大牢。难道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么你说范仲淹是做对了,哀家做错啦!”刘娥根本就没有回答郑朗,仅凭你掀起了这么大风浪,关你几天,还算客气的。随着又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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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天堂(下)
几个大佬都有些担心,心里面皆想到,老太太,目前这个小家伙应对也得体,随便找一个台阶下,将他释放了,再用一些安抚手段,京城里的沸腾也就消解了,大家皆平安无事。何必问这个尖锐的问题?
不能看他小,都问道了,会不会向你低头?会不会说范仲淹做错了?
郑朗继续从容的答道:“臣民前去弹琴,是仰慕他的品德,居于贫困而不坠落的坚强,不为富贵荣华失去道义的高洁。对或错,太后请问诸位相公。至于臣民,仅是一少年学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太后提问,臣民不敢不答。君臣,父子,夫妻,是维护国家秩序的主体。犹如根固壤吸水土,干延于高空受阳光普照,枝散于干四侧,叶篷于枝上,草木才能欣欣向荣。”
“哀家问你,进谏本是言官之职。你方才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范仲淹是秘阁校理,职责是整理国库书册,为何要上言进谏?”刘娥机灵的打岔,将郑朗的话题中断。
不用想,接下来与范仲淹又是一样的说法,在内宫,皇上可以孝敬你,你是母,他是子,这是人子应当做的事,可上了朝廷,他是君,代表着是一个国家,那怕你是太后,掌管着国家军国大权,但在名份上,绝不可以凌驾于皇帝之上。否则国家就乱了,甚至这小子阴阳怪气的,来个什么国家秩序的主体,老娘这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容易么?反过来说老娘颠覆国家秩序?
但是这些天她让言官吵累了,不想再争。
其实刘娥有一段时间,是很想做皇帝的,否认都否认不起来。不是没有太后监国的,前面数个朝代,都有许多太后监国的事例可以借鉴。就连辽国的萧太后,同样也掌握了军国大权多少年。
可她们掌握的是军国大权,然而做过几例比较逾越礼制的举动?老太太这几年做了多少?但是宋朝优容士大夫的传统,使一些士大夫修养得到升华,于是经常在老太太耳边鼓风,鼓得老太太特心虚。
因此王曾一说,喏喏。
鲁宗道一说,嘿然。
宋绶一说,默言。
今天眼看郑朗将话题往上面引,直接将话题引开。
这也是宋史上最搞怪的一幕,老太太明明想皇帝,却始终首鼠两端,瞻前顾后。因此,一个很精明的人,弄得自己有时候象一个小丑。
要么就是贬流,这个贬流真起作用吗?看一看长亭外那些苦主的红光满面就知道了。
想做皇帝,就得学习武则天,大刀子一挥,人头滚滚,血肉横飞,几千个不要命臣子的人头落地,保证什么言臣,学子,大儒,都不敢言。包括郑朗在内,看他还敢不敢侃侃而谈?
郑朗大声答道:“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行了,什么都不用说。
刘娥让他的大义凛然,差一点憋死。
特别小屁孩记性似乎真的很好,时不时带着一些圣人大言掺杂,辨都无法可辨。难不成说孔夫子也说错了?
“你怎么想起来要问道?”
几个大佬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老太太服软了,咱们不谈范仲淹。
老太太也没有办法,面对这样一个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还是一个小屁孩,不对,还是一个记性特好,嘴尖牙快的小屁孩,无奈,只好主动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一场大变,也如同六月天突如其来的风暴,又是风又是雷又是电的,眼看一场大暴风雨就要来临,可忽然风也停了,雷电也没有了,太阳出来了。
但老太太心中是泪流满面。
宋朝就是这种体制,太祖皇帝的遗训,刻在石碑上的,不得杀害柴氏子孙,不加田赋,不得杀害士大夫,言者无罪。贬放就是最重的处理手段。甚至有士大夫无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