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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

大明官-第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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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喜欢来江南,但天子为什么还让她巡视江南,这绝对不是没理由的。难道是为了收拾王恕这个天子的眼中钉?

当今大臣,虽然很多都是胆小懦弱、逢迎拍马之辈,尸位素餐是有的,士风也颇为堕落。

但有一样好处,还不至于出现很多像严嵩、赵文华这样的人,为了博得天子恩宠而故意与其他官员自相残杀。因而文官里保留了很多正气之士为种子,一直忍到了弘治时代才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种状况下,远在江南的王恕仍然时时上疏进谏切责天子,一如既往的让天子厌烦,是天子心中一颗刺。

但天子还真找不到人去江南收拾这个名望满两京的老头子,就是首辅万安也不愿意蹚这个浑水,故而只有派汪芷亲自下江南去找找麻烦。

不然汪芷下江南为的是什么?既不是镇守地方,又不是采办购物,完全毫无道理。

想明白了她的目的,方应物便一通百通了。

至于汪芷为什么要从自己嘴里套话,那是因为谎言要想编得像,就要以真话为基础,现在她所干的事情就是套自己真话!

以王恕的名声,想捏造点什么让人相信不容易,但是如果从自己这未来外孙口中说出来,意义就不一样了。无论自己说出什么,到了她手里,就会成为任由拿捏形状的面团。

何况王恕老大人虽然正直,但在外人面前只怕也是有所保留。而在家中,面对自己这种亲属后辈,肯定相对随便得多。

只要有心,从自己嘴里不怕抓不到可以用来兴风作浪的鸡毛蒜皮事情——前提是合乎了天子心意,而且还让天子相信。这才是厂卫特务组织最可怕的地方。

这汪芷在前面卖萌了那么长时间,莫非就是为了等待此刻?她就像捕猎的野兽,可以潜伏三天三夜不动,只为了最后猛烈一击。

他方应物向来自诩聪明,心计也还可以,更是知己知彼。但也险些一步一步入了彀(gòu,使劲张弓,弓箭射程所及的范围,喻圈套、牢笼),差点就把自己便宜外祖父卖掉了。

难怪史书上说汪直生性狡黠!而他刚才左看右看,只看到个天真烂漫、不停卖萌的汪芷,实在没看出狡黠在哪里,结果原来如此!

再细想下去,这位女太监喜欢结交正直君子,但却屡屡被打脸,然而总是“衣带渐宽终不悔”,让世人嘲笑她心理自卑,有附庸风雅的癖好。

好像事实上确实如此,但这更可能是一种故作出来的姿态。一来千金市马骨,大海捞针也能捞到几个人才;二来可以诱使有道德优越感的人见了她时,不知不觉就将自己摆得高高在上,却放松了该有谨慎和提防。

这种姿态,可以称之为绵里藏针!她能在短短时间内崛起,不是没有原因的。

不然西厂提督名头如此大,别人见了先小心三分,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这其实就是一种信息封锁,对她这种密探头子是不利的。

而她却能做出折节下交、平易近人的姿态,又与名气反差极大,于是当面交谈时便能抵消一些自己的恶名影响,同时降低对方的警惕心。

方应物越想越汗流浃背,深深地感到后怕。他这次真正体会到了,即便自己熟读史书,但穿越到了这个时空中,仍然不可小觑古人。

女太监汪芷虽然看样子不大读书,却无师自通“高调做事,低调做人”的精髓,这应该是她的天赋和本能,也可能是从小在宫中环境训练出的结果。

至于她对自己主动自曝身份又玩暧昧,八成也是看到自己是同龄异性,便下意识利用美色优势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同时也对自己是一种极大地冲击,让自己失去平常心。莫非这也是她的天赋和本能?

她当然不怕自己说出去,自己说出去只能被看做谣言。道理很简单,无法证实,谁敢让汪公公脱光光了来确认真假?只要不能确认,世人相不相信,她还就是西厂厂督。

而且,宫女和太监都是天子家奴,天子犯了宅男恶趣味派宫女出来当厂督,和太监有什么本质区别?反正都不是男人,大臣也无权擅自处置。

即便闹得不可开交了,最多将她召回宫去藏起来,另外再派一个比汪芷凶残十倍的太监出来。但坏了天子趣味的方应物则“简在帝心”了,没有一文钱好处。

拥有如此出色的天赋,难怪她在小小幼童年纪时,便能得到天子和万贵妃双重宠爱,果然有她的秘诀!

方应物再次回想起来,史书上用一个狡黠的黠字形容汪公公,真是盖棺论定,一点也没错。

“你怎么突然发愣半天,不说话了?”汪芷皱起眉头,很疑惑地问道。

第九十八章 逼良为娼

汪芷见方应物发呆,又催促了几句,方应物仍旧闭口不言,最后只道:“晚辈何敢言长辈,勿问也。”

汪芷便感到方应物太不识抬举,心里也起了性子,连连冷笑几声,“是不敢说,还是不屑与我说?对我讲大道理时,头头是道,谈及具体事情就闭口不言,这就是你的待人之道么?

我今日对你也算推心置腹,一切尽都坦诚相待,但你们文人偏偏如此多的肠肚。本来以为你是例外,但没想到你也不过如此!

方才还觉得你是谨言慎行的人,知道不该问的不乱问,现在看来,还是不够光明磊落。”

不该问的不乱问?难道刚才她主动提出回答自己两个问题,是为了测试自己么?方应物心里想着,依旧不回话,汪芷一定是看他年轻,故意使出了激将计,他不能上当。

这就让汪芷莫名其妙了,她不过是与方应物话家常拉近关系而已,怎么会引起了他的抵触?这种小文人的脾气,难道不是只要折节下交,就会感恩戴德么?

又仔细一想,方应物死活不愿与自己谈论王恕的事情,莫非是担心自己对王恕不利?想至此,汪芷真想大笑几声,这倒是提醒自己了!

如此她便不再虚与委蛇,指着方应物叫道:“方秀才!话说来说去,说得太多,险些走了岔路,其中误会越发大了。

如此我便也不遮掩了,你也看得出我是很欣赏你的,这里有一份功名前程送给你!”

方应物面上无动于衷,答道:“关于在下前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不劳厂督费心了。”

这并非是他淡泊名利,相反,他对功名前程之类的东西比谁都上心。读书人追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要积极进取。

但他也知道,天上不会无缘无故的掉馅饼。谁知道这位不可小觑的女厂督又打着什么鬼心思?反正肯定不会是一见钟情发花痴。

汪芷脸色回复了平和,笑吟吟道:“你应当对我出京南下的原因很感兴趣,但却不敢问罢?我现在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一是要搜罗人才,二是外出散心。”

这倒是实话,她身边都是一群粗人,没什么文人士子,有时候很不方便,特别是与朝臣往来的时候,连个帮衬场面的都没有。而且某些朝臣根本不与她打交道,也需要个能上场面的人在中间应酬。

不过汪公公在京师名声太差,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人。所以这次南下,就是因为江南文人士子多,她打算搜罗几个合用的人放在身边使唤。

同时也是因为前一阵子在京城掀起的风波太大,她要出门避避风头。不过她当然不可能大海捞针的去寻人,自然有密探提前到各地打听消息,上报候选名单。

在苏州府出了一把风头的方应物就在这个名单上,评语很令厂督动心——年方十七,相貌俊秀、身世清高、少年老成、文采出众、善于应酬、言辞便利。

汪芷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头,隔着虚空对着方应物勾了勾:“我看你就不错,在苏州府的事我都听说了。来我这里当个书办罢,或者你们文人叫西席?还是叫幕宾?”

方应物愕然,绕了一圈又一圈,她的最终目的就是这个么?但士可杀不可辱!

他严词拒绝道:“在下堂堂的读书人,儒学廪膳生员,还没到穷困潦倒的地步!去你身边当无名无份的书办算什么前程!”

汪芷忍不住放声大笑,听在方应物耳中,感到很是狂妄。“你觉得当书办委屈自己?你不相信这是功名前程?真是坐井之蛙!你可知道,我身边的上一个书办如今是什么官职?”

方应物虽然很不屑,但仍然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他姓吴名绶,给我当了几个月书办,现如今在锦衣卫掌管镇抚司!你去打听过就知道!”

对这个人名,方应物倒是有几分印象,应当不是汪芷的假话。他能去掌管镇抚司,可谓平步青云了!

天子亲军锦衣卫是干什么的不必赘言,对明史稍有了解的都清楚。不过在锦衣卫里,有数不清的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等,很容易让人眼花缭乱。

那么谁是真正掌权的?只需要看衔头后面的差遣就懂了,谁是治锦衣卫事,谁就是老大;谁是治镇抚司事,谁就是仅次于老大的实力派。

另外现如今,名义上镇抚司是隶属于锦衣卫的下属部门,但镇抚司负责诏狱,实际上是独立开展刑狱工作的。镇抚司拥有直接向天子奏报的权力,不必向锦衣卫老大负责。

所以这个吴绶从汪芷的书办变为掌锦衣卫镇抚司,真可谓是一步登天、平步青云了,在文官系统里,这种际遇万万不可能的。

但方应物仍傲然道:“那又如何?吾辈读书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也!”

他家几代农民,他的父亲是庶吉士方清之,他的半个业师是商辂,他的未来外祖父是王恕。

这样的家庭和出身,是清流里的清流,应当一边养望一边科举,怎么可能去走锦衣卫路线!

对方应物的态度,汪芷早有心理准备。“何必如此激动,又没说不许你科举去。你可以先做两年书办,两年后乡试,你如果中了举我也不拦着你去会试。

如果不中,你可以考虑继续当书办等下一次考试,或者我奏请天子,直接补给你锦衣卫官位,总不会亏了你,也不失为一种两全其美的法子。”

方应物再次拒绝道:“在下心领了!天下士子千千万万,还请你将这个好意送给别人罢,总会有愿意为你效劳的人!何必纠缠在下不放!”

见到自己的示好一再被拒绝,放低了半天身段全白费功夫,汪芷脸色渐渐的冷下来,“因为只有你最好,我要的就是最好的!

你有方清之这样的父亲,有商阁老这样的老师,有王恕这样的外祖!这些门面摆着,由你替我出面去和那些不开窍的朝臣打交道,再合适不过了!你自己三思!”

方应物听着很不是滋味,她这是找书办么?这是找男公关罢?

见方应物还不点头,汪芷又叹道:“何苦呢,不要让我逼你……”

方应物闻言大怒道:“你想逼良为娼?告辞!”

第九十九章 再行路难

方应物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在苏州府出了一把风头,却被这貌似八竿子打不着的西厂厂督注意到了。世间万物的因果牵连,真是奥妙无穷。

敢情这位厂督像女人似的从头到尾唠唠叨叨半天,还真是为了得到自己——哦,对了,她就是女人。却害得自己险些以为她心机深不可测,要暗算自己外祖父。

话说汪厂督无论是年幼无知还是受人撺掇,亦或是为了在天子眼里卖力表现,从去年到今年年初,在朝廷上掀起了好大一片风波,赶走了一群首辅、尚书、侍郎、都御史。

如此她的名声也彻底坏了——强力打压朝臣的阉宦不会有好名声的。

一时间在激烈的对抗情绪下,“汪公公”与朝臣和士林彻底隔绝,舆论上极其被动。一些投靠他的大臣也不可能时时在她身边帮衬,能在奏折里替她吹捧几句就已经是极限了。

若换成别人,早就死心塌地了,根本不在乎舆论,只要专注欺瞒天子,做好权阉大反派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就行了。

但“汪公公”年纪轻心气高,对得不到认可很不甘心,她对职业生涯发展还有所谋划。

马上可以打天下,但不能治天下。如今朝局渐渐平稳,所以她需要有一些文人士子,最好是名士在身边来点缀自己,顺便负责交际往来和文书工作,若能打通和朝臣们的关节渠道自然更好。

到南方就是因为江浙福建地方人才多,不得志的人才更多,而且江浙福建这边出的高官也多,容易搜刮几个有用的人回京。

当然,“汪公公”也有备案计划,若文的路线走不通,那么就去边境,走武勋这条路子,以此赢得该有的认可和地位。在史书上,她确实也是如此做的。

而方应物很不幸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在文化中心苏州府小火了一把,从而入了南下的西厂厂督的储备干部名单,而且还是排名很靠前的那种。优点非常突出,潜力非常大,拉拢代价应该很小,堪称性价比之王。

至于汪厂督折节下交,算是另一种版本的求贤若渴。只是充满了在皇宫这个封闭环境长大的少女的一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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