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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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松也来了精神,“不知道我县今次能中几人,方前辈是否在榜上?”
方应物闻言暗暗苦笑,他心情一直很矛盾,是否希望父亲中进士这个问题,让他很纠结。不是开玩笑,现在这个官场风气,并不适合父亲这样迂阔耿直的人。
在这种矛盾心情之下,他便刻意淡忘了此事,但结果揭晓的这天终于还是要到来的。
项成贤指着远处道:“急递铺的铺兵必然先去县衙报信了,我们尾随去看结果。”
“同去!”洪松当先向县衙方向走去,项成贤和方应物连忙跟上。
县城不大,道路不远,三人片刻后就来到了县衙外面,此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一群闲人,指指点点的看热闹。
虽然最近半年,从县试道试到乡试,再到如今会试,放榜放得似乎比较频繁,但人们仍然乐此不疲地前来围观。已经有人为这次淳安县能考中几个进士而辩论起来了。
不多时,县衙大门洞开,看到里面有杂役敲锣,小吏捧着大红纸。
当大红纸贴在了照壁上时,围观百姓蜂拥上前去看名字。但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大红纸上除去成化十四年戊戌科会试这些没用的字眼外,只有斗大的三个字——方清之。
许多人几乎齐齐发出了一声“咦”的声音,方解元中进士不奇怪,但淳安县只有他一个独苗中,这才叫奇怪!
这几十年淳安县科举事业渐渐进入了鼎盛时期,每科大比都会有两三个淳安人中进士,而今年怎么只有一位?
“恭喜方贤弟!”洪松和项成贤看清楚了人名,一起向方应物拱手道贺。
中进士就等于成了七品官员,这下方家真真正正的鲤鱼跃龙门,不仅仅是乡绅,成了官宦人家了!
方应物呆呆地望着榜文,半晌一动不动。洪、项二人还以为他高兴得不知所措了,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微笑着站在旁边,等待方应物自己清醒过来。
方应物自己都不知道用什么心情面对这个事实了,父亲这考场达人终于还是中了么……
他这种书呆子真要去做官?父行千里儿担忧啊!
这时代朝廷里有权阉,有宠妃,有太后,有外戚,有和尚,有道士,最要命的是有一个毫无责任心的宅男天子,乌烟瘴气得很。
但同时天子性格比较面,也不砍人脑袋,大臣中又出现了死命进谏的风气,开创大明朝文官玩命卖直的风气之先。
种种矛盾互相交织,局面可谓极其复杂,所以官场真的不好混,不是一般人可以熬得住的!
方应物搞研究时,看到个素材,成化二年那一科的进士,有高达百分之五十的人遭到贬黜和罢官!
只有李士实这样的人,才出了头,但父亲根本不具备那种闪转腾挪的功夫罢?
项公子看方同学发呆的时间有点长,忍不住咳嗽一声,将方应物从沉思中唤醒了过来。“方贤弟休要欢喜的不会动了,此时去喝酒作乐庆祝一下!”
方应物叹口气,对洪松道:“只怕今后不能在县学听候二位前辈的教导了。”
“你这是怎么?”洪松疑惑道。
“朝堂昏暗,宛如急流中暗礁密布,家父只怕把持不住,我要到家父身边去,助他一臂之力。”
如果是别人说这种老气横秋的话,只怕要被笑掉大牙,哪有十六岁儿子担心父亲不成熟的。
但方应物说出这种话后,洪项二人回忆了一下方清之,又想想方应物,居然并不觉得违和。
“还需在县学办个游学文凭,但我与县学教官不熟,故而有劳二位兄长出力。”
项成贤答应道:“这好说,包在我身上。令尊在外做官,你去尽孝也是人之常情,县学不会阻碍。”
洪松却想起一件事情,“每年三月时节,县学都要郊游踏青,举办雅集,同时以此欢迎新入学士子。你要走,也得等到雅集之后,总得在同学心中留个人影。”
“洪兄所言极是。”方应物答应道。
项成贤叹息道:“本想后年我们可以一同赶赴乡试,不知到时候方贤弟能否回来。”
洪公子想到自家屡败经历,忍不住略带唏嘘地控诉道:“若能以寄籍官员子弟身份在顺天府参加乡试,就千万不要回浙江这挤死人的地方!”
“别想那么多了,走!喝酒去!”项成贤催促道。
方应物拉住了项成贤,“喝酒就免了……”
项公子皱眉道:“方贤弟瞧不起我项某人 ?”
方应物很不好意思地说:“你把酒钱直接借给我便可以了。肯定又有报喜的人去花溪,而我家里半年来已经打赏散财好几次了,已经穷得再无钱打赏,所以项兄还是借钱比请喝酒更实惠一些。”
不知怎的,方应物下了决心要前去追随父亲时,心里忽然有点兴奋。
窝在淳安县,总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之感,自己专长没多少发挥的地方。到京师,就可以见到无数史书留名的人物了罢,而且这些人还都在舞台上活跃,不像商阁老已经谢了幕。
第七十三章 流星般的少年
方应物从项公子这里不但借到了钱,还借到了人。项成贤打发了一个下人,将钱送到了上花溪村,用作打赏,于是不必方应物自己辛辛苦苦跑一趟了。
次日早晨,方应物和两位友人照常去县学。当方应物再次踏进了明伦堂,左右扫了几遍堂中,然后对身边同窗奇道:“徐前辈在哪里?昨日玩笑有些过火,在下要去致歉。”
那人年岁也不大,面对方应物似乎有点紧张,答道:“听说徐家连夜将徐前辈绑了回去,并对先生说,此孽子狂妄不法,要动家法打他四十杖,并禁足读书半年。”
方应物笑了笑,徐家倒是不傻,反应相当快。这既是一种处罚也是一种保护,不然谁能救得了徐淮?
方同学昨天在县学的首秀很有点恐怖分子的意思,一露面就彻底干掉了一个学霸。这就已经在身上打了“不好惹”的标签,别人的心理阴影尚未消散前,自然不会来招惹他。
今天殷教谕为县学生员授课,讲的是大学之道,水平如何方应物判断不出,凭着新鲜感倒也不觉得枯燥。
授课时间一直持续到中午,其后县学生员便散了。因为方应物要找教谕办游学文凭,所以在县学老人洪松的带领下,去了后面教官公房。
至于项公子,则独自去了前院等候。因为他在教官心目中的形象远不如洪公子,只怕比徐学霸也好不了多少,求教官办事时还不如不出现。
方应物尾随在洪松后面,向殷教谕行过礼,便有洪松开口,将方应物打算追随父亲尽孝的心思说了一遍,恳请教谕开出游学文凭。
没有学校同意和开出凭证,生员出外游学不回来参加各种考试,只怕没过多久就要被免去功名了。
学校教官在县里面子不小,身份超然,但从实惠角度而言,是个非常清水的职务。所以求他办事,礼不可少。
方应物悄悄地放了一块三分重的碎银子在殷教谕书案上,然后又退到洪松身后。
洪公子解释道:“此乃三月上巳节的节礼,也是方朋友的一些心意,还请先生笑纳。”
上巳节是三月份一个很受欢迎的节日,但要当成送节礼的借口托词,那挺扯淡的,只有端午、重阳、元旦才有这个资格。不过也没法子,三月份再也没有别的大节日了。
殷教谕信手拂过桌面,冒充节礼的碎银子落到了手心里,暗暗掂了掂重量。
令人难以察觉地动了动眉毛,殷教谕随口吟道:“竹笋出墙,一节须高一节。”
一节须高一节,这莫非是嫌弃这份三分银子的“节礼”太少?方应物心里琢磨出意味,但他实在手头紧,拿不出更多的银子送。
这可怎么办?总不能动辄就找人借钱罢。他想了片刻,忽然心头一动,上前对答道:“梅花逊雪,三分只有三分。”
殷教谕本质上还是个文人,听到方应物对句子对得巧妙,仰头大笑几声,“妙,妙,准了!期望你在外游学,将来亦有令尊之际遇!”
顺利开了游学文凭,方应物与洪松出来,在外面遇到了等得不耐烦的项公子。
在路上,项公子鼓动方应物道:“后天就是今年的县学春季雅集,你诗词可是强项,所以在集会上你可要为我们东社争一争脸面,定要力压西社!”
“我好像还没有加入什么文社罢?”方应物道。
项公子轻描淡写道:“昨天你受了我的馈赠,就算自动加入东社了。”
方应物笑道:“项兄休要指望我,我说不定要把雅集搅散了。”
“你有这个本事,我就服了你。”走到巷子口,项公子突然又想起什么,“方贤弟,你这几天还是去洪兄那里住罢。”
洪松不满道:“去我那里住可以,但项贤弟你要给个说法。当初你口口声声欢迎方贤弟入住,这才留了几天你就换主意?莫非你心疼开销了?”
项成贤连连叫屈道:“洪兄未免太小瞧我了,绝非心疼钱财!我那娘子现在筹划与方贤弟说一门亲,是她一个表妹,已经对我说了数次。我劝方贤弟还是躲一躲好,不要去我家自投罗网了。”
“为何?君子要成人之美。”洪松问道。
“此女太丑了,我看方贤弟为人讲究,断断不能接受的。”
想起项氏娘子的犀利,方应物忍不住畏缩了一下,还是躲着点好。
所谓文人雅集,自古至今也算源远流长了,最著名的就是兰亭之会。简单地说,就是有好时间,好地点,好人物,好诗词的文人聚会,有时候还有个好主题。
三月初春,草长莺飞的季节,淳安县学一年一度的雅集在青溪边上举行。
这次地点选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岸边,一百来个县学士子齐齐露面,比平时上午明伦堂里的阵容整齐多了。
这种聚会是很随意的,有靠树木而坐,有坐在巨石上的,有自带小马扎的。看似松散,但大体上也围成了几个圈子,就连新人方应物也能看出东社和西社的区别。
这种雅集是要花钱的,但县学百十生员,总有些富裕大户,也乐得赞助雅集。今年掏钱的就是西社那边几个大户人家,这叫项成贤耿耿于怀,方应物已经数次听到他抱怨了。
眼见得美酒佳肴、百样瓜果铺陈满地,似乎随手可取随手可饮,众人边喝边谈,更是意兴飞扬。
不知是谁,甚至还请了城中几个稍有小名气的妓女来助兴,夹杂在士子中,恣意调戏谈笑。
众人徜徉在春和景明的自然风光中,美酒美食美人几样齐全,时而高谈阔论,时而吟诗作赋,一时间忘了名缰利锁,忘了人世间忧愁困苦。
曲水流觞这种高雅范儿没有条件玩,青溪水太急湍,放下杯子估计顷刻之间就要翻倒沉底,所以众人只好用击鼓传花这种流传不知道多少年的游戏了。
有杂役蒙上眼,好一通击鼓,过了片刻,刹那间鼓声停了。众人随着那朵花看去,却发现这花恰好在今年新进生员方应物手里。
不过没什么人起哄喧闹,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方应物这很有个性的新人。不过凭他的本事,即席作几首出色诗词问题不大。
方应物拿着花,沉吟不语,忽然他起身站了起来,狠狠的将花丢在地上,让人感到很突兀,不明白他要做甚。
方应物环视周围,欲言又止,最后沉声道:“我以尔等为耻!”
这句话当真地图炮,将整个集会上的人都攻击在内了。众人没想到在雅集上出现如此煞风景的事情,一时愕然不已,忘了站出来斥责。
方应物从席位上走了出来,站到了斜坡的上首,继续扫视众人,高声道:“我淳安号称文献名邦,文风鼎盛,往届皆有二三人登龙门,今科却只有一人中了进士,难道诸君不深思么?
想家父不惜欠下重债,也要游学在外,两年一力精进才有今日之成就。他在淳安时不行,出去了却立刻视功名如探囊,难道诸君没想过其中道理么?”
此时有人站起来大喝道:“黄口小儿,也敢在此大言不惭,你以为你是谁!”
方应物冷冷地回答:“我是今科本县唯一进士的儿子!”
又道:“何谓文会?何谓雅集?此乃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之圣人遗则也!好修之士,以此为学问之地,但我今日一个也没有看到!
所见皆是酒肉浮浪之徒,以为功名从此中而来乎?尔等止以酒色为会,嬉游玩乐而忘圣贤,食佳肴而忘经义,本之不治,业能兴乎?”
又有人站出来道:“春日雅集,消遣而已,你又想如何?”
方应物不客气地驳斥道:“我尝闻,文会当一定读书之志,二严读书之功,三证读书之言,四治读书之心。曰养节气、审心境。
看尔等习气轻薄,毫无醇厚之风,不知明日,但求今朝,深痛心也!
我不想与坐井观天、不思进取之辈为伍!过几日便离开淳安县学,追随家父游学求道!忠言逆耳,仅此而止,愿与诸君共勉!”
方应物讲的全都是硬得不能再硬的大道理,只是在这种燕乐享受的场合不太适宜。
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