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第3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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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天子忽然想起次辅刘吉密奏中的一句话——试看今日苏州府内,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以清正闻名的方应物,被官民联名上疏非议;手脚可能不那么干净的中官,也被官民上疏弹劾——这苏州府究竟还想怎么样?难道还想自成一统,不许派遣钦差过去了吗?
忽然间,成化天子产生了莫名的恼怒,仿佛感到自己的脸面被挑衅了。恨恨地将奏疏摔在宝案上,对覃昌道:“朕居然不知,这苏州府里还是大明的天下吗!”
覃昌默然不语,任由天子发泄脾气。其后成化天子重新拿起刘棉花的密奏阅览,上面用口语很直白地写道:“老臣这个女婿,才干是有的,但因为年轻,或许压不住阵脚。先前任命他做钦差时,没有授予“便宜行事”之权,最近眼看要挺不住了,还望陛下大发善心,给他一个“便宜行事”的权力,也好让他能更好地为朝廷效力。”
便宜行事这项特权,重要钦差皆有。比如要害地方的督抚,有了这项许可,临阵用军法斩杀武官都是可以的。
但方应物这种年度性质的督粮钦差,属于钦差里比较不入流的一种,根本不需要全权节制官府军民,所以朝廷便没有授予方钦差便宜行事之权。
也正因为如此,苏州的府县官员才敢于与方应物抗争,钦差大臣有没有“便宜行事”四个字,这区别就太大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朝中有人好做官(下)
刘棉花的密奏里充满了浓浓的家长里短味道,就差直接明着说:我刘棉花就是想抬举自己女婿,求天子你发好心拉一把!
与那些文辞焕然的章疏比较,这封密奏和打滚卖萌没什么两样,若传了出去,必将有“不要脸”三个字为评价。但这就是刘棉花的精明之处,成化天子还真就吃这套。
今上不在意亲近臣下找自己要好处,也很乐得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满足近幸臣下的私欲,认为这样才是君臣共享太平的表现。
在内心深处,成化天子就喜欢这样家长里短的亲切说话,最讨厌的就是一本正经道德君子说教腔调。因为以帝王的标准来看,这位天子从来称不上明君,但却也不是一个坏人。
当然,刘棉花脸皮再厚,也万万不敢在公开的奏章里打滚卖萌,密奏和公开章疏是两回事。
不得不说,人的情绪是极其微妙的东西。假设成化天子只看到方应物这个文臣被攻击,不会有太多感触,甚至还会因为刘吉把这点小事搬弄到自己面前,从而心生厌烦。
但是看到帮自己敛财的亲信太监王敬被弹劾后,再看方应物被弹劾,这感觉便不一样了,略有点同仇敌忾的意思。
更重要的是,天子知道王敬肯定不占理,不好表态公开回护王敬,驳斥苏州府方面的言论。
正好在这时候,刘棉花的密奏给天子隐隐指出了出气的新方向——王敬不干净,但方应物可是受了委屈的清流啊!
有了刘棉花密奏为引子,天子的出气方向便都转嫁到方应物身上了,觉得给受了委屈的方应物一点补偿理所应当。
既然苏州府不识相,那按照次辅刘吉所言,抬举一下方应物,叫那边知道点厉害……心里有了计较,成化天子提笔在弹劾方应物的奏疏上批了几句。
及到次日,是早朝时间。天子御奉天门、登宝座,文武群臣自午门鱼贯而入,过金水桥列队。
舞拜山呼之后,六部象征性奏了几件事情,再礼仪性地宣布了几道豁免某地钱粮、册封某地藩王之类的诏书。如此算是君臣奏对完毕,这次平平常常的早朝便要结束了。
但在这时,忽然有御史扑在丹墀下,高声道:“臣监察御史左善,弹劾次辅刘吉压制言路,阻塞圣听!”
乏味的早朝快结束时,突然冒出个人拖延时间,是很招人烦的行为。但烦归烦,没有什么道理去阻拦,只得任由左御史继续发挥。
“臣听闻,近日苏州府有弹章上奏朝廷,但全在刘吉手里留住,至今不见票拟批复,此为堵塞言路、蒙蔽圣上之罪!”
前文提到过,言路畅通是大明朝一项不可动摇的政治正确,凡是有害言路畅通的,绝对都是罪行。
御史信心满满地弹劾次辅大学士,不明内情的大臣都以为要有好戏发生,迅速切换到了看戏模式。
可忽然间,面无表情的天子开了金口:“这些奏疏,朕已经看过了,勿复多言。”
既然天子表示已经看过奏疏,那就不存在堵塞言路、蒙蔽圣听之类的罪名了。左御史风闻言事弹劾阁老,自然是扑了一个空。
换成商相公之类的阁老,遇到这等事大概会一笑了之,不屑于斤斤计较,尽会显示风范气度。
但刘棉花绝不是这样的人,他可是睚眦必报的。当即也出列奏道:“臣留住奏疏半个月,只为核实事情,以防冤假,诚然易被外人所误解。
但内阁乃机密之地,阁臣预机务乃不可外传之密,臣不知左御史从何得知这些细节?还请陛下严查!”
见阁老发了话,天子便又下旨道:“着该院去查。”被刘次辅反戈一击,左善顿时面如土色,没想到自己如此轻易地栽了进去。
御史可以风闻言事,但不等于是可以与事实相反的诬告。今天他弹劾次辅刘吉,几乎就可以定性为诬告了。诬陷大臣的后果,最少也是贬低发配!
一场大戏原来只是一个小插曲,这左御史在刘次辅面前简直不堪一击,朝臣们对此未免有些失望。不由得深深感慨,不是每个六七品官员,都具备方应物那样战斗力的。
朝会散了后,阁老们回到文渊阁,刘珝忍不住质问刘棉花道:“那些奏疏陛下已经看过,莫非是你私下里呈送给陛下的?”
刘吉坦然承认道:“我有密疏进奏天子,顺便将这些弹章一起呈上了!”
刘珝故意脸上变色,当着万安和彭华的面怒斥道:“你竟敢不经内阁票拟,擅自将奏疏在私下里转呈陛下,这将内阁置于何地!”
刘吉勃然大怒,态度反而比刘珝更加激烈,将手指头指着刘珝的鼻子,气势汹汹地斥责道:“刘叔温!你何出此等无君无父之言!
不要忘记你近侍之臣的本分!吾辈只是秘书侍从之臣,难道陛下御览奏疏,一定要先经你手?”
骂战上升到这个高度,刘珝顿时哑口无言。内阁毕竟是内阁,不是真正的宰相,不具备宰相那种独立自专的权力,大明的制度设计上就不允许出现宰相。
按照大明太祖高皇帝设计的奏疏处理程序,理论上天下所有章疏应当由天子直接受理并下发,天子本身就兼任了宰相权力。
但在现实里,天子又不得不依靠内阁、司礼监协助处理,甚至是代为处理。这等于是将相权下放了,不过这只能说天子需要如此,并不是天子必须要如此。
若天子不经内阁,直接批了什么章疏,从程序上也挑不出什么理,只不过大多数天子并非工作狂,懒得事必躬亲而已。
所以说,刘棉花偷偷将奏疏直接呈送给天子看,并被天子亲笔批红发回内阁,那是刘棉花的本事,程序上并不违规。
至于将弹劾天子亲信太监王敬的奏疏和弹劾方应物的奏疏混在一起,最终导致天子护短心发作在方应物身上,这只是个小小的技术手段……
而刘珝刚才一时情急,说“奏疏必须要先由内阁不然就是私相授受”这样的话,未免有些霸道,隐隐然将天子贬低了。
他的本意是想在这个问题上,拉拢万首辅和彭华一起打击刘吉。可是刘珝的激烈脾气发作起来后,将话说得太过,就是有人这么想,也没人敢接他的话帮腔。
刘吉和刘珝两位阁老争吵的内容,被有心人传入了天子耳朵中,自此天子对刘珝这个昔年老师的态度愈发疏远冷淡。
文渊阁里略有冷场时,太监覃昌走了进来,向阁老们宣旨道:“有手诏!着内阁拟旨下发!”
这次所谓的手诏,就是天子在方应物奏疏上的批红。万首辅接过来先看了,脸色陡然变了变,变得十分古怪,但他没说什么,又按顺序递给次辅刘棉花看。
刘棉花也顾不得琢磨万首辅的表情,将批红拿到手后,迫不及待地抬眼细看。看过之后,当即也瞠目结舌,拿着批红愣在了堂中,神情极其不可思议。
看到万安和刘吉的神态,刘珝心里十分鄙视,冷哼一声,直接从刘棉花手里将批红抢了过来。低头匆匆看了两眼,顿时也愕然不已,一时无语。
内阁四人中,资历最浅的彭华看了别人几眼,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批红,按住满心好奇看去,只见得上面写道:“许方应物便宜行事,赐王命旗牌,着南京兵部就近往送。”
彭阁老明白了,难怪三位前辈的神情都这么怪异。王命旗牌这个东西,相当于戏文里的尚方宝剑,也相当于前朝的节钺,象征着专镇一方的特殊权力,哪是能随便给钦差的?
在本朝,只有巡抚这类封疆大吏,以及奉命出征、节制大将的文官才会被赐予王命旗牌。
而在南京那边只有一幅王命旗牌,不使用时保留在南京兵部里。只有朝廷委派了应天巡抚(或者叫江南巡抚、苏松巡抚)这种钦差时,才能由南京兵部发放给巡抚。
方应物这种催征钱粮的小钦差,可是驻在苏州府的。而在一般情况下,江南巡抚被委派出来时,也主要驻在苏州。
要是方应物拿到了王命旗牌,他手里又有钦差关防印信,还被赐予便宜行事之权,那可就混大发了!
将王命旗牌、便宜行事、钦差关防综合起来,岂不成了一个不加巡抚衔头,但事实上近乎于巡抚的小号江南巡抚?
七品、二十二岁、巡抚?这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其余三人的目光忍不住一起射向刘棉花,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你刘吉这事儿办的可有点坏规矩呐,谁都会照顾自家亲信,但一个派去收粮的破给事中钦差,你也请了个王命旗牌给他,也不怕撑死!
对此刘棉花无可辩解,无奈摇头叹气,实在哭笑不得。
这天子办事儿也忒随心所欲,不讲规矩了,简直就是心血来潮想到哪里是哪里。赐予“便宜行事”就是“便宜行事”,还给什么王命旗牌?
刘棉花又感到,这回可能真玩大了……让方应物这种人拿到王命旗牌后的场景,连他也不敢细想了。
第五百一十八章 宿命?(上)
京城与苏州府相隔数千里之遥,在这个没有电话、电报、网络的年代,京城的动态反馈到苏州府,还需要一段时间。方应物也并不知道,即将有一块大馅饼从九天之上掉下来,并狠狠地砸到他头上。
这天早晨,方应物起床后无事,便在湖边做广播操。一开始刚到苏州府时,颇觉得闲情逸致,但现在很有点无聊了。
但也没法子,他这个钦差现在正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地方官府不愿合作,士绅大户们集体抵制,钦差政令不出这座公馆,他还能有什么事情可做?
更何况又来了位极其嚣张跋扈的采办太监王敬,上来就用了狠手段,明明白白地开始大肆搜刮。顿时激得满城风雨,别管是善名还是恶名,反正王太监将方应物这钦差大臣的风头都抢走了。
苏州府舆论全都聚焦到死太监身上了,方钦差公馆暂时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原来还有读书人拦街围攻、城里乡间声讨方钦差乱政之类的热闹,现在连这都没了。
当骂都没人骂你时,人生是多么的寂寞如雪啊。
如此局面下,连带钦差随员们也都天天请假出去游山玩水,方钦差也都很大方的批准了。苏州府乃人文胜地,可供游玩之处不少。于是乎,本来很正常的一个钦差团队,简直要变成公费旅游团了。
方应物做完晨操,却见王英跑过来禀报,“唐广德唐员外在门外,不知道为了什么急着求见!”
方应物很纳闷,一直以来,只有他微服跑到望江楼吃喝,而唐广德从来没有来过钦差公馆。一是唐广德因为身份自卑,二是担心被同乡非议,毕竟目前的方钦差不算太正面的人物。
既然这次唐广德破例到公馆急着求见,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情,正闲极无聊的方应物便吩咐道:“将他带到前堂候着。”
待方应物洗漱齐整后便来到前面堂上,却见唐广德神色慌忙,但说话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方大人,在下拿着你的文书去了姑苏驿那边……”
方应物问道:“有话直说,然后如何?”
唐广德愁眉苦脸地说:“采办太监那里一个叫王臣的千户,二话不说便扯碎了文书,并诋毁方大人你多管闲事!
然后他恶言恶语的威胁在下,说是在下若三日内不拿着银子认领盐引,就要派人上门来催,最后一顿乱棍将在下打了出来!”
方应物闻言无语,这采办太监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给……
细想起来,他这个督粮钦差与采办太监都是奉了诏的,之间互不统属,谁也管不到谁,太监和官员从根本上就是两种体系。
素来没有交情的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