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第28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看到方应物失神,那自称舅父的中年人微微得意,嘴角轻轻撇了撇。一个只读过几年书的穷山村里少年人,听到慈溪胡家这样的名头,还不得被吓住。当年方清之就像个书呆子,他儿子估计也差不多罢。
可方应物心思聪明,虽然离一心二用还差得远,但七窍玲珑总是有的。脑子想归想,他眼睛可并没有走神,对面这人的神态一清二楚的映在了脑子中。
这是带着居高临下的心态来的?方应物哪里看得惯这嘴脸,抬了抬眼,不动声色,指着院中椅子道:“请进,坐罢!”
宾主落座后,方应物话语之间很不客气,“在下多年来从来不知道还有母家,心里一些儿印象也没有。至于阁下突如其来,以长辈自称,更是无从辨析。”
这口气,就差说很像上门打秋风的骗子了……那中年人闻言不忿道:“我们慈溪胡家会为了这点事情招摇撞骗么!至于我是不是胡家的人,你去打听便知,左右都在同乡,打听消息便利得很!”
方应物继续盘问道:“是在下说话莽撞了。不过敢问舅父,从母亲去世,至今也有十几年了,从未见过胡家亲戚往来,母亲的墓地就在村后,也从不曾听说有娘家人来祭扫。恕我驽钝不解,这是何缘故?”
“自从你母亲去世后,两家自然而然就断了联系……”
看他语焉不详的样子,这里面只怕有什么问题,方应物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当然能感到其中必有陈年隐事。又随口问道:“舅父这次登门所为何来?”
胡舅父答道:“听说妹夫中解元,特意前来道喜。另外你外祖父想见见你,所以请你往胡家走一遭。”
方应物沉吟片刻,即便他和胡家有血缘关系,但十几年没往来,半点感情也没有,而且他对这位舅父的做派也很不待见。
再说根本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缘故,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断了与胡家的关系,如果是因为父亲当年受了欺辱呢?所以他这当儿子的若冒冒失失前去认亲,是很不谨慎的行为。
还有一点,与胡家不相往来十几年,从亲戚角度而言很可能是有了仇隙,不然无法解释。在这个背景下,高高在上的胡家突然跳出来叫他方应物去见面,若要随随便便就答应,那也太显得自己低三下四了。
他方家虽然不如胡家,但他方应物有自己的自尊。何况现在父子都有功名在手,也都有了自己的前程,根本没必要去奉迎胡家。那胡拱辰老大人在史书里也不是如雷贯耳的人物,在能够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看惯帝王将相史的方应物心里,就是个符号。
再说了,堂堂一个解元家,正在榜文刚出的新鲜期,只有受别人登门道喜的份,哪有主动到处串门子招摇的道理,那不是让县里人小看么!
想得明白后,方应物拱拱手道:“在下不敢擅自答应,等家父回到了家中,请示过父亲后再做计较。”
胡舅父皱起眉头,责问道:“长者赐,不敢辞;长者请,就敢辞乎?这是做外孙的道理么?”
这教训口气又引起了方应物的反感——我跟你们胡家很熟吗?叫我去见个面也成了对我的恩赐?
他越发有了几分猜测,当年大概是胡家看不起父亲,中间出了些什么事情便断了往来,如今听说父亲中了解元,于是又匆匆上门攀亲。而且父亲那一门心思只顾功名,其他事情都不管不顾的做法,没准还是受胡家刺激的。
方应物便又忍不住出言讥讽道:“在做外孙之前,在下首先是在方家做儿子的。家父十几年不进胡家之门,在下这做儿子的自然有样学样,焉敢不孝并违背父亲身教?”
胡舅父哪容得了方应物这暴发户晚辈的冷嘲热讽,大怒道:“年轻人不要以为读得几本书便可天下去得,人世之间道理多得很,不是书上都写着的!我好心登门……”
方应物打断了舅父的话,拱手辞客道:“既然话不投机,舅父请回罢!”
胡舅父拂袖而起,气冲冲道:“只晓得在家中闭门死读书,人情世故半点不懂,有谁看得起你!没有我胡家帮衬,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在县中立足!”
方应物叹口气,这舅父的语言和外表完全不相称哪,做人心里有几分功利心很正常,但读书人中,谁会动辄赤裸裸地挂在嘴边?更别提用这些来威胁人,那更是等而下之了。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插嘴道:“方小哥儿不肯趋附你们胡家,是为志气高远。如此节操,谁敢看不起?也就你们胡家心里有鬼,生了芥蒂而已!”
“什么人 ?”胡舅父转头喝道。
却从院门口闪出两个人,一个是方应物认识的,先前在县城诗会上见过,后又曾经到访过上花溪村的洪松洪公子,另一个却十分面生。
但此人能与洪松相伴而行,方应物估计他就是上次随同洪松一起来上花溪村,却被自己拒之门外的项公子。对此人无限拔高、无限脑补的能力,方应物是深感佩服的……
洪松笑着拱手道:“胡前辈,许久不见!”
“原来是你!”胡舅父冷哼一声,随便还了礼就离开了。
方应物冷眼旁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胡舅父与洪公子貌似有矛盾。敢放肆鄙视胡家,又让舅父无法反击,看来这两位公子的家势也不会差啊。
他忽然心有所悟,在淳安出名的洪姓只有锦溪洪家,也是九大科举世家之一,洪公子莫不是出自这家?另外一个如果是姓项,那么就可能是与洪家同在锦溪的项家人。
这两位看起来都是交游广阔的人士,说不定能从他们这里打听打听父亲的往事。方应物便上前对洪、项二人行礼道:“两位贵客久违了!上次在下因为准备县试,心无旁骛不敢有半分走神,故而多有慢待。在此谢罪了,还请两位前辈多多海涵。”
方应物成了县试案首,注定将成为县学生员秀才,所以也有称别人一声前辈的资格了。不然以学童身份,没资格叫别人前辈。
洪松只微微一笑,但项公子却爽朗大度抢在前面说:“无妨无妨,若非如此,如何能得知方家小哥儿之不俗。”
方应物又请二人坐下,对屋中兰姐儿招呼了一声,“有贵客到,上茶!”
洪松并不寒暄,直接掏出一封信,递给方应物道:“前月我二人去了省城,参加今科乡试,遇到了令尊这科场前辈,他托我捎带了家书给你。”
方应物闻言大喜过望,这可是穿越以来首次与神龙不见头也不见尾的父亲直接交流。他起身作揖道:“多谢两位恩德!”
当然方应物不会傻得问他们两个乡试成绩如何,瞧这迅速回来的架势,并且还有闲工夫亲自来花溪送信,不用问,估计这二位双双名落孙山了。其实这不稀奇,三十取一的乡试是淘汰率最高的考试之一,考不上是正常现象。
方应物当即便拆开信件,一口气看了下去:“吾儿见信如晤……”
信中内容无外乎是三点:一是父亲叫他仔细读书,不要荒废学业;二是和睦乡邻,不要因为家里出了解元就骄纵自大,鱼肉乡里;三是因为明年二月就有会试大比,时间紧张,父亲就直接启程去京师预备参试,暂不回淳安了。
看完书信,方应物再次向洪松和项成贤致谢道:“不孝子久不闻家父音讯,心中万千念想,今日多谢二位捎到家书,如此才心怀略慰。”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何况能受方解元信任委托,也是吾辈荣幸。”洪松客气道。
他话头一转,又说起方清之:“你父亲在省城,那可是名闻遐迩,很为我淳安挣了脸面。要知道,是南京王中丞老大人亲自写了保书送他入场的!”
听到王恕这个名字,方应物耸然动容,这是他穿越以来听到的又一个政治名人。父亲怎么勾搭上他的?
第三十九章 方解元的八卦
听到王恕写信荐举父亲,方应物不能不动容,这个人可不是一般的大臣,十分知名。
虽然方应物对当今成化、弘治年间的政治生态不如嘉靖、万历年间了解,但也是涉猎过的。
他知道,在成化末年到弘治初年这个时期,王恕是一个很醒目的人物。其人忠直耿介、直言无忌、公正无私,海内声望极高。
当下官场上有一句流行话,叫做“两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意思就是如今这朝堂上乌烟瘴气,南北京师六部里没什么像样大臣,只有一个王恕人品正直还算是拿得出手。
从这个评价,可知其人。当今皇上朱见深是个怕人搅扰的宅男天子,大概对王恕这位直言敢谏的大臣很烦,所以将王老头打发到南京,并且一直让他在南京做官,不肯放回京师。
不过让方应物想不通的是,王恕绝对是个铁面无私的人,怎么会干出写条子开后门,保举父亲入场的事情?
洪松面露羡慕之色,悠然神往地说:“我听说过一些事情。去年王公以南京左副都御使巡抚苏松,令尊恰好也在苏州游学,偶然在文会上相遇并争论学问经义。
当时王公极为欣赏令尊,担心令尊误了乡试,朝廷错失人才,因而特意给本省大宗师写信并担保,然后令尊以录遗的名义得以入场。
以王公的刚直秉性,若非慧眼识真才,否则绝不会做这种帮人请托的事情!由此一来,令尊算是声名大噪。
恰好令尊又中了解元,可谓成就一段士林佳话美谈!这番际遇,吾辈深深钦佩和艳羡!”
听完洪公子传来的八卦消息,方应物感到头部隐隐作痛,这是好事么?
王恕这样有名正直的大臣确实不会出于私心,为了父亲这无财无势力的寒门学子写条子,但越是如此,那越发头疼……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正是因为王恕欣赏父亲,那便可以推断出父亲现在是什么脾性。想必也是原则性强、正直耿介、迂阔刚硬的,不然也不会得到那王老大人青睐。
很庸俗地想,这才是倒霉啊!
方应物知道,从今年商辂商相公愤而辞职,到现在这位皇上驾崩,大概还有十年时间。这十年间,朝堂上风气很堕落,各种歪门邪道都有。父亲若在这段时间一头撞入官场,又看不惯风气的话,那少不了要吃苦头。
当今天子朱见深虽然比较心软不爱砍大臣脑袋,但是却有恶作剧心态,喜欢将犯言直谏的大臣往边荒地方打发。那王恕名望太高,不好动他,扔在南京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别人可未见得有这种好运。
假如父亲真进入了官场,又因直言无忌触怒天子被降罪,再株连起来,只怕他也要陪着父亲去云南贵州广西旅游几年。
想到这个前景,方应物心头泛起淡淡的忧愁,唏嘘不已。人生真是进入什么层次就有什么层次的烦恼。以父亲那坑儿子的做派,别看这次貌似用解元帮了自己一把,但将来去边境省份长期旅行的事情极有可能发生。
方才戏言的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难道正应在这里么?莫非自己将来的宿命是为了替父亲保驾护航、收拾残局?
方应物暗暗叹口气,但愿自己想多了。开始默默祈祷父亲这十年都不能中进士,只守着举人功名老老实实在家里当乡绅。如果有机会,官场就交给前看五百年、后看五百年的孝子去代替闯荡好了。
另一位客人,也就是项公子这时候突然神神秘秘地说:“岂止是士林佳话,还有另一段佳话。听说王公家幼女对令尊一见钟情,誓要托付终身……才子佳人,我辈鼓之贺之啊!”
闻言方应物目瞪口呆,下意识反问道:“真的假的?”
咳咳!洪松重重地咳嗽几声,正色道:“倒是听说过王公欲嫁女给令尊的传言,但飞短流长,真假确实难辨。”
方应物又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之中,父亲大人究竟有何德何能,可以处处都有女子倾心?
十几年前,自己母亲出自慈溪胡家名门,却能下嫁给父亲;在县城进学,那本县头牌白梅姑娘要死要活的想给父亲作妾;跑出去游学一番,还能遇到个高官家的王小姐看中。
这可是标准的主角待遇,自己与父亲比起这方面,简直远远未够班。这个三十岁的老男人到底凭什么?从各人的口中来看,父亲应该是个不解风情的古板男人,怎么会有如此大的魅力?
细想起来,岂止桃花运方面,自己累死累活巴结个知县还差点输掉,父亲出外游学随随便便就遇到了有名望的大佬青睐;自己费尽心机还险些让县案首飞了,父亲中个解元简直手到擒来……全方位的差距!
真相究竟如何,也只有见到父亲的那一天才能探究出来了,但是估计要等到明年京师春闱大比之后了,方应物感慨道,对于穿越以来素未谋面的父亲倒是多了几分期待感和好奇感。
其实话说回来,若能熬过十年,换了天子后,父亲娶王恕家女儿还是挺不错的。
历史上,那王恕老大人在十年后新君即位时,便众望所归地入京当了吏部天官,成为弘治朝初年三大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