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骑-第7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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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主在上,黎民在下,上则为君分忧,下则为民解乏,不辛苦。”
这是标准的贤臣应答。
但张迈却道:“河北的地方上如今是稳定了,这是诸位的功劳。但稳定之后,李学士就希望按照现状维持下去,不作变化了吗?”李沼接掌邺都之后,张迈按照范质的建议,给他加了一个学士的头衔。
李沼眉头跳了跳,有些警惕地问道:“要有什么变化?”
“现状地方上的秩序,是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留下来的产物,其实并不健康。”张迈说道:“农政不修,法令不行。藩镇权重,武人当权,这是大割据,地方上自我保护,上令下不行,这是小割据。真要结束这个乱世,不是打进洛阳坐上那个宝座就算完结的,必须结束这种混乱的秩序,才算真正平定乱世。”
李沼道:“如今我主威震天下,号令所至,无人敢违,河北山东,都奉我主号令而行。”
“是吗?那为什么区区一个免税令就推行不下去?”张迈冷笑道:“一亩秋税,不过区区半斗,千亩中田的人家,交税不过五十石,良田百顷的豪强,也不过缴纳五百石。就这样还要转嫁到平头小民的头上去!这些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李沼道:“那三十几不遵法令的士绅,的确有负元帅圣恩。”
张迈勃然大怒道:“李沼!”
他如今是掌控万乘雄师战无不胜的统帅,怒气一发伏尸千里的雄主,这一吼声音不大,却叫帐内所有人都惊得双腿战栗,李沼虽然自觉得忠心耿耿却也心头猛跳,他自然知道张迈为什么发怒,如果张迈真的相信那三十几个士绅就是瞒税者的全部,今天就不会叫他来了。
范质也向李沼看来,示意他不要再顶撞张迈。
“奉令而行,却是阳奉阴违,”张迈怒道:“这比直接抗命更加可恶!”
李沼心中虽然有些发虚,却还是道:“如果政令能得人心,底下的人自然不会阳奉阴违,政令若不得人心,自然会遭遇抵抗。”
张迈听到这里笑了:“我的免税令为何会不得人心了?”
李沼道:“不得人心的不是免税令,河北士绅也都是支持免税令的,但元帅不知从哪里听到了士绅瞒税的风传,进而派人下乡调查,士绅之所以害怕抵制,是唯恐酷吏下乡,滋扰了地方。”
张迈道:“地方上,有百姓小民,有士绅豪强,你所谓滋扰了地方,是滋扰了百姓小民,还是滋扰了士绅、豪强?”
李沼:“士民一体,士为民率,士心不稳,必有动荡啊!元帅,如今中原一统在望,河北作为后方,应该以稳定为务,待得天下一统,那时候,元帅再要推行更好的善政也不迟啊。”
范质在一旁见李沼句句都顶着张迈,顶得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忙道:“李于沚其实并非反对元帅推行的政令,他应该只是觉得这政令应该从缓,论起来,于沚兄对元帅仍是一片忠心。”
李沼见张迈神色略为缓和,上前两步跪下说道:“臣有密对,请屏众人,留臣独对。”
符彦卿等听了这话,已经准备起身,张迈却道:“不用,你有话就直说,我天策大唐的政治,光明正大,不需要那么多阴谋诡计,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李沼一愕,道:“君不密则失其国,帝王之术,有不可于众人之前言者。”
张迈道:“一个政权若搞到要靠阴谋诡计来维持的话,这个政权,不要也罢。我们这个国家才刚刚建立,我不想,我不需要这种风气。”
李沼彻底愕住了,他可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张迈道:“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若是不说,那就不用说了。”
李沼一咬牙:“元帅容禀,臣之所以反对元帅在河北为士绅瞒税一事大动干戈,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也不是为了家族的利益,更不是为了一众亲友的利益,而是希望元帅不要因小失大。”
“因小失大?什么是小?什么是大?”
李沼道:“正如元帅所说,田赋每亩不过五升,小民黎庶多了这半斗米不过日子稍宽,不会因此而富裕,少了这半斗米不过腰带稍紧,不会因此激起民变。既然元帅颁布免税令,已经使天下人皆知元帅之仁政,已得民心。即便再为士绅瞒税之事而大动干戈,就算处置了一批士绅,我天策大唐的威望也未能增加多少,这就是小。”
“那么大呢?”
李沼道:“如今中原尚未一统,内有范延光桀骜不驯,外有安重荣、石重贵、刘知远,南方尚有吴越蜀汉楚闽,其地豪强士绅都盯着中原,若元帅从严处事,只怕这些人会望而生畏,使我大唐的一统大业,徒增变数。既然眼前小事会妨碍一统的大局,那么就应该为大局让路。”
“原来这就是你心目中的小与大,原来只要不去到激起民变的底线,黎庶就是可以任意拿捏的……”张迈道:“你只考虑到各地的士绅豪强,却没考虑到各地的黎民百姓,刚才你进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君王在上,黎民在下!听刚才两段话,你的心中真的有想到黎民两个字?”
李沼几乎苦笑:“元帅,臣不是没考虑到,而是……”说到这里,他被逼无奈,终于道:“黎民百姓,没有力量啊,最终能帮元帅得到天下的,唯有豪强,而最终能帮元帅稳定天下的,唯有士绅!豪强者武之士,士绅者文之士!元帅欲得天下,则文武之士心断不可失。文武士心若收,则天下反掌可得,文武士心若失,则眼前的局面虽好,将来恐怕也有可能根本动摇啊。”
说到这里,终于把官面文章戳破,范质魏仁溥等虽然觉得这些话刺耳,然而若就取天下坐天下的本质来说,李沼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为黎民为百姓,从来都只是口号而已,取天下坐天下,从来都是依靠统治阶层。
符彦卿也紧紧盯着张迈,要看张迈如何回应。
这一次,张迈没有停留多久,便一字字说道:“李沼!你……错了!”
李沼本来拜伏在地,这时候头猛地抬起。
张迈道:“李沼错了,很多人都错了!你错就错在,你以为我和我的兄弟们从安西万里东来,发动战争,死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血,为的是我张迈要做皇帝?为的就是我的兄弟们要拜将封侯,世代富贵?”
李沼一句话憋在喉头说不出来。
要做皇帝,要封侯拜相,这话不好出口,但实际上难道不是吗?武人不论,就算是书生,虽然整天将黎民百姓挂在嘴上,但最终谁不是为了功名富贵?
张迈看着李沼,再看看符彦卿,再看看李昉:“有些话,你终究说不出口,但看你的眼光就知道你的确是这样想的。但你错了!
你错就错在,你把大与小搞错了。你认为河北小民的五升米事小,而一统天下的事大,现在我告诉你吧,我可以做皇帝,也可以不做皇帝,天下可以一统,也可以不一统。但是河北的免税令我一定要贯彻下去,那些隐瞒免税令,而将转嫁到小民身上的人,我一定会彻查,因为在我看来,那五升米的事情,不是小事,是大事!另外是谁告诉你,我张迈一定要一统天下的?”
如果说张迈的前几句后,李沼符彦卿还能想到,那么最后一句话两人就无比吃惊了,不但是他,就是范质魏仁溥也是错愕不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一统的观念便已经深入华夏民心,一个强大的政权一旦拥有了统一天下的可能就一定会进行这件事,到了张迈这份上,所有人都认为他谋求一统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势能问鼎而不夺鼎,那简直是难以想象!
李沼和符彦卿的眼睛也都直了,盯着张迈看,觉得自己的脑子都不够用了。
张迈道:“怎么,我不想一统天下,不行吗?”
“这……这……”
按理说,作为天策唐军的最高领袖,张迈当然可以决定要不要一统天下,但……但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能!
李沼跪在地上,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他几乎就想对张迈吼着:“元帅,你不要跟我抬杠了!”
但张迈的眼神却很冷静,没有半点戏谑的意思。
“我和我的兄弟,但一路打过来,我们的,和你想的不同。在你看来,一统天下、登基称帝,似乎就是目标,但我们一路东征,初衷却从来不是如此!”
李沼不禁问道:“那元帅的初衷是?”
“我们的初衷,只是回家。”
回家……
回家!
尽管以前就已经听过安西唐军东征的故事,但随着天策唐军上升为天底下最强大的势力,那个西域的传说已经变得十分遥远,李沼和符彦卿都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的张迈还记得起兵时最初的念想。
是啊,已经有多少人忘了,天策唐军起兵于西域,他们当初最起始的目的,就是回家啊。
“我们一路向东征伐,目的地就是大唐,就是长安。现在长安虽然还没有到,但人总算已经到了中原。可是这个中原,已经变得我们完全认不出来了!”
安西故旧心目中的大唐,是一个祖辈描述的大唐,是一个唐诗中记载的大唐,是一个在他们心中美化了的大唐。
而现实中的大唐呢?
现实中的这个世界,却充满了耻辱、混乱、黑暗与不公。
现在,随着天策唐军在西域打败了回纥,在甘凉打败了吐蕃,在漠北打败了契丹,耻辱的历史已经结束。但混乱、黑暗与不公却还在中原持续着,甚至准备反过来吞噬天策政权。
“我们在东征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多事情,随着队伍的壮大,也加入了很多新人。”
张迈向范质、魏仁溥、符彦卿和李沼父子望过去,这个帐篷之中,就只有他和马小春刘黑虎是安西的故人。
“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情,所以一些故人都忘记了我们最初的目的,因为新人的加入,所以一些新加入的新人也没有我们最初的心愿。但是这目的,这心愿,我却从来都没有忘记。是的,我们起兵的目的,我们征伐的初衷,就是要回家!回到大唐,回到长安!”
李沼忍不住道:“元帅,这里已经是中原,至于长安,只要刘知远归降,长安就……”
“那不是长安!”张迈打断了他:“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也不是大唐,至少,现在还不是大唐!”
李沼和符彦卿都是身子微微一震,张迈这话,让人初听似乎有些糊涂,但再一细品,却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片土地,已经不是唐诗中描绘的大唐,刘知远所割据的那个城池,也不再是安西故民心目中那至高无上的长安。
张迈道:“大唐是什么样呢?她应该是奋进的,是光明的,是公平的,是有序的!他是华夏民族为这个世间创造的乐土,是华夏民族为之骄傲为之自豪的国度。而现在,现在的这片土地它是吗!朝堂文恬武嬉,乡县混乱无序,文治靠的都是狗屁一样的士绅,武功尽是一帮没有节操的武夫!这算是他娘的什么大唐!”
“我们回到了中原,却找不到大唐,我们攻占了半个关中,却不敢进入长安,不是因为近乡情怯,而是因为那座城市已经物是城非!渭水还是那条渭水,但长安已经不是那座长安了!”
“所以,我们只能在安西四镇,在甘肃凉兰,按照我们的理解,建立我们心目中的大唐!我们建立了一套比现在的中原更加合理的政治秩序,我们维系了一片允文允武的民风,我们激发了男人的勇敢,我们保护了妇孺的生存,之后我们每到一个地方,便在那里用公正撒播下文明的火中,用铁血燃起回归大唐的希望。”
“李沼,你明白我们心目中想要回归的大唐是什么样的吗?”
李沼身子发抖,跪伏道:“请元帅示下!”
张迈道:“我们心目中的大唐,不是疆域万里,不是我张迈的帝系万代,不是杨易薛复他们的公侯百世,而是一套合理的政治秩序,一种尚文尚武的民风,一个生机勃勃的社会,一群勇于开拓进取的人民!”
“你明白了吗?我们不是没有一统天下的雄心,但我们一统天下,是为了让这个天下所有州县都变成真正的大唐,而不只是让所有州县的城头挂上大唐的旗号!而我更加不能认同为了一统天下而败坏我们好不容易建立的政治秩序,污染我们好不容易激扬起来的文武风气!一统天下,只是过程,回归大唐,才是最终的目的,李沼!你明白了吗!”
李沼杵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已经无法形容,忽然间他泪流满面,再一次拜伏在地,泣道:“臣,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今天听了元帅一席话,才知自己原来已将圣贤教诲弃如敝屣,臣有罪!请元帅治罪!”
符彦卿也跪伏在地,道:“昔日我降,只是迫于形势,给自己求一个新主,直到今时今日,才知元帅心胸之广大。符彦卿满门愿意追随元帅,生死不辞,直到终有一日回归大唐!”
张迈大喜,将两人扶起,说道:“我们回归的这一路,不只是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