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骑-第6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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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时被篡克危险的君父负责,将国家扭向一个安全而正确的道路上去。
他昂起头来,朗声道:“自安史之乱后,天下藩镇割据、民不聊生,兵强克将、将强克帅,帅强则篡!安禄山史思明且不待言,自此二枭以下,田承嗣裂土于相卫,梁崇义割据于襄汉,诸军阀拥兵自重,连横阴抗朝廷,经三十年征伐,至宪宗时天下暂定,而后魏博又反,使中唐国势,不得复振!而后黄巢火烧长安,朱温、杨行密、李克用、王重荣,当时倚为忠臣良将者,其后如何?割土自立的割土自立,逼宫禅让的逼宫禅让,昔日也曾面北而拜,而当其威逼主上时,哪有一点臣子之心?朱温既立,而李克用又何曾肯居其下,秦晋之间一场场龙争虎斗,苦的还是百姓!在其之后,便是沙陀李氏窃据大位,可终究也没什么好结果,其以武力夺来的天下,终究亦让石敬瑭以武力夺去!自安史以至于李石,直至今日,一百九十年间,国家苦武人久矣!一夫暴虐,伏尸百万!数夫夺鼎,流血万里!比之洪水猛兽,犹有不足也!实乃祸乱天下之渊源!”
他越说越是激昂,到后来一字一句,都如染满了血泪一般,尽道中唐以来天下人对武人的怨念。契丹入侵、吐蕃劫掠,固然让中土百姓切齿恼恨,但除了边境人民之外,毕竟感触不深,鞭笞暴虐至深至切者,却还是直接压在自己头顶上的统治者们!
在当下,掌权的统治者们多不是文官,而是五代时期一个个靠着武力上位的统治者——几乎所有的藩镇都是百姓头上的小暴君,而众小暴君之上则是一个大暴君,众多下克上、臣篡君的政变,在百姓看来就是小暴君代替大暴君,旧暴君代替旧暴君,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这时华夏长达百年的血泪历史,郭威等来自中原的文武自不用说,杨定国慕容春华等虽来自域外,但和中原联系上以后也知道了这段历史,闻言都是感同身受。
魏仁浦道:“今日元帅能大得民心于秦西者,于我看,抗击外族尚在其次,善待百姓才是根源!若元帅能一匡前唐遗弊,抑武崇文,抚乱为治,则天下归心可期也!诸位虽皆统兵大将,能自制者,则是如郭汾阳之贤将,若不思修身自束,则来日祸乱天下者,难保就没有诸位的身影!”
他最后两句话说的有些过激了,然而众人感念之余,竟然没人怪他。
其实对于功高震主的猜忌,从古到今都是存在的,但对武人的猜忌防范,从来没有像这个时代这么严重!严重到了许多文士都想尽千方百计,要将这种防范这种制度化,甚至融入到整个民族文化的血液中去。
魏仁浦又道:“兵者是两伤之剑,人主是不得已而用之。如今正值乱世,所以必须用之扫平天下,但国家承平之后,就必须偃武修文,与民休养生息,然后天下才能臻于盛世,这是千古至理!”
慕容春华道:“魏学士刚才所言,感人至深,但……也不能因此就一竿子把所有武将都打翻吧。”
他虽然提出抗议,但这抗争却显得有些软弱,五代宋初,武人之所以失去舆论中的高品地位,可不只是文人单方面的压制,也有一部分有良心的武人自觉敛退之故。
魏仁浦说道:“人心从来都是既得陇、复望蜀,未有钱时盼有钱,既有钱时盼有权,一旦掌权,又盼着更上一步!步步向上,校尉升都尉,都尉升将军,将军升元帅,到了人臣之极,升无可升时怎么办?唯有造反!安史之乱怎么来的?就是安禄山他想做天子!就算安禄山不想做皇帝,也会有史思明要拥他做皇帝!”
魏仁浦目视杨光远安审琦等人,厉声道:“你们敢说若有机会,自己不想当皇帝?”
杨光远安审琦都惊得悚然挺背,慌张对着张迈跪下道:“吾等不敢!”
“尔等不敢!”魏仁浦指着帐外道:“那你们敢说帐外的持戈之士,个个不敢么?”
这时正值五代乱世,军队中下克上、朝堂上臣弑君都是常态,军队将领一旦掌权对旧上司就取而代之,举世皆然,你要说一个人有机会了不做皇帝,满天下无论胡汉没一个会相信,杨光远安审琦也不会相信,这就是有关杨易的谣言会那么快流传开来的最大原因。
他走到大帐中央,对张迈施了一礼,道:“周既灭商,便马放南山,牛放桃野,所以才能保八百年之天下。而前唐虽然武功之盛,远胜于周,犹胜于汉,但结果如何?不足百年,一场安史之乱便将自贞观之治到开元盛世所积累的生民财富、典章文物付之一炬!设若太宗文皇帝能在全盛伊始就铺下道路,设下防范,使大唐于太平之后有机会转修文治,则藩镇必不至为祸能够天下也!”
张迈听着魏仁浦的陈词,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反应。好一会,张迈才道:“你认为应该怎么做?”
魏仁浦见张迈似乎是听进去了,心中兴奋,心想千秋大业,就要在这一席话中打下根基!若能使得张迈听从善策,来日夺取天下之后推行于世,则此番问对将胜隆中对千万倍也!必将铭刻青史而不朽!
关于崇文抑武之对策,魏仁浦早不知道思考了多久,这时便将长久以来的思考一一道来:“天下之权,大者有四,曰人事,曰财货,曰兵革,曰学统,此四大权力,人主必须收归囊中,不可放纵于外,否则天下必乱。学统需正,必以忠孝节义教百姓,使士子讲儒学经义,使天下人忠君爱主,使男子耻于失节、女子耻于失贞,虽死不逾——此国家安稳之根本也!二是抑武崇文,以文驭武,使天下以文为尚、武为下,一扭前唐遗祸,民风乐文厌武,则兵祸自然消弭无形。三是收天下财货,聚于中央,使各藩各州,无有钱财养兵为患,无财养兵,则无力割据,既无割据,则江山一统,可保我主基业万世不替!四是以学取士,杜绝人臣以爵禄收买人心,而使恩归我主。此四者既行,则我新唐之全盛,指日可待!”
范质听到这里,也跪直了身子,大声道:“元帅,道济所言虽然刺耳,但却是谋国之论!欲使国家长治久安,必须一纠前唐之非,然后才能有我新唐之全盛啊!”
张迈看看魏仁浦,再看看范质,再看看被魏仁浦这一席言谈镇住了的杨定国等人,忽然之间又明白了很多事情,明白了很多道理。
他很赞叹魏仁浦的才华,这个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刚才这一席言论,和历史上的大宋国策何其相似!正学崇儒、抑武崇文、强干弱枝、科举兴国……大宋的立国根基,几乎都提出来了。张迈甚至可以确定,在这四大政略之外,魏仁浦脑海中必然还有许多配套的施政措施。
现在赵匡胤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有自己在,赵宋皇朝没可能出现了。但魏仁浦短短这一席话,已经将大宋皇朝的开国之道与立国精神都阐发明白了。
当魏仁浦说出那句“男子耻于失节、女子耻于失贞”时,他的立论是何等的堂堂正正,就连被他直接蔑为“武人不可信任”的慕容春华等人都没有反对,甚至默然中带有赞赏。
但是张迈知道,在这以后,华夏的男子失节的汉奸仍然一个接一个,妇女的贞节牌坊倒是越来越大行其道,但个性的开放却没有掉了。
武官高品没有掉了,民间将以习武为鄙事,文人在北宋还有习武的传统,南宋以下的秀才形象就变成手无缚鸡之力了,到我大清时读书人习武简直就是不务正业——甚至就到了张迈穿越前的那个时代,这种情况何尝有过改变?
看看的美国,他们的总统不会夸耀自己上学时的成绩,只会夸耀自己的体育成就,而同时期的中国却反了过来,体育成了边缘化的鸡肋。我们的体魄是怎么失去的,我们的血性是怎么失去的?
“原来就是即将在‘自己’手中失去的啊。”——如果自己采纳了魏仁浦的建策的话。
它的失去,不是出自恶人的阴谋,不是出自敌族的诡计,而是我们自己,走在由忧国忧民者设计出来的康庄大道上失去的。
如果自己不是来自后世,如果自己不是纵观了往后千年的风雨变迁,面对魏仁浦的这一番言论自己会怎么做?
尽管张迈在召开国人会议之前的那个晚上,就已经预想到了这一切,但也没有这时直接听魏仁浦慷慨陈词来得直接、来得震撼!
“一个即将开启的煌煌文章盛世啊!”张迈脱口感慨道。
魏仁浦眼神中露出了欢喜,郭威眼神中露出了焦急,除了张迈,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句感慨的真实含义。
是的,煌煌文章盛世,一个留下了最华丽文章、最顶尖发明,然后在武器装备全面领先的情况下,灭亡于蛮夷手中的煌煌盛世!
一个只存于史书之上、让人痛惜至深的“剩世”!
第247章 养民如羊,不如养民如狼!(五)
魏仁浦的话,让在场许多人都受到了巨大的触动,不但是郑渭鲁嘉陵这些文官,就算是杨定国慕容春华这些武将,也被打动了。
天策大唐的核心是安西唐军,安西唐军最核心的人员构成是昔日安西四镇的后裔,而安西四镇的后裔为什么会被隔绝在西域?
归根到底不就是因为安史之乱么?即便是怛罗斯之战惜败于天方之手,如果不是安史之乱的爆发,使得安西大都护府兵力东援,一旦大唐再策划一次反扑,鹿死谁手谁又知道!
从第一代的郭杨鲁郑开始,所有的四姓子孙就无不对安史之乱深恶痛绝。
“如果不是那一场大乱,我大唐怎么会中衰?大唐如果不中衰,西域怎么会沦入胡虏之手,西域不沦入胡虏之手,华夏在中亚的后人怎么会在异族手中朝不保夕?”
对大唐的怀念,与对安史之乱的痛恨是相辅相成的,但是,安西四镇都是武人,纵然新碎叶城还保有唐刀的锻造技艺,纵然郭家还保有郭子仪留下的《汾阳兵典》,但这些也是属于军事文化,在政治领域,四镇中的才智之士最多想到如何光复西域,当张迈提出复兴大唐时就已经有些超越他们的预期了——这也是张迈能够以外来者身份而在安西四镇拥有不可撼动的地位的原因之一,因为他为四镇男儿带来了一个可以为之奋斗至死的光明目标!
至于说探讨到“为什么会发生安史之乱”?杨定国、慕容春华等就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么深入的层面了。
是啊,之前只是痛恨安史之乱,可是安史之乱为什么发生?如何杜绝安史之乱再次发生?这不是更加重要的问题么?
“或许,武人的确应该反省、自制了。”
……
当张迈感慨说:“一个即将开启的煌煌文章盛世啊!”时,连郭威都认为张迈被打动了,曹元忠几乎就要出言附会了。
但郭威却已经站了出来,如今杨易不在,薛复不在,大唐军中,拥有相当政治智慧的人只有自己,自己必须站出来,不能让元帅就这样被这些文士打动!
“元帅,盛世,不能只是崇文!”郭威说道:“所谓全盛,必须内富外强!”
郭威的话,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我天策大唐如今已有万里国土,将来若吞并契丹、中原,领土自然更加广袤,当不在汉唐之下。中原膏腴之地,是我汉家根本,且不说它,就说西北边疆之地,彼地之民皆是诸胡杂种,若不能有效弹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窜出新的匈奴、突厥、契丹!而要有效弹压,国家就必须强大,国家之强大,根本在于军队之威慑,若无军队之威慑,则四边不安,外族侵辱,到时候何来华夏之全面复兴?强而不富,叫做穷兵黩武,不强而富,谓之待宰肥猪!”
张迈被郭威的话给惊醒了!从大宋灭亡的历史记忆中被郭威拉回现实,比看魏仁浦时更加诧异地看着郭威!
如果说,魏仁浦刚才的话只是引起张迈的惊叹,进而欣赏其才华,但毕竟魏仁浦所处的年代已是五代末造,他的思想能够下开有宋一代的崇文思潮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但是郭威的话却不然!
“强而不富,叫做穷兵黩武,不强而富,谓之待宰肥猪!”
这等震耳发聩的话,出现在宋亡之后不奇怪,出现在晚清民国不奇怪,那时候“汉人文明而柔弱”已经成为一种“共识”!
但郭威这话,出现在汉唐余韵仍存、弱宋尚未成型的时候,就不能不让张迈无比讶异了。
在宋朝之前,华夏民族可从来还没诞生过战场上“汉不如胡”的观念!
即便是五胡乱华,那也是趁着汉人内乱而爆发,一个“乱”字已经阐明无余了。一等冉闵发出杀胡令,汉家男儿一震怒,中原胡人就是非死即逃的下场!但到宋朝以后,汉家的战斗力就一蟹不如一蟹了,纵然有明初的振作,却也不能扭转整个尚武风气的倾颓,到得最后,终于落得个“驰来北马多骄气、歌到南风尽死声”的下场!
张迈来自后世,知道这些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