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骑-第6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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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听到张迈说“疑忌杨易的,不是‘有人’,不是我,是你们!就是你们自己!”的时候,所有将校心情都为之澎湃,为之激动,为之热血上涌!
慕容春华虽然被张迈指着鼻子责备,但他却是心甘情愿地承受,他甚至想到,虽然自己信任杨易,尊敬杨易,但为什么刚才面对这样的事情会这样惶恐?不就是自己不够信任杨易,也不够信任元帅对杨易的信任么?元帅说的对,疑忌杨易的不是元帅,是自己的啊!
想到这里,慕容春华又是不安,又是愧疚。
文人多婉转,婉转到极处就变成虚伪,武人多粗鲁,但粗鲁也近乎于耿直。故文人总偏优雅,而其弊处在容易流于阴暗;武将特别是古代的武将多无文化,但他们的性情却也偏向光明。
当张迈说到“越是阴暗的东西,越怕太阳”时,所有的武将都心有戚戚焉!
元帅果然是元帅啊!
他总能说出自己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这些话虽然是从元帅的口中说出,却仿佛就是从自己的心里头跳出来的一般!
在一些擅长抠字眼的文官听来,张迈似乎还没有完全为杨易的事情定性,但在慕容春华等将领心目中,元帅已经表达了自己对鹰扬旗的信任!
元帅果然是元帅啊!
这样的胸襟,这样的霸气,这样对兄弟的无条件信任,绝对值得自己赴汤蹈火而不辞!
整个会场忽而激昂了起来,王溥等很快就发现这种激昂来自于那些不自觉笔直站立起来的军官们!
这一刻他们仿佛与张迈熔铸成了一体,此时若是有敌人在前,只要张迈一声令下,这些已为千人将万人长的他们也会愿意如过河卒子般奋勇无前,纵然九死而不悔!
……
在一片或低沉、或惊恐、或感动、或激昂之中,只有三数人还保持着冷静。
……
魏仁浦已经放下了心,他听了张迈的话后,就知道自己没跟错主子,他也像范质那样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
但当他听张迈提到立国精神的时候,却马上逼迫自己的脑门冷了下来——这个时候,他比范质多了几分胆魄与冷静。
张迈的行事风格,让魏仁浦知道自己的这位上司不是石敬瑭那样的沙陀暴主,也不是钳制言论的无道昏君,看来,元帅今天是有意在这里于立国精神作公开散布,既然如此,自己何必畏缩!
再说,当此境地,自己也不能退缩。
在陇州城外的无名山坡上,张迈已经向范质露出了口风,那次会议虽然决定重开科举,但魏仁浦听出张迈似乎将不以诗文文章取士,不以诗文文章也行,那就经义吧,但张元帅似乎对儒家经典也持保留态度!
当魏仁浦从范质口中听说这件事情时,马上就责备范质当时不该沉默,而应该“谏主从正”!什么是正?魏仁浦坚信自己从圣贤书中读到的道理就是正,依圣贤书作为治国最高准则就是正,依前面这两条作为选才选官的标准就是正!
所以不准备以道德文章、儒家经义作为取士标准的张迈,就是背离正道而有所偏斜了。
尽管魏仁浦也觉得是旷世明主,但他和范质还是有一点不同的,他觉得旷世明主也需要扶持,需要查缺补遗,或者说,张迈要成为旷世明主,他身边就是需要像自己这样敢于挑毛病的重臣,才能成就真正的明主——这就如同唐太宗需要有魏征来造就的原因一般。
当然还有一个魏仁浦非但没有说出,甚至连内心都未去想的一个原因,那就是以道德文章儒学经义取士,是他们中原儒者的根本利益所在!涉及到这一点,所有真正的儒者都不能退让——甚至可以说天下可换、皇帝可易,而孔门所教,不可废也!
这是最根本的立场问题!
于是他再一次站了出来!
但就在他要说话的时候,他发现郑渭在朝他摇头,魏仁浦犹豫了一下,明白了郑渭的意思,便忍耐着坐了下来。跟着他便看到了张迈的行动。
……
在众人目光聚集中,张迈上前,扶住了几乎站立不稳的杨定国,道:“国老,刚才你不该跪我的!你是我军泰斗,你的双膝,比泰山还要重,除了天地祖宗,不当轻易对任何人弯下——就算是我,也不应该!”
杨定国握紧了张迈的手,道:“元帅教训的是!都是我老朽昏庸,不该听到一点谣言,就惊惧动摇!我自然早该知道,元帅心志之坚有如磐石,我大唐之精神,千古永耀!”
两人这一握手,一对话,象征着张迈与杨家再无芥蒂,会场中无论文武,无不帮着欢喜。
张迈又问:“杨华如今在凉州?”
杨华是杨易的嫡长子,郭杨鲁郑四家,郭洛杨易这一代都以中原大河命名,到了下一代嫡子就多以中原之山岳命名。
杨定国道:“是。”
张迈道:“他虽然还不到十八岁,但也可以骑马驰骋了,回头我下个命令,让他代我到前线犒军!”
杨定国有些不解,道:“要让华儿去阴山?”
“去阴山做什么!”张迈笑道:“让他走轮台,从西域中转漠北,去阿易那里犒军。路途虽然迂回遥远,但他若是路上走得快些,兴许还能赶在大决战前夕见到他老子。”
杨定国一时还没明白,耶律屋质、魏仁浦等却已经反应过来!
张迈又道:“小石头的儿子还太小,就把李膑家的孩子,丁寒山家的孩子,这些十二岁以上的半大小子都叫上一起去,组一个少年犒军团!虎当纵跃,鹰要远飞,这些孩子不能老养在他们老娘身边,应该放出去经历经历风雨,杨叔,你说是不?”
杨定国这时已经完全明白了,又是感激,又是激动,点头道:“不错,就该如此!早该让这些小子们出去历练历练了!”
……
如今杨易手握大权在外,流言说杨易可能造反,若按照自古君王的做法,那自然是要扣留他的老父弱子为人质,但张迈偏偏就反其道而行,你们说杨易可能造反?我就连他的儿子都送到他身边去!
在场兵将反应过来之后,人人都心中感动,自己有幸啊!遇到一个对出征大将如此信任的领袖,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受到军律的约束,会场上所有的军人都没有出声,心中却在欢呼了。他们虽然没有在前线,但见元帅如此对待前线的战将,自然感同身受。
就连王溥也在暗赞,他想起自己还没出境,桑维翰就已经将自己的老父平调到了洛阳,名为照看,实是监视!要王溥出境之后对自己的行为有所顾忌!
自己只是一个刚中进士的人,只身来到秦西,能做什么啊!可石晋朝廷对自己还是如此不放心。正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看看人家张迈,再反观洛阳方面,王溥心中不由得一阵黯然神伤。
……
但在耶律屋质眼中,张迈所做的这一切,却有着比更韩延徽更深的权谋!
“杨易他们的儿子究竟能否赶在大决战之前去到乃父身边实在难说,但只要消息传了出去,天策全军,谁都不会再认为张迈对杨易有半分疑忌!前线诸将都将对张龙骧感激涕零!莫说杨易本身亦必感动——就算他真要造反,只怕也很难说动自己的手下了!”
……
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次在秦州临时召开的小规模国人会议,其过程与内容通过各种渠道迅速传开。
传到薛复那里,他看到的是一个是光明的,正大的张迈,他相信元帅对前线将士的信任与关怀是真心实意的。
但传到了冯道和韩延徽手中,他们却认为张迈的心机谋算深不可测,他们认为,张迈这么做,有着极深的权术,是最厉害的手段。他们都相信,当杨华到了杨易身边以后,那时就算张迈叫杨易去死杨易也不会有二话,而当消息传遍漠北,杨易就算真想造反,只怕也不会有人跟从了。
第245章 养民如羊,不如养民如狼!(三)
却说这次国人会议,在一片欢悦而热烈的氛围中结束,张迈在众将士的拥簇下离去,离开的时候百姓再没有跪拜,很多人都学着,向张迈行军礼,不过他们毕竟没受过训练,行起军礼来有些不伦不类。
魏仁浦看着这一切,心道:“元帅似乎不喜欢别人跪拜,他赤城待人之心虽然感人,但国家的礼制教化,看来还是得下工夫。”
在郑渭经过的时候,魏仁浦走上两步,低声道:“郑相!”
郑渭道:“我知你有话,我琢磨着,回头必然还有一会,有什么话到时再说。”
魏仁浦暗想还是郑渭更了解张迈,就将自己的许多话忍住了,赶紧又快步跟上。
……
不出郑渭所料,国人会议结束之后,张迈果然叫住了十几个人,仍然回到大营之中。这回除了军政重臣之外,又多了郑济、奈布两人——郑家和奈家,是整个天策大唐经济上参与程度最深的家族,其家族利益已与天策政权密不可分。不过能够被张迈叫来参加这种小团体聚会,郑济和奈布仍然感到有些受宠若惊。
……
宴席的肉菜很简单,就是三头烤全羊,每人各两大碗蔬菜,一碗水果,另有美酒在侧,杨定国的桌子上特别准备了一万肉糜——糜者稀饭也,这是照顾他老人家的肠胃。
东西摆齐之后,马小春就将所有仆役都带走了。
张迈笑道:“开了一午的会,我可是大饿了。咱们的国家越来越大了,事务繁多,众人见面本就不易,偏偏各种繁琐礼节也越来越多,这等聚餐就更难得了。嗯,羊烤得差不多了,咱们也别让下人动手了,谁去割肉。”
慕容春华起身道:“我来!”
马继荣道:“你割肉,我来分。”
杨光远惊道:“这如何敢当!”
慕容春华和马继荣却都已经站了起来,张迈笑道:“若不敢当,司酒的活儿就有劳光远将军了如何?”
若是放在别的场合,让自己斟酒那是侮辱,但现在大帐之中没有下人,慕容春华割羊,马继荣分肉,张迈让自己斟酒那是示以亲近,杨光远乐滋滋地就站了起来,拿起酒壶先走向张迈。
张迈道:“酒席上论齿不论位,杨叔那边先。”杨定国也不推辞。
杨光远就走向杨定国,杨定国近两年已不甚喝酒,但今天心情大好,任由杨光远斟满了。斟到郭威时,杨定国道:“换碗!堂堂郭大将军,怎么能用杯子喝酒!我是老了,不然也不用杯子!”
郭威一笑,就去帐外拿了几个碗来,分给在场武将。
张迈又笑道:“酒是郑大富翁从河中那边运来的,那里的葡萄酒天下第一!羊是奈大当家的牧场产的,据说是肉羊中的极品。所以这顿饭可不是我请客,是他二位请的。咱们这第一杯酒,先敬他二位如何?”
无论按身份还是按年岁还是按亲疏,第一杯酒都轮不到敬郑济奈布的,但张迈敬得随意,大帐之中的气氛就活络了起来。
杨光远、安审琦、范质、魏仁浦等第一次参加这种聚餐的,一开始还较为拘谨,但他们察言观色,见张迈杨定国随意,也就学着随意。张迈说几个笑话,杨光远会凑趣,也跟着讲了两个。
武将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略无顾忌。
曹元忠是沙州世族,虽是武将,日常行事却类于文士,这时却故作粗豪,与慕容春华马继荣混在了一起。
郑渭嫌菜式粗,吃的不多,就斜斜躺着(马小春早为他准备了貂皮长靠椅),拿着月光杯(全帐独他一个),晃着葡萄酒轻酌。
郭威吃的也不少,但从头到尾腰杆挺得如横刀一般直,几乎都不说话,有人敬酒他酒到碗空,却不主动敬人。
这顿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马小春才带人来收拾干净退下,张迈道:“石敬瑭孟昶他们,酒足饭饱之后多半还有歌舞,咱们这边,吃饱了饭还得把事情忙完。”
郑渭在马小春收拾锅碗瓢盆的时候已经坐正了,杨光远安审琦就猜到大概要谈正事了。
果然听张迈道:“今天在国人会议上,定下的调子,只是个大方向,接下来要怎么做,我想听听诸位的想法。”
杨光远道:“元帅英明神武、远见万里,您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范质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心想这人怎么这样,张迈嗯了一声,也不责怪他,也不赞许他,只是一言不发。
……
杨光远开了这腔以后,却没第二个人接口,帐内一时间就冷了下来。
魏仁浦看看张迈,再看看郑渭,就跪了起来,转了半个身子直面张迈——为什么是跪了起来?他本是坐着,这时小腿贴着垫在地面的绒毯,大腿以至腰杆都挺成一条直线,虽是跪却没有半点卑屈,他已经揣摩到张迈不喜跪拜,但仍然固执地认为君臣之间、国事之中不能无礼,所以便用古礼以对。
果然张迈见他这个样子,也不好太随意,也跪坐了起来,双手自然而然就放在了膝盖上。
张迈如此,别人也就只好跟着做。
这一来,魏仁浦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
在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