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骑-第4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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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昫哼道:“十金百金,都是些鼠目寸光、见异思迁之辈!嘿嘿,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这些边鄙胡虏因一战而崛起的,跟着又以一战而覆灭的,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唯有中原,不管风吹雨打始终屹立!就算王朝有兴废,姓氏有更替,但华夏正统却总是跑不了的!”
冯道有时候不大喜欢跟他的亲家争论,实际上冯道并非一个喜辩的人,他更注重的乃是实际的事功。但这时他听了刘昫的话以后却摇头道:“未必,未必,天策军与历代的边藩是不同的,这一次,或许……或许他们大有可为也未可知。我以为,北庭的这次大捷或许不是侥幸,而是天策军厚积薄发的结果。”
刘昫惊道:“亲家,你今天是怎么了,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是我从众多线索中,得出来的结论啊。”冯道说道:“对你,我今日是第一次开口。”
见刘昫眼神中露出询问之意,冯道说道:“自古华夷之间,常有争斗,夷狄力量压制了中华的,也不是没有过,若西周之末,若秦汉之交,若五胡乱华,都是胡强汉弱之时。然而这只是胡人力量强了,若说到政制之革新,德政之惠民,总是华夏远远优于诸夷,这也是边疆诸胡纵然军力强过中原,而其国自君主以至于百姓都仰慕中华文化的原因。就算是契丹,其在最强盛的时候,对我中原之文化也一直都是仰慕的。”
刘昫道:“没错啊,是这样。那又怎的?”
冯道叹道:“亲家啊,难道你还没发现么?天策与本朝的关系,已经反过来了。”他看了一下书架,书架上的书籍之中藏着许多不算犯禁的书信,而那些书信也正是他了解安陇情况的来源,这位三朝元老虽然足不出洛阳,却比绝大多数人——甚至比李从珂——都更加了解陇西的近况。
“天策之政制,已经比本朝领先了许多了啊。”冯道叹道:“算算张迈起家其实时间也不长,他抵达凉州的时间,比我们抵达洛阳还要晚一些,安陇遭受兵祸之严重,比起中原来更甚,安陇之破落比起中原来也肯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我们也没法用大乱之余、根基不稳来作借口。直到今天,本朝上下依然吏治腐败未见竟时,而张迈却能迅速控制全境,观其纠评台之设置,上位者之自信何其大也!而惠民之政,从农田水利到坊间市井无一不在!其律法独立之做法何止是建基于乱世之上,简直超迈汉唐了。如今他们虽然僻处西北,但气象之恢弘已笼罩天地,承古而开今!”
刘昫大大讶异起来,他今日来本来也是想问问冯道关于北庭大捷的看法,没想到冯道虽然在评论安陇,但评论的却不是他的对外战争,而是他的内政!而且还给出了这么高的评价,这就让刘昫大感意外了。
“亲家,听你这样说,倒像将张迈比作周文王了!”
“儒经所载三代之评价,有文饰之嫌,未必完全相信。”冯道说道:“不过道以为,天策之气象,确非偏霸之才所能概括!”
刘昫惊道:“你是说,他有混一天下的野心?”
“怕还不是混一天下,”冯道叹道:“用我在书信中见到的一句张迈的话来说,他怕是有改革天下的雄心了。”
“改革天下……这,这是……”
“就是他们起兵之意图,非为一人或数人得享荣华富贵之私利也!”冯道道:“他们似真有为万世开太平之志向……噫吁戏!若其志果真如此,则天下闻道之人,均应抛头颅洒热血以响应之!”
说到“抛头颅洒热血”六字,冯道不由得莞尔,这是典型的天策军言语,这个三朝在这个时候用上这句话时竟忍不住也胸中热血一涌,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修炼得犹如止水的一颗心竟然会这样短暂地激动起来。就在冯道微笑之时,却见刘昫已经将头探到门外,跟着拍拍胸口,说:“还好,没人,亲家啊,你吓死我了,竟然说这等犯禁的言语。不过……张迈真的有你说的这样了得?”
……
“张迈,张迈!”
与此同时的洛阳皇宫之中,李从珂却躺在龙床之上长吁。
这一刻,就是最美艳的妃子也不能够吸引他的兴趣。
这一刻,他心中念想着的竟然是一个男人!
“张迈!”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那感觉也是颇为震惊的。当时李从珂就凭着武人的直觉而感到“此子”是个威胁。但是他那时候也没有想到张迈的威胁竟会这样的大!
可现在回想,张迈威胁自己的脚步却是一步又一步地迈近,以至于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自己身边。
第一次听说张迈时李从珂还只是觉得安西唐军有成为重大边患的潜质。
第二次天宁寺之会,让李从珂觉得张迈这个边患已经确立,而且有可能会对自己造成威胁,但当时李从珂以当务之急在于削藩以及对付契丹,所以对天策军采取了暂时优容的政策。
可是现在,李从珂忽然感觉到张迈的威胁已经不止是一处边患,而有可能威胁到他的统治地位,然而李从珂却觉得自己竟然已对天策军无可奈何!
经济上封锁?别说那肯定会引起丝路既得利益者——包括西北边军以及境内的大小商人的反对,就连他自己也靠着丝绸之路所带来的利益作为不小的一块养军费用,要想从这里打击天策军,那就注定了是两败俱伤!
军事上打击?天策军可是连契丹与回纥的联军都打败了!当此之势,就连李从珂也已没了打赢张迈的信心!
那么,外交上的攻伐?
当仅靠自己的力量没法取得胜利的时候,与友军——甚至旧日敌人的联合就成了不得已的选择!
那么,去与谁联合呢?后蜀那帮叛徒?还是……世敌契丹?
李从珂啪一声拍在了自己的额头上!脑袋在这一刻竟有些痛!
自己怎么会想到要去和契丹联合呢!他迅速否决掉了这个想法,但是能够逼得李从珂竟然会有那么一瞬间想到要联合契丹共抗张迈,北庭大捷的影响力可想而知!
……
正如多米诺骨牌一旦倒下一张,就注定了整个牌局里头不会只倒下这一张!
北庭大捷虽然发生在北庭,但所产生的影响力却远及万里之外!
以往中原武人无不视契丹为最强的外族,如今北庭这一战却彻底扭转了许多人心中的这种观念!
定难军李彝超已到了弥留之际,他拉紧了兄弟李彝殷的手,指着西方!
“哥哥,我明白的!”李彝殷说。
对于北庭局势的判断,李彝超李彝殷兄弟于后蜀的赵季良王处回不同,赵季良王处回在战前都认为天策军必败,而李彝超李彝殷却认为天策军胜算颇高,不过他们预测的结局是:天策军将回纥击退、与契丹议和而还——哪怕是这样,天策军也是同时击退两大强国的联手进击,将从此踏入当世第一流军事强国之林了。
但是结局却不是这样的。二李猜到了天策军会取胜,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大胜——回纥指日可灭,契丹大败逃归!
实际上,战争的实际情况与天策军的宣传是有出入的,鲁嘉陵在决定了外交策略之后马上确立了将大捷加倍宣传的方针,而天策唐军如今的宣传机器实足称为诸国之首,靠着僧侣集团、变文演说者等渗入到各国,鲁嘉陵在顺势的情况下,已经能够让舆论大方向基本顺着他的心意走了。在当前,北庭大捷的战果自然是有多大说多大,而实际上,唐军并未对契丹的主力造成伤害,所俘所杀都是漠北别族,但是俘虏(包括招降)二万余,斩首五千众都是真实的数字!有了这个事实基础的存在,再加上鲁嘉陵指导下的“有限夸张”,给中原诸武人带来的震撼可想而知!
一头同时打败了虎豹的狮子,自然能够得到豺狼们的敬畏!甚至给人一种难以战胜的恐惧感!
“哥哥,”李彝殷跪在李彝超的病榻前,说道:“弟将慎观时局,若张元帅有东向之日,弟弟将率领党项内附,为其前锋,东指中原!”
“不要急……不要急……”李彝超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了几句话来:“凉州既然已经派了人来,又向我们借道……未来必有借重我们处!若天策无法压倒契丹、小唐,我们大可居中取利,但若其势真的强不可阻,那时候内附亦不迟……”
李彝超又望向了北方,喉咙中的声音几乎已不清楚了,但李彝殷却还能够听明白最关键的几个字:“听说……石敬瑭……到了黑城?”
“是的,”李彝殷道:“他刚刚向我们借道,要向凉州派出使者。我想这个冬天,他怕是过得难以安稳吧。”
第102章 君臣关系
天策三年正月初九以后,天气仍然能暖交替,有时候升温,有时候回寒,十五元宵这天,整个天策上将府却都忙碌了起来,因郭汾就要分娩了!
杨清在府中张罗,杨定国的夫人则到天宁寺祈福,天策府后府的紧张气氛还影响到了前院,郑渭、薛复、张毅也都时时刻刻在等着消息。府邸之外,岭西旧部的家眷和沙州曹氏一派的家眷也各自烧香拜佛,不过祈祷的内容却不大相同。
福安临盆之期也不远了,没有过来,薛珊雅却也挺着一个大肚子来问安,唯有郭汾却异常镇定,道:“没事!大夫说了,胎位很正,我又不是没生过孩子,这一胎不会费什么力气的。”
但外面稳婆、医生却都轮班伺候着不敢离开。
到了深夜忽然做动,稳婆赶紧进去,过得多久便传出了一声响亮的哭声,在静夜之中远远传出,在前院守候着的杨定国、郑渭等慌忙派人来问安,郭鲁哥已经出来道:“大喜!是双胞胎,而且是一
对公子!”
杨定国额手高叫:“天佑大唐!”消息传了出去,除了上将府周围之外,满城都放起了鞭炮!郑万达听到消息之后也欣然道:“这下安陇安稳了。”
曹氏的家眷有的失望,也有的长长叹了一口气,自此死了某些心。
又过了一会杨清出来,杨定国又问:“汾儿怎么样了?”
杨清道:“汾儿精神很好,倒像不怎么疲累的样子。”
杨定国笑道:“汾儿的身体本来就康健,如今人逢喜事精神爽,自然不累。”又叫道:“哎哟!对了!得赶紧给元帅报喜!”
报喜的快马早就准备好了,当下由杨定国执笔写了亲笔书信,派人将喜讯送出!
张毅道:“此乃国喜不止要向元帅报喜,更应该驰报四境,并将喜讯告知友邦,使之来贺。”
鲁嘉陵道:“驰报四境是应该,但告知友邦,这事实公而名私,这个得以元帅的名义才行。”
张毅道:“若夫人不至太过疲倦,明日我们隔门请命,只要夫人许了,我们就用元帅的名义向友邦诸国报喜。”
鲁嘉陵便无话说。张毅道:“向友邦报喜的文书,还得请杨国老执笔。”
杨定国慌忙摇手道:“我是一介武夫,文理一般,跟元帅报喜也不用讲究文采,写书信给外国君主,这个还得张大人来。到时候我画个押就是了。”
张毅也不推辞,回到了家中便让儿子张中谋拟稿,因道:“喜报之中,当说是世子诞生吧。”
张毅道:“自然是世子!”又道:“此外还有一位三公子。”
张中谋笑笑,道:“刚才我在外面,在大街上经过,百姓们可不这般叫。”
张毅奇道:“坊间还能有别的说法不成?”
张中谋道:“百姓们都叫太子爷。”
张毅脸上露出了诧异来,跟着低声道:“这事咱们可做得差了!连百姓都知道要叫太子爷了,咱们却……这事咱们早该做了啊!”
张中谋道:“爹爹是说……劝进?”
“是啊!”张毅顿足道:“可惜现在咱们不在元帅身边,元帅身边的人,这会只怕早有动作了!这拥戴之功,咱们终究是赶不上了。”
张中谋道:“拥戴元帅登基一时是赶不上了,但为太子上尊号呢?”
张毅道:“父未登基,儿子如何就做得太子?”
张中谋道:“天策上将属王爵,则两位公子都是王子,夫人为王后。至今仍称夫人而不称后,这也是我们的过失了。明日隔门请命时,当请夫人登后位,以二公子为世子,大公子、三公子为王子,如此则长幼之序定矣。”
第二日他们隔门向郭汾请命,不止杨定国和留守诸大臣,曹元深等也来了,一起请以张迈的名义向诸国报喜。因张迈不喜跪拜,所以天策政权下礼数较为简略,远没有中原那么繁缛。
而且张迈虽居王爵,做了天策上将,但与诸大将大臣的关系从礼数上仍然停留在上下级的关系,而非君臣的关系,张毅等见张迈行礼,见到内眷如郭汾、福安等便不跪拜,杨定国见到张迈也不跪拜,见到郭汾更不可能跪拜,这时在门外张毅却跪了下来,他一跪别人也就不好不跪,曹元深也跪下了——自张迈取得了北庭大胜,曹氏一族是最早有劝进之意的,若不是因他们这一派被冷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