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骑-第3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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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复心道:“凉兰诸州的蛮野部众虽然暂时被我镇压,但根本问题尚未解决。”只是有外邦使者在身边,不好当场下令去追究这事,却笑着对卢纪成道:“川西天府之国,可找得到这等少年么?”
卢纪成道:“我巴蜀乃物宝天华之地,文德昌盛之邦,三尺小儿也都知书识礼,怎么会年纪小小就如此胡冲乱撞、野蛮无礼?”
薛复笑道:“我可以回答尊使的话了,若在太平盛世,我实愿意降生于川西之地,可放在如今这个乱世,我却愿意和刚才这群少年一般,佩刀纵马,舔血纵横——盛世用文,乱世用武,那些乱世的文治之国,终有一天注定都要身为强横者的臣俘,所产再多,文德再盛,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
卢纪成脸色沉了沉,冷笑道:“刚不可久,刀马再强横也总有断折的一天,但文章道德、华彩风流却可流传千年。”
薛复笑道:“我辈从虎狼窥伺中杀出来,今生便只马上打天下,文章风流的事情,留给子孙吧。”
又走十余里,渐渐见到一些车马——却是从西边来的商人,过了昌松,农田渐渐成片,情况比起兰州西北部要好多了,但在卢纪成眼里,仍然只是不太荒凉而已。
张迈听说蜀国使团开到,亲自带领郑渭、李膑、郑济、奈布等出城相迎,满脸俱是笑容,当晚大摆酒宴,陪侍的却是一帮文臣与郑济、奈布等大商家,薛复交付任务之后便自去休息,他的妻妹也已经取到凉州了,郭汾在城中给他们安排了一座半旧的屋子。
凉州百事草创,拨给张迈、薛复等高层的住处也颇为简陋,只是两件卧室,一个院子,别说比不上高昌、龟兹,比起疏勒来也远远不如,更是远远匹配不上薛复的身份。郑湘本来就一肚子不满了,这时见张迈宴请使者,没请薛复,更发起脾气来,薛复好声好气地劝着娇妻,说道:“元帅没看轻我的意思,你别多心。”
他们住的地方离张迈宴请卢纪成处不远,偶尔还传来阵阵欢笑,郑湘更是恼了,道:“没看轻你?哼,我二哥三哥都列席了,连石拔的大舅子都入席了,你辛辛苦苦护送使者来,却连被酒都没预着你,还说没看轻你呢!”
薛复笑笑,说道:“元帅的意思,你不懂得。如今凉州城内有三位上将呢,其他两位也没入席,入席的不是文臣,就是商人,很明显元帅相中的是巴蜀的财富,这会宴席之上不是行酒令,就是斗诗歌,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适合。”
郑湘就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才又说:“可是,可是……可是元帅为什么不封你做都督!”
薛复一愕,这才知道妻子真正的心病所在,郑湘虽然是大小姐脾气,毕竟出身大贾之家,虽无大心胸,却也是大户人家的眼界,发着一些鸡毛蒜皮小事的脾气,其实真正不满的乃是张迈没有让薛复做都督。
薛复低了低头说:“元帅自有他的决定,你别想太多,也千万别乱说话。”
郑湘道:“你在我面前,何必那么谨慎!我可是你的妻子,难道你害怕我乱说话不成?”
薛复沉吟着,道:“上将军是衔头,都督是实缺,现在东面不像西面和中段,暂时还不需要人独当一面,所以元帅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郑湘还要再说,薛复笑道:“我好容易来一趟,你是不是打算整晚跟我说这些?”郑湘这才哧的一声笑,脸上现出几分少妇的羞赧来。
……
薛复在凉州城内的这个小家饱饱睡了一夜,第二天不顾郑湘粉臂软缠,一早就起来,道:“元帅今天一定会见我。”
果然才吃过饭,张迈就派了马小春来请,仍然到了上次议事之处,屋内坐着五个人,除了张迈之外就是郑、郭、奚、李四人。薛复进门笑问道:“昨晚夜宴,成果如何?”
郑渭笑道:“孟昶倒是客气,要尊元帅为兄,咱们半推半就,也便默认了。我们已经说好彼此互为唇齿,永结秦晋之好。元帅已经安排好了使者出使成都,这便是礼尚往来。到时候会有商队随行,金城那边却要劳烦薛将军关照一下,好好护送他们出境。”
薛复笑道:“这个就算长史大人不说,薛复也会办的。”
这时虽是正月,天气尚冷,这件屋子里有个热炕,郭师庸和奚胜坐在加厚的皮椅上,李膑的轮椅下放着个暖炉,张迈坐在热炕最里头,倚着墙郑渭坐在他左手边,他拍了拍自己右手的空位边招呼薛复过来坐了,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葡萄酒,说:“这次让你护送卢纪成来,其实是借个由头调你入凉,要和你商议件事情。”
李膑不等张迈吩咐,便将另搜兵源的事情,以及郭师庸、奚胜等的意见述说了一遍。
薛复默默听着,眼睛也不去瞧屋内其他人的,屋子很小,尤其热炕上三个人几乎挤在一块,这不像国事讨论的场面,倒向亲朋相聚,张迈倚墙,郑渭凭几,他就将脚伸上炕来,舒展了一下肩背,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屋子里头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又宽松了几分,薛复才道:“天下之兵,无有不可用的,韩信连市井之人都能变成精锐——虽然像他那样的兵法天才百年不遇,薛复自忖也没这本事,但沙瓜士兵,也不至于一无是处。”
郭师庸道:“百户之邑,必有忠勇,沙瓜自然不会没有勇士,只不过精锐之徒多被杨易选去了,剩下的这三万五千人,安于逸乐,惰于进取,又带着末世归义军留下的暮气,因此我认为要练成精兵,嘿,难!”
“是,是,是。”薛复道:“不过我能否这样理解郭老的话——沙州之兵,不是完全不能用,否则曹议金如何靠他们在毗伽与狄银之间立足?只是郭老心中要练成之兵,乃是‘勇猛进取’的悍卒,所以进取心不足的沙州兵就不很符合郭老心目中的评判准则,对么?”
郭师庸点了点头,道:“兵质之先天强弱,源自生活之习性。漠北之强于漠南,北疆之强于南疆,关西之强于关东,均在于此。沙州这些人久在曹议金麾下,安逸得久了,既少了一份质朴,又缺了建立军功的渴望,尤其麻烦的是他们染了不少恶习。如今我们东西中三段都是自保有余,又何必再练一批守成之兵?我年纪虽老,却也知道元帅的雄心!元帅要练成这批新兵,为的是什么,咱们大家心里明白。再则,当日这批沙州兵在瓜州时,面前就是胡人,背后就是家园,以沙人守瓜,乃是短戍,瓜州有事,沙州马上就要遭殃,迫切感较强。但如今沙州却成了大后方,从沙州到凉兰也好,从沙州到北轮台城也好,那都有千里之遥,要他们远赴边疆戍守,那就是苦差了。征伐之军不惮远,戍守之军乃宜近。守土之兵宜就近取材,劳兵远戍最是耗国财、损民力,这班人没法成为远征之精兵,又没有近戍的条件,所以我认为不如将他们归田。”
薛复道:“郭老所论十分精辟,只是这样的话,那么新兵之源,就要另外取材了。”
郭师庸那日的提议被张迈否决掉后,回去与奚胜左右参详,此刻已经有了新的主张,道:“咱们带兵的都知道,练兵不怕士卒什么都不懂,却怕士卒懂了不该懂的东西,要新兵练成武技阵法容易,要老兵去除恶习却难,沙州兵已经染了许多恶习,练兵之道,恶习既成,再要去掉就难如剥皮,所以练老不如练少,练旧不如练新:我安西旧部,新春既立,有二千多少年已经长成,可以征之入伍,此第一批;过往几年,我军东征时,将官军眷收纳了不少胡儿少年为螟蛉者,其中加入我军时间较长者也有六千余人,此第二批;疏勒战奴之中,不少人随军作为后勤,一直没有犯错、有资格入华者也有不少,从中挑选精健年少者,当可得三四千人;甘肃沙瓜四伊五州,每州搜选千人之数,料亦非难;据我所知,自龟兹以至于凉兰,诸胡在这两年来归者不计其数,若取其族中少年入伍,不但可增强附属部族的向心力,且又可得数千人。如此则杂其途而取兵源,却一以军令,部勒以阵法,训练以武技,装备以刀甲,短则一二年,长则二三年,可练成二万精兵。”
薛复留意张迈的神色,见他没有反对,说道:“若是这样,那我再为我们的新军献上一二万兵源吧。”
郭师庸和奚胜对望了一眼,齐声道:“在哪里?”
“就在这里啊。”薛复指着地面,说道:“两位才来不久,所以或许还没发现,这西凉地面,就是一个巨大的兵家武库!”
第004章 殖民
天策元年,元春,李从珂有心削藩强国、外屏契丹已久,但西北张迈的崛起却打乱了他的步伐,他听从了冯道的劝告,按耐住性子,派出大臣范延光为使者前往议和,走到凤翔,听说后蜀使者已经进入金城,范延光大吃一惊。对副使范质道:“蜀人屡犯边境,有窥视关中的意图,若使孟氏与安陇张氏结为唇齿之盟,恐怕关中自此永无宁日!”
范质是进士出身,虽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但书生而生于乱世,于世事见识颇为不凡,这时应答道:“唐强而蜀弱,唐正而蜀偏。使国家有平定安陇之意,陈兵境上,则张氏定会选择与孟氏唇齿,如今主上诏旨出于安抚,以中原正统大朝与之约为兄弟,赠其王爵,许通商路,种种惠政,孟氏何能予之?今孟氏使者虽先入凉,但令公以出将入相之才,而主上委为使者,正在于令公有方面之才,于缓急之际能扭转乾坤也。令公手中诏旨本为与张氏结好之意,何怕张氏会因小失大,为彼偏蜀而拒我大唐?”
范延光对他这几句话心里颇为赞许,乃快马加鞭,入兰州境内,天策军听说后唐使者到果然没有拒绝,非但没有拒绝,薛苏丁还派了一营兵将护送之前往凉州。接待上也显得十分礼貌,不过和对待卢纪成不同,蜀国富而不强,所以天策军尽量示意优容谦和,后唐实力犹在天策军之上,所以薛苏丁面对范延光便不卑不亢,一句可能会显得示弱的言语也不流露——这两种外交方略,都是郑渭、薛复与鲁嘉陵经过反复探讨之后才定下的。
范质终究还年轻,又是个书生,过金城之后见到西北荒凉,暗中感慨也和卢纪成类似。
范延光却是久在行伍的人,暗暗诧异,连叹道:“这个张迈,怕是不好对付,将来西北之盛,恐将不下于契丹。”
范质不明所以,就向范延光请教,道:“一路所见,都是穷乡僻壤,阡陌不连片,村落不相接,过黄河以后,常常行十余里不见一人,如此荒凉之地,令公为何却给予它如此高的评价?”
五代时期对文人并不甚看重,范质虽是个进士,范延光也不太当是一回事,只是见这年轻人言语见识颇合自己口味这才乐与言谈,这时睨了他一眼道:“你不晓得边疆、军伍之事!西北与中原不同,不能用同一种眼光来看。”他一指周围一望无际的荒原,道:“这片你所说的荒凉土地,就是强国之资!”
范质更不明白了。
范延光道:“现在还是正月,大寒未退,去年的草已经枯死光了,今年的草还没长成,牧民也都躲起来避寒过冬,所以你看到的便是一片荒原,可是等到二三月以后,春开草长,那时候羊马就都出圈,你若有机会再来,看到的便将是羊群无数、万马奔腾的场面了。你是读书人,还记得那首民歌不?”他说着就唱了起来——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范质啊了一声,心中马上醒悟,范延光又说道:“中原与西北,地理民情都不同,中原土地,处处都辟为农田,所以阡陌相连、村落相接,西北平旷,草场却较农田多出十数倍、数十倍,中原百姓,有马之家,十不及一,至于西北,则户户都可以有马,所以中原养骑兵难,西北养骑兵易,陇右是天下最重要的牧场之一,所以自汉唐以来,国家常凭借陇右以制约漠北漠南,大唐之君临四海,以步兵既强,骑兵亦盛,而骑兵之主要来源,一在漠南,一在陇右!自唐末失西北,养马之费便急剧增加,养一骑兵的费用,可养五名步卒,哪里像西北,立帐之处,便是牧马之地。近二十年安陇之所以不为中原之患,是因为这个地区没有统一,土豪争相割据,所以没有成为威胁关中的祸患,而如今,你看……”
范延光一指周围:“我常听说,陇右治安极差,往年连向进贡的使团都会受到杂虏的攻击抢掠,如今正值春初,是牧民口粮最缺乏的时候,但我们竖起这么鲜明的仪仗,带着这么大的使团,一路上却平平安安,连来骚扰的人口没有,可以想见张迈在河西已经做到令行禁止!西凉地面乃是华夏捍边扼漠之地,民风剽悍,又有牧马之利,若张迈能够铸造出精良武器,以他这么强的控制力,那么将来西北之盛,只怕不可限量。”
范质望着视野内那余雪下的荒原,琢磨着范延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