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第9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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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曾寰一边低声骂道:“好一个正直的陆夫子,若不是鞑子来袭,还不知道会作出什么!”
“换了我在他那个位置,也会这样做。他毕竟是当今皇帝的老师,枢密副使,兼右丞相。为了大宋朝廷的安危而瓦解破虏军,杀其帅,夺其兵,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而已。信陵君杀晋鄙之举,千古以来,皆为人称道。谁人肯直言,为晋鄙呼一声冤枉!”文天祥望着沉沉黑夜感叹。
在曾寰乱七八糟说出一大堆不存在的将领和番号的刹那,他已经知道,陆秀夫今晚来的目的。
透过沉沉黑夜,他也看清楚了那些暗中调动的火把,绝对不是去接应前方将士。朝廷准备对破虏军下手了,陆大人前来,不过是念在当年情分上,给自己一个最后回头的机会。
但文天祥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回头。为了华夏的未来,这条路再孤独,他也必须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所以他才与曾寰配合,假做破虏军在南安附近还有大批预备人马,并且暗中点出,陈龙复和邹凤叔已经在各地做好应急准备。一旦行朝对自己动手,必然是个鱼死网破的局面。
“要不是曾参谋发现他们异常调动,今晚丞相就是晋鄙第二。您的大帐已经被人围了,足足有五六千人马!”完颜靖远气的脸色铁青,握在刀柄的手于灯光下,已经呈灰白色。
“今晚的事情,到此为止,你们两个,千万不要说了出去!”文天祥摇头轻叹,回转身,在帐篷中取出铁衣,套在了长衫之外。“带几个护卫陪我去中军,无论如果,不能放走索都这个杀人狂!”
“可丞相,此刻您去中军……”完颜靖远的话带着犹豫。如果可能,他希望现在破虏军就和朝庭人马分开。“咱们的将士,都作为中坚,分在他们的各营中……”
“大敌当前,陆大人和张大人,并非分不清楚轻重缓急的鼠辈!”文天祥笑着拍了拍完颜靖远的肩膀,示意他尽管放心,“况且,曾大人杜撰了几标精锐,就在南安,顷刻可致。水师也枕戈待旦,我如果出了意外,水师向南向北,谁可预料!”
达春来的恰到好处。冒着被敌军前后夹击的威胁和破虏军翻脸,张世杰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必要。
从各自的立场上来说,张世杰和陆秀夫,做得并没有错,他们怀着绝对是一个正义的目的,只是,他们的正义,局限在他们的眼界之内。只有大宋,没有中国。
“卑职这就去安排!”完颜靖远答应了一声,望着地面,脚尖却没有挪动。
“靖远,难道你还担心我的安危么,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跟咱们过不去?”文天祥看出了完颜靖远的异常,低声安慰。
“不是,我,我”完颜靖远犹豫着,仿佛有非常重大的事情要向文天祥汇报。心中反复思量了好半天,才抬起头,郑重地说道:“丞相,我,我是女真人!”
“你当然是女真人,汉人中,难道有姓完颜的么,你入营第一天,我就知道!”文天祥挥挥手,大度地回答,“入我破虏军中,只要不愿意给蒙古人当狗的,我都欢迎。又何必计较自己的出身!”
“我,我”完颜靖远支吾着,一张古铜色的脸在火把的照耀下几乎变成了赤金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稳住心神,提高声音说道:“我,我刚才听丞相跟陆大夫说起中国,说起华夏正朔。靖远不才,想知道我女真,算不算丞相口中的中国人?如果,如果大金不丧于蒙古,算不算华夏正朔?”
说罢,抬起眼睛看着文天祥,仿佛在对方嘴中,等待着一个生死判决。
他阖家死于蒙古人之手,所以愤而投入破虏军中,杀敌报仇。但古怪的长相,奇特的姓氏,令他和军中的其他契丹、女真和党项人,永远像无家可归的野狼一样孤独。
虽然文天祥对他们信任有加,虽然军中弟兄对他们情同手足,但那种无可归依的孤独感,依然时时刻刻笼罩着他的心,慢慢成结。不止一次,完颜靖远在心中问,自己到底应该不应该继续奋战下去,毕竟,自己怎么掩盖,也是汉人口中夷狄。
“当然算中国人,我不是说过么,这个国家,属于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每一个民族。如果你女真人得了天下,能把天下汉人、苗人、契丹、党项都当兄弟,自然算得上华夏正朔,算得上合法的朝廷!”文天祥终于明白了完颜靖远的意思,大笑着摇头,一瞬间,想起了文忠记忆中,那个把天下大多数人当奴隶,号称一个个皇帝都英名神武,却让整个中华落于世界之后的大清。“如果你女真人得了天下,却把其他各族当作打江山的红利,当作奴仆来欺凌。恐怕杀多少人,写多少本书来歌颂自己的圣明,最终还要像现在的蒙古人一样,被人赶出去!”
“靖远,你刚才听见我和陆大人说的话么?”文天祥笑着解开了完颜靖远,也解开了他自己心中的困惑,“是不是中国人,有没有当政的资格,看得是这个朝庭的作为,看他是否为百姓尽责,而不是看皇帝的血脉,和大臣们的理学造诣!对你女真人如此,对于我汉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第三卷 薄暮 第 四章 合围(五)
索都提着缺了口的刀,徘徊在海滩上,四野里传来的喊杀声,让他心里一阵阵发虚。
已经战了一整夜,分散突围的数路部队,没一支传回来好消息,而宋军却一反常态,不再利用围困战术试图把元军活活困死,而是慢慢向前压缩,利用人数和阵型优势,挤压被困元军的生存空间。
能立足的地方越来越小,元军将士奋力抵抗着,被压缩成团,然后再被手雷和火炮从中间炸散,如赶鸭子般,向沙滩赶去。
“援军马上就赶来了!否则,大宋将士不会改变战术”凭借多年的戎马生涯,索都得出了这个他期待以久的答案。但这个好消息,却让人一点儿高兴不起来。
如果在他被围的头十天内的任何一天,达春能赶来救援。索都敢保证,这场战役将以蒙古人的胜利而终结。残宋将继续扮演开局完美,而中途溃败角色,被大元将士追杀得溃不成军。而现在,一切都晚了,索都自己都记不清楚,这是落入陷阱的第几天。他依稀记得,在被包围的前三天,将士们还能从树根下找到虫子解渴。第七天头上,还能喝马血,用在沙滩上蒸发海水润唇。第十天,已经有战死和重伤者把自己的身体“奉献”出来,充做军粮。而现在,连重伤号都吃没了,所有人就像地狱里的恶鬼一样红着眼睛,等着自己的同伴或敌手倒下,然后去吃其血肉。
唯一让索都自豪的是,他的部下,无论是蒙古人还是南人,没有人投降。事实上,他们自己也知道,对面的大宋将士不会接受他们投降。自从过江以来,屠戮的城市有十几个,死在这支军队屠刀下的江南百姓足有百万。如此巨大的数字,站在公堂上,哪怕是普通士兵,也无法面对自己的罪孽。
“老子够本儿!”索都将战刀用力向沙地上一戳,所性盘腿坐了下来。战斗还在继续,喊杀声越来越近,在绝望的时候,他反而豁了出去,闭目养神,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
冲不出去了。索都的几个侍卫见到了主帅的模样,知道此夜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天。放下刀,相继坐了下来。
这个结局,有些令人难受,却没有出乎他们的预料。在被围困的第一天起,有人已经看到了末日的来临。大元士兵弓马娴熟,擅长远程用弓箭压制,也擅长贴身肉搏斗。但一百步内到二十步这个战场上的关键距离,却在对方的控制范围内。想突围,必须和对手近距离作战,而破虏军手中的钢弩和手雷,刚好是近战的利器。
海面上吹来微微的风,夹杂着海水那特有的淡淡咸味。潮水声如歌,慢而输缓,宛若远方牧羊姑娘轻吟的长调。如果在故乡,此时应是秋草连天的时候了吧,男人们要用最快速度,挑拣并宰杀老弱的牲畜。女人们要趁着第一场雪来临之前,收集好夏天时晒干蘑菇、黄花、大黄饼子、红花骨朵。
白煮把肉,蘑菇汤,几个铜板一缸的烧酒。喝醉后,灌一碗奶茶,对了,还有爽口的大黄饼子,那种东部草原特有的用大黄的根熬制的零食,酸酸的,想起来就能让人流口水
可惜,吃惯了江南的美食,喝惯了刀头鲜血,再想起这些儿时的最爱来时,已经没有了吃的机会。
索都咽了唾液,霍地张开了双眼,提起了刀。
第一缕光,已经从海面上透了出来,半边海水被阳光染成了红色,直接和被血润湿的沙滩连接在一起。天地间,一片血红。
红色的天地中央,大宋旗帜高高地飘扬。在战旗下,手持长枪的宋军,交替着冲杀前进,与残存的蒙古武士战在一处。不断有冒着烟的手雷从宋军队伍中飞出,就像长了眼睛般,落到元军密集处,骤然开花,腾起漫天红雾。
围着弹坑,精疲力竭的元军倒下去五六个,侥幸死里逃生的人却发一声喊,跳将起来,不顾性命地冲上前,挡在宋军的枪尖上。只有靠近宋军的地方最安全,既不会遭到火炮的轰炸,也不会遭到手雷的偷袭。惟独难逃的是,那犹如梨花般灿烂的枪锋,星星点点,枪枪夺命。
元军彻底地垮了,从体质到意志。百夫长、牌头(十夫长)的命令已经不起作用,大多数人都陷入了垂死挣扎状态,失去了作为士兵必然的觉悟。受惊的狼群般,看到别人向某处冲锋,就跟着毫无章法涌将过去,成为手雷的绝佳落点。看见别人后退,则不顾一切地退向海岸,被比他们瘦弱得多的大宋士兵追上了,一个个戳死在沙滩上。
有人跳进了海水里,沿着潮水退去的方向往海中心走。血就从他们身上的伤口中流下来,丝丝缕缕地沿着海水扩散开去。有人才逃了几步就一跤跌倒,被血浪一卷,顷刻变成了浮尸。还有人茫然地向水中央走着,走着,直到被海水淹没头顶。
几支劲弩飞来,将躲在礁石后试图挽弓的蒙古人射翻。大宋战旗舒卷着,插到了海边上。太阳突地一下跳出海面,万丈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追敌者和被追杀者都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几声呐喊,趁着兵刃撞击声的间隙,清清楚楚从战旗下传了过来。
“索都,放下武器投降。可饶你麾下之人不死!”
伴着潮声,汉语、契丹语、西夏语、蒙古语,四种语言清晰地重复,告诉绝望者还有活命的机会。
“降者,不杀!”
“杀主官者,可抵罪!”
“杀索都者,立大功,赠白银千两,送其还家!”
索都身边的垂死挣扎者互相看了看,嗡地一声,苍蝇般散去了大半。弯刀,长弓,罗圈甲和大元号衣,乱七八糟扔了一地。
“水,给我口水喝,做牛做马都任凭你!”有人跪倒在海水里,疯狂地喊。还有大胆者,提着刀,偷偷看向了溃兵中的百夫长、千夫长们。
“啊!”一个百夫长惨叫着,被身后的蒙古人砍死。海滩上瞬间恢复了混乱,蒙古人、契丹人、党项人、汉人、南人,不同种族的元军,挥舞着刀,混战在一处。一个带着血的人头飞将出来,五、六个衣衫褴褛,满脸是血的男人冲了过去,为了昔日长官的人头,开始了另一轮自相残杀。
“住手!别上当!他们不会放大伙生路”索都声嘶力竭地喊,提刀砍翻一个欲投降的软骨头。
血,忽地一下溅了他满脸,刚刚伸手欲擦,眼角的余光,却看到贴身侍卫冲着自己高高举起了刀。一个斜跳,索都窜将开去,紧接着一个白鹤晾翅,手中钢刀将抹过了侍卫的脖子。在对方不敢置信的眼神中,索都看到了惊慌,心头警兆突起,原地打了个旋,拧腰避开了要害,看着一把刀斜斜地擦过自己的护心镜,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手起刀落,索都将另一个侍卫的头拍入了脖子。一瞬间,两个侍卫都被他亲手砍了。两个人中,到底谁想保护他,谁想出卖他,索都不敢去管了,他突然发现,自己麾下那支天下最悍勇的劲旅已经变成了一堆疯子。
这是一支以杀人和抢劫的志趣而凝聚在一起的队伍,曾经所向披靡。而今天,索都发现,喜欢杀人的人未必胆大,当他们在绝望之中突发现然自己有逃过审判的机会,他们的表现,比疯子还可怕,比懦夫更懦弱。
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承诺,这支队伍瞬间爆发最强悍的战斗力。两个百夫长背靠着背,被麾下士兵困在中央。其中一个刚要对护住自己后心的同伴说一句鼓舞士气的话,胸口突然一凉,同伴的刀尖,已经从甲叶下透了出来。
“你!”被出卖着死不瞑目地倒下。杀了同伴的人刚刚弯腰去砍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