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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节

指南录-第2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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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知道么,文大人设了十面埋伏,把达春给困在乐安了。伯颜想渡江去救,雷江口那,兵马刚走到一半,浮桥被破虏军给炸了,误,那个惨哪,我二表哥说,下游的尸体把江面都塞住了!”
  “活该,这些年,他们杀了咱多少人啊!”
  传说、新闻、还有谣言交织在一处,让人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您知道么?陈吊眼带着百余人在诺敏数万兵马中三进三出,杀了血流成河。诺敏被他打得抱鞍吐血,要不是人多,连首级都差点保不住!”几天后,新闻从传说变成了传奇。
  “这回,伯颜还想渡江救达春呢,我看,自保都难保!”
  人们通过亲朋好友的耳朵和嘴巴,将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反复加工,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想象和祝愿加了进去。
  对于民间舆论,北元本来就没能力控制。一些地方官员有心献殷勤干涉,又怕半夜时,被人跳进院子割了首级去,只好任由传奇变成神话。
  一个让江南江北精神鼓舞,复国希望再度被点燃的神话。人们议论着,期盼着,等待着,等待着破虏军杀到自己家乡来的那一天。
  雷江口,北元大营。
  元右正相伯颜的背影被烛光投在帐壁上,看起来竟微微有点驼。
  作为大元朝廷上权威仅次于忽必烈的人物,几年来,他承受的压力太大了。大得己经超过了一双肩膀所能担负的极限。有几次,他都想一睡下去,再不醒来。但是,对于黄金家族和对于蒙古民族的责任感,又让他不得不咬牙坚持,坚持到自己再无法坚持的那一刻。
  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作为丞相,伯颜知道自己肩头与权力相对应的是责任。哪怕是在指挥作战的时候,他的书案边也摆满了从全国各地汇集来的消息。还有地方大员快马送来的手轧、报告、请示,他需要通过这些纷繁复杂的消息来掌握大元局势,然后再从大局出发,对那些手轧、报告和请示做出指点,写出自己的处理建议。
  没一件事情是让他省心的。街头巷尾所流传的那些谣言固然让人心烦。但比起战局的真正发展和各地沸腾的民情,那些流言反而最让人能不放在眼里。
  时局远远比流言所描述的情况要糟。谣言传得虽然离谱,但那就是点点斑斑,谁也无法把这些破碎的事情穿成一线。而朝野各地传来的消息汇集起来,却拼成了一幅图,一幅处处起火,百孔千疮的大元江山。
  上个月,达春在江南西路战败。十几万兵马剩下不到三万,江南重镇赣州被破虏军不战而克。达春、元继祖、李谅三人在撤军途中被各路人马沿途截杀,最后居然被叛乱的新附军和西门彪所带领的民间武装,困在了乐安这个弹丸之地。
  同时,建昌军造反,临江军的士兵杀了他们的管军万户,叛乱。隆兴、抚州二地的大元官吏献城投降,半个江西行省转眼落入了大宋手里。与达春近在咫尺的吕师夔见达春被围,居然不去援救,而是以接应大军过江为名,直接退到了池州一带。让从福建路杀出来的陶老么部和两浙民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收复了江南东路的三分之二。
  眼看着邹汉带着破虏军第一师和炮师向乐安逼近了,预计渡江接应达春的兵马却只在薪阳口过去了三分之一。雷江口,就是在伯颜眼前这块地方,蒙古军在窄窄的江面上搭了几次浮桥,都被人破虏军教导旅给炸毁了。那个破虏军将领苗春带着一群亡命之徒就像蚊子般,你根本无法预料他什么时候会来。人数虽然少,你却无法小视他们。烧粮船、炸浮桥、水里边下毒药,这伙人什么“卑鄙”手段都干。伯颜曾派了几千人去围剿他,结果他向怀宁一带的沼泽地里一钻,立刻就没了踪影。待大军这边刚把浮桥的绳索拴好,他从江面上又冒出来了,驾驶着车船砍断绳索,然后顺流而逃,大元水师追都追不上。
  此刻伯颜心里很清楚,原定过江与达春汇合,快速稳定江南西路战局的计划己经失败了。薪阳口渡过去的那五万多兵马,在与大部队汇合前,决不能冒险攻入江西。此时的破虏军己经不是五年前那支初出茅庐的破虏军了。那时他们与五千蒙古军厮杀,需要前后调集三四万人。现在他们与五万蒙古军作战,以同样数量的兵马基本上就能不分胜负。如果这支队伍贸然前进,说不定救不了达春,自己也会落入破虏军的陷阱。
  无论用兵还是治政,达春都不能算庸才。相反,他的能力还在大多数蒙古将领之上。这也是伯颜为什么不惜代价想救达春的原因。大元朝这几年连续对内、对外作战,损失的将领太多了,军中己经出现了后继无人的现象。如果像自己还有也辛、忽勒罕等老人再受到长生天的召唤,能辅佐忽必烈和真金殿下的,就只剩下诺敏、巴拉根仓这样的新手了。
  “他们……”想到诺敏在淮南东路的表现,伯颜失望地连连摇头。当初派诺敏领兵,而不派自己更看好的格根,就是因为诺敏家世显赫,声望高,能服众。可他太轻视陈吊眼了,以为陈吊眼就像一般流寇那样好对付。如今,非但陈吊眼没能消灭,两淮还有越来越乱的迹象,很多新附军都开始与陈吊眼勾结,一些被剿灭的山贼、流寇也死灰复燃。
  “既然原定的目标己经无法完成,是不是该跟陛下商量商量,先不着急过江呢?”伯颜心里好生迟疑。从目前的事态上看,达春残部被破虏军歼灭己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这个即将发生的事实。而陈吊眼的威胁迟迟解决不掉,南下的兵马就无法发挥出全部力量。
  “也许这是一条可行之策,只是陛下未必有此耐心!”伯颜叹了口气,徘徊了几圈,跌坐回自己的帅椅。
  如果救不了达春,准备更充分一些在南下与破虏军决战,未尝不是一条可行之策。但这样,忽必烈就要面临丢失整个江南的指责,蒙古族内部的很多势力就会找到反对他的理由。
  实际上,江南那块土地,对大元来说己经是如鲤在喉,吃下去很难,吐出来恐怕也非常不容易。
  闷闷地又翻看了几份官员送来的密报,很快,伯颜自己推翻了暂不过江的假设。此刻除了陈吊眼,长江以北还有很多更让人焦虑的事情,据中书省和江北行省的官员密报说,山东的红袄军己经死灰复燃,活跃在太行山内的八字军,近日也频频出击,四处攻打州县,残杀官吏。
  “文贼一伙,看样子是唤起了所有汉人的希望啊!”伯颜又叹了口气,放下了密报。以他的见识不难猜到各地流寇死灰复燃的原因。当年大宋太后和皇帝不战而降,无疑是一盆冷水,浇灭了天下所有汉人抵抗下去的热情。而文天祥和他的破虏军,就像一团团野火,无意间把所有余烬又给点燃了起来。
  只有尽快消灭文天祥和他的破虏军主力,才是稳定江山社稷之道。可怎么去消灭呢?完全凭借武力,以破虏军越战越强的发展态势上来看,恐怕十七万蒙古军全部南下,也难以奏效。如果不完全依赖武力呢?
  如果不完全依赖武力,只有依靠对手自己的失误了。但这些年来,文天祥己经一步步夺取大宋的权柄。以此人的聪明才智,还有他独创的那种议事制度、平等律法,让他犯大错,很难。
  想到这,伯颜不仅佩服其自己的对手来。从军械制造到经济民生,文天祥的才华的确在自己之上。也难怪当年忽必烈为起众人,北丞相、南丞相哪个更贤,连留梦炎这些马屁精都回答:“南丞相更贤!”
  贤的不仅仅是他这个人,而是此人创立的那些典章制度。如果大元能采用,国力肯定更上一层。这种制度决策起来很慢,却最大地程度上避免了错误。伯颜在心里如是评价文天祥,通过东鳞西爪的消息,他很佩服文天祥现在于大宋尝试的那些办法。但同时他更清楚,那种办法在大元根本不可能实行。
  因为,大元的皇帝比大宋的皇帝英明得多。侵犯皇家利益的人,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万劫不复。
  战争、内政、皇帝、大宋,仿佛有一团乱麻在伯颜脑子里搅着,让他瞬间头大如斗。突然,眼前仿佛有灵光一闪,伯颜腾地一下从帅椅上跳起来,冲着帐外大声命令道:“来人,把李儒给我叫来,不,请来,把治亭先生给我请来。还有张天师!”
  门口的亲兵不知道伯颜为什么突然由忧转喜,答应一声,匆匆跑了下去。
  不一会儿,帐外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脚步声,一个四十多岁,峨冠博带的儒者和一个手持拂尘,面带媚笑的道士走了进来。
  伯颜放下手里的公务,笑着站起来迎了上去。一边做足礼贤下士的姿态,一边对亲兵命令道:“来人,给二位先生奉茶。要今年的君山银针,莫要加奶!”
  “多谢大人!”一儒一道笑着唱了个肥诺,在伯颜安排的椅子上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他们都是伯颜相交多年的“朋友”,在蒙古重臣中,伯颜丞相一直是对汉家诸学涉猎最广的,也是达到境界最高的。不领兵在外的时候,他的府邸内几乎是日日高朋满座,光吃闲饭的幕僚、门客就养了两千多人。很多归顺的北元的大儒们都认为伯颜有昔日信陵遗风,愿意与他交往。而实际上,与伯颜交往也是出仕的一条捷径,不像其他蒙古官员那样讲究血统,伯颜用人一向讲究唯才是举,对出身、民族并不考虑太多。
  像李儒,本来是个落第多次落魄书生,因为无意间写了几首歌颂蒙古人战功的诗词,被人发现,举荐给了伯颜。很多幕僚嫌弃他没功名在身,为人握,十分瞧他不起。而伯颜却从细节小事上发现了李儒的才干,经常委派他干一些安抚地方事情。李儒每次都完成得很好,渐渐在伯颜的幕僚圈子里成为核心人物。这次大军南下,伯颜点名带上了他,一路上出谋划策,好不威风。
  而张天师能与伯颜同行凭的却是上一代的交情。当年三十五代天师张可大拿着大宋的供奉,私下里却偷偷与忽必烈勾搭,为蒙古人把江南万顷良田变为坟场立下了汗马功劳。三十五代天师功德圆满后,奉忽必烈之命总领江南道教的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出继续利用装神弄鬼的本领替北元卖命,门下道士非但免费替北元打探破虏军机密,还参与了几次刺杀文天祥的行动。
  这些行动失败后,天师教因为其无耻的卖国行为受到官府打击。道士们赖以招摇撞骗的画符捉鬼烧香灰等勾当,也因为各地图书馆和医馆的建立而渐渐没了市场。今年破虏军在两广和两浙战场接连获胜,眼看着就要打到龙虎山下。张天师为了顺应天命,不忍施展法术在万里之外以天雷劈死文天祥,也不忍洒豆成兵让生灵涂炭,只好带着老婆孩子偷偷逃到了江”匕。
  但北方除了两淮这种穷苦之地,其他大部分地区都是长春教的势力范围。龙虎山弟子们在北方行走可以,要想与江南一样发展势力,长春教决不答应。论投敌先后,长春教比龙虎山早了几十年,在蒙古贵族圈子里的根基,远非天师教能比。三十六代张天师在江北的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因此对江南的旧时盛事甚为怀念。刚好伯颜率军南下,张天师就再度顺应天意,找上门来,商谈双方进一步合作事宜。
  侍卫们很快端来几杯新茶,是完全按汉人的规矩冲泡的,香气四溢。长长的叶尖在洁白的茶杯里上下起伏,看上去格外有一番韵味。
  “人生起伏,就像这水中银针,不知道几时才得安宁呢!”伯颜作了个请的手势,端起一个杯子,自己先喝了起来。相比江南新茶,他更喜欢饮用奶烧的茶砖。但待客有待客之道,像李儒与张天师这种内心越卑鄙握的人,越在意你表面对他是否尊敬。把牌坊给他立好了,让他卖祖宗八代给你,他都不含糊。
  果然,一儒一道见伯颜如此客气,内心之感动无以复加。端着茶,各自品了品,立刻开始了长吁短叹。
  “是啊,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碳兮,万物为铜。世事如沸水,我等浸泡其中,浮也罢,沉也罢,顺天应命而己!”张天师长叹道。
  “虽然起伏不定,未必不能留一份清韵在世间呢?”李儒表面上的处世态度显然比张天师要积极,笑着回应。
  “是啊,我大元顺应天命,吊民伐罪,仗也打了几十年了。可世间总有一些人逆天而为,让百姓迟迟得不到修养。本帅如今又奉命南下,想想今后战事,心中亦如有一锅沸水在烧啊!”伯颜摇头,苦笑道。
  几句客套话揭过,宾主都急于奔向正题。一儒一道猜不出伯颜今晚叫自己来的目的,只好又一句,没一句的胡扯。扯了一些关于茶的人生感悟后,终于,李儒忍耐不住了,放下茶杯,汕汕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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