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新传-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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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那儿用了四个人,除了一个听差小厮,其余三个都是江南的年轻小老妈儿。”
“牧老有此癖好,取才唯足,他那几个仆妇年纪虽轻,姿色都是平平,不过裹了小脚而已。”
“那还不够,三个小老妈,加上一个姨太太,至少是八只臭脚,同时解开来亮相,那股子气味不把人给薰死,你还吃得下饭。”
侯朝宗忍不住笑道:“我去的时候,她们可没洗脚。”
“当场洗还得了,就这样已经够了,就算她们三天洗一次吧,也不知薰了多少回了,屋子里没味儿啊!”
侯朝宗笑道:“我没注意。”
“香跟臭你总闻得出来吧!”
朝宗依然笑道:“我从没闻过女子的臭脚,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味儿,不过这我也是在酒后听人说的笑话,大概是无中生有,编排出来糟蹋他的。”
妥娘道:“我倒不以为然,非常可能真有此事,那天他贸然提出这个请求,我心中正有气,就呕他说,你叫我三声亲娘祖奶奶,我就准你闻一下。”
“他真叫了?”
“绝对不假,他隔着门缝叫的,杨龙友就在旁边,作证凑兴。”
“那么你真给他闻了?”
香君笑着问她。
因为女子缠足,裹以罗带,包得有楞有致,再穿上小小的绣花鞋,才显得美,若是束缚尽去,肉挤趾斜那种怪状,任是西施王嫱,生了这双脚也令人销魂不起来了!因此女子的脚有终生不示人的。
钱老头儿若是在妥娘洗脚的时候闻她的脚,那可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了。
郑妥娘笑道:“我才没那么无聊呢!把换下的裹脚布,挑在门缝前给他闻去。”
香君大笑道:“好!妙极了!若是告诉了柳麻子,定然又是一桩非常好的说书材料儿了。”
侯朝宗道:“柳敬亭不会说的,他那人对斯文中人十分敬重,牧老究竟还是斯文前辈,他虽不拘小节,到底大节不亏,在魏忠贤跋扈朝廷时,他是没向魏党屈膝的一个。”
经他这么一说,香君与妥娘也不便再对钱老儿说什么刻薄的话,她们虽然对他的为老不尊很瞧不起,但此翁至少有此一点可敬之处。
妥娘的脚又痛了,而且越来越厉害了。
香君道:“这可怎么好,这是山道,连轿子都抬不过来。”
妥娘道:“没关系,你们帮我拿根树枝来当拐棍拄着到前面去。”
侯朝宗道:“那怎么行,若是脱了臼,切忌动,要是错开了,可就是一辈子残废了。”
妥娘道:“那可怎么办,这儿全是和尚庙,我总不能在这儿架起个草庐来养伤呀!”
“好在你只是脱臼,没有骨折,接上去就好了。”
“接上去?怎么个接法?这得到跌打损伤的大夫才行,这会儿上那去找?回到城里去请一个,一去一来天已黑了,我总不能坐在这儿等到天黑。”
“那自然不行,先把你弄到庙里客房休息,再请接骨师去好了,而且庙里的老和尚多半有点功夫,说不定就能给你治好了。”
郑妥娘叹口气,道:“侯公子,你说得倒是好轻松,问题是怎么把我弄到前头庙里去,到了那里,反倒好办了,雇乘轿子,就能把我抬回去了。”
侯朝宗看着细若羊肠的山路,只容一人可行,倒是没了主意。
香君道:“郑姐!我背你上去吧!”
郑妥娘笑道:“你背我,香扇坠儿,瞧你那瘦伶伶的身子,自己上下都要人扶持呢,你那还能背我。”
侯朝宗道:“正是,香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忘了那道水沟,还是我抱着你才跳过来的,这会儿你自己能否过去还成问题。”
香君红了脸道:“瞧你们把我说得如此没用了,我就跳给你们看看。”
她起步欲跳。
侯朝宗忙拉住她道:“香君!别胡闹了,一个问题还没解决,你要是再摔着在那里,可不又添问题了,还是由我背她上去吧!”
郑妥娘道:“那怎么行,怎么能要你来背。”
“为什么不能要我背?”
“你们读书的相公背个女人在身上,叫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呢?”
“事有从权,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而叔援之以手,权也。你跌伤了腿不能走,我背你走,这也是从权之计,于你的名声无碍。”
妥娘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道:“我只是秦淮河的一个婊子而已,还有什么好顾忌的,我是怕被人看见了,蜚短流长,对你不利。”
侯朝宗哈哈笑道:“这倒是你过虑了,我才不怕什么呢!只是妥娘,你也别太妄自菲薄了,身落娼家不是你的错,也并不可耻,倒是你那种想法才可悲,一样都是人,你并不比人低一等。”
“那也只是说说而已,在别人眼中,我们的确是比人低一等的贱女人。”
“妥娘!这是你自己看轻你自己,别的人我不知道,在我说来,我却一直把你当作朋友,不信你可以问香君。”
妥娘笑道:“不必问我都知道,香君是你的朋友,别的人可不是你的朋友!”
香君忙红着脸道:“郑姐,你可太冤枉人了,不久之前,我们还谈着你呢!”
妥娘的脸居然也有点红了,道:“难怪我一直耳朵根子发热,知道一定有人在嚼我的舌根子,却不想是你们两个,你们骂我什么来着。”
香君忙道:“郑姐!天地良心,人家捧你还来不及,那里会骂你呢,你人又美,才情又高,性情又率真,为人又热情,世上女人的好处,你一个人全占了。”
妥娘白了朝宗一眼,然后才向香君恨恨地咬牙道:“我若是能站起来走动,非撕了你这个小骚蹄子不可,这明明是人家侯公子夸赞你的话……”
香君笑道:“才情高,性子直,放浪形骸而不拘小节,狂歌当哭,忧时悲命,别有怀抱,这些话可没有一句是适合我的。”
妥娘的目光也转为炽烈了,凝视着朝宗道:“侯公子,你是如此说我的?”
侯朝宗虽是夸了几句,并没有如此大力吹捧法,可是香君很捉狭,硬扣在自己的头上,再经妥娘这一问,他倒是不便否认,只得含混地道:“妥娘,你的才情美貌,有目共睹,谁都是这么说的。”
郑妥娘却摇摇头道:“别人说他们的,话出在你侯相公口中,就不一样了,谢谢你,侯相公。”
“谢我什么?”
朝宗倒是感到很讶然。
“谢谢你对我的了解,我郑妥娘沦落风尘以来,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谁再看得起我了,我为了要看得起自己,才会有那些疯疯癫癫的行为,我口中说着疯话醉话,心中却是明白的,我以为这一辈子不会有人了解我了,却不想还有一个知己如你的。”
这一席谈话如山洪爆发,突地而来,郑妥娘渲泄了久郁心中的感情,侯朝宗却有不知所措之感。
郑妥娘笑笑地道:“侯相公,你别怕,我今天没喝酒,说的全是心里的话,我也知道你跟香君小妹子很要好,我不会要求什么,我们做个朋友总可以吧!”
侯朝宗道:“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呀!”
郑妥娘道:“不是以前的那种朋友,而是一种真正的朋友,生死与共,患难相助。”
顿了顿,她又轻叹一口气,道:“我不说安乐与共,因为我知道朋友相处,共患难难,共安乐易,到了那个时候,友情就变淡了,所以咱们不交那个,我感君之知己,只交个患难朋友就够了,将来不管你我那一个飞上高枝了,我们的友情就告结束,你意下如何?”
侯朝宗道:“我认为朋友就是朋友,何必还要分呢!”
“不!必须要分的,若是我从良了,嫁到个富贵人家去了,你要来看我就不方便了,是不是?那时只有我心里记着你,形迹上就必须疏远了。”
侯朝宗见她例子虽是举的自己,实际上却是在影射他,因为妥娘早就发过誓,这一辈子不会从良的了。
因为她以前在情场中跌过了一跤,跟一个年轻的士子很谈得来,论及嫁娶了,可是那士子一去就没了音信,多半是不会再来了,妥娘自此以后,对男人已伤透了心,说不管是谁,甜言蜜语再也骗不了她了。
这个妮子倔强得很,说的话就一定做得到,所以她放浪形骸之外,有时很不爱惜自己,就是不作从良嫁人的打算,也根本不考虑将来。
她说这番话,是给侯朝宗听的,侯朝宗将来若是做了官,成为富贵中人,当然不便再跟娼妓攀交情了。
虽然在南京城里,达官贵人每逢应酬,也会下条子召妓来助兴的,但那不是朋友的交情了。
侯朝宗倒是很难回答,若是答应了,显得太过于势利,若是不答应,则又太过于虚伪,到那时候,彼此身份悬殊,自己说是友情不变,那是自欺欺人了。
郑妥娘历练风尘,那种话也是骗不过她的,她把友情定在同患难而不共乐的界限上,便是早已洞悉一切了。
因此,侯朝宗思量了一下,才道:“妥娘!一言为定,咱们就此论交,至于将来,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会看得见的,此刻说了,倒显得俗气了。”
郑妥娘的眼睛又湿润了,却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朝宗道:“妥娘!让我背你上去吧,再挨下去,天就要黑了。”
郑妥娘一看脚下,红日已在江岸远处下去一半了,忙道:“哎呀!这下子可糟了,玉京姐跟我分开来找你们的,那个蔡老板也在找你,那晓得一耽误就是这么半天,他们若是找不到,到处嚷嚷起来可不得了。”
侯朝宗道:“这还不至于吧!”
郑妥娘道:“你是个大男人,当然丢不了,但是香君还是个女孩儿家,山上进香的人又多又杂,玉京姐的胆子又小,还有不急着嚷嚷的。”
香君笑道:“我跟侯公子一起出来,玉京姐姐知道,她不会着急的,倒是你丢了才会让她着急,你又野,人又美,到处乱跑,很可能就会遇上个什么!”
郑妥娘忙道:“遇上个什么?你这小没良心的,我眼巴巴的跑来找你,还扭了脚,你倒是红口白舌的诅咒我。”
“谁叫你要跳着下来的,这石阶又陡又窄,上面的苔又滑,再看看你这双三寸金莲,平常就走不稳,居然还想飞下来,不摔你摔谁呀!”
气得郑妥娘要去拧她的嘴,香君笑着躲开了,而且在远处拍着手逗引她,妥娘只有连声直骂。
朝宗笑道:“香君!别淘气了,你倒是上去,告诉玉京一声,免得她着急,我这里慢慢扶着她上去。”
香君答应着走了。
朝宗找了根竹棍给妥娘道:“你先撑着起来,我好背你,上了这道险坡后,路平了,再扶着一步步的走吧!”
郑妥娘没说什么,感激地看他一眼,拄着竹棍,好容易站了起来,伏在朝宗的背上。
一个温暖而柔软的身子贴在朝宗的背上,别是一番滋味,尤其是朝宗的双手都要握着她的腿,隔着薄薄的丝绸,他仍然可以感觉到那种坚实的弹性。
那种感受跟香君是不同的。
因为妥娘是个成熟的妇人,而且,旧院歌妓,也特别会打扮自己,身上薰的不知是什么香,甜甜的特别醉人。
香君身上也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只是一股幽香,不像妥娘身上的这般浓、这般醇。
朝宗倒是真有点晕陶陶的感觉,何况妥娘的双手又勾着他的脖子,吐气如兰,轻轻地说道:“侯公子,你明天一定要走吗?”
“是的!家父催得很急,是托人从飞驿上递来的消息,若非十分紧急,他老人家是轻易不愿麻烦人的。”
“哦!这么说来,几年来我们难得再相见了。”
“这怎么会呢,我只是同去探视一下祖母的病,立刻还要回来的。”
“侯相公,你怎么也拿我当作香君那小孩子一样的哄骗了,你的家在河南归德,只有学籍隶属南京,为了考试,你才会来的。”
“是啊!这一次我知道中的可能不大,因此我想来年重考的可能性很大,若是侥幸得中,我的事就更多了,要来拜座师,会同年,打点京比,来得更快。”
郑妥娘叹了口气:“别忘了,令祖母老夫人的病已经很重了,所以令尊大人才以急信叫你回去的,不是我要说难听的话,你自己也明白,老太太痊愈康复的可能性不太大,你这一回去,老太太没了,你必须守丧在家,不管中不中,再来都是三年后了。”
这正是朝宗的隐忧,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说祖母的病会好,只不过是自己哄哄自己而已。
这一趟回去,重来至少在三年之后了。
若是为事业功名,好在还年轻,等个三年没多大关系,但是这些闺中的腻友,三年后不知是如何情状了。
妥娘又低声地道:“侯公子,今晚上能到我那儿去吗?我给你饯行。”
“这个……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