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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千帐灯-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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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又燃起一点希望,也许在那天,人多喧杂,我反而有机可乘。 

他的生日在七月十五。 
中元节,鬼门大开。 
这一天出生的人,据说是那些本来无路超度的鬼魂托了河灯投生而来,命里带着戾气。 
据老方说,先皇便曾因此对他不甚喜爱。 

那一天很快到来。 
萧采一早已去上朝,只知晚上会有家宴,并不知道其实是如此大张旗鼓的庆祝。 
从下午开始便有宾客盈门,黄昏时酒席已经摆好。众客却都不肯落座,虚席以待。 
然后前院一阵喧攘,跟着人声渐近,萧采轻衣简袍,神色微微讶然,出现在大厅。 
众客一拥而上,将他围在核心。 

我混迹于上菜众人之中,冷眼旁观是否会有机会。 
我从没见过萧采与人寒暄应酬的情形。 
记忆中他总是沉静而从容,并无多话。 
我从不知道他也可以这样容光焕发神采飞扬,谈笑风生酒到杯干。 
这一瞬间我忽然想起老方口中判若两人的七皇子,才知道他原来犹有豪情似旧时。 

客人中很多是他当年带兵时的旧部,此刻大多已是雄据一方的将领,特意从边关赶来参加他的寿宴。还有一些是他历年主持科考门下所出的文官,其中也不乏封疆大吏或是身居显位的朝臣。 
这一场宴席高潮迭起,人人尽欢。酒阑时节,又有一人起身说道:“徐某自平古关来,平古镇烟花驰名天下,今日也带了不少,不如一起看个热闹。” 
众人哄然叫好,唯有萧采神情一滞,却也并没有说什么。 

于是家奴搬椅掣凳,在演武场布置一番。那徐将军手下若干小校,来往搬运大如火炮的烟火,训练有素动作敏捷,不久便开始点燃引信大放烟花。 
平古镇烟花果然名不虚传,是我平生仅见的辉煌华美。围观众人赞不绝口,唯有萧采忽然沉寂。老夫人坐在他的身边,仿佛也心不在焉,时时看他一眼。 
烟花放了约有大半个时辰,最后一场最是绚丽,艳影霞飞在空中凝结成字:恭祝襄亲王寿诞。那字五光幻化,半盏茶功夫才偃旗息鼓,纷飞明灭。 
大家看得出神,一片安静。 
忽听有人轻声击掌,说道:“真令人叹为观止。” 
我循声望去,见一个中年人卓立于人群之后,身边站着一名华服少年。 
我正觉那人眼熟,萧采已神情大震,撩衣跪倒:“皇上!” 
众人大为惶惑,纷纷拜倒,匆忙间带翻了不少椅子。 

皇上轻轻一笑,道:“平身吧。” 
目光扫视众人,又是一笑:“朕心血来潮来跟老七祝寿,没想到还能见到这许多人。” 
那少年忽然在旁说道:“皇叔,你这里的客人直是半个朝会,半壁江山。原来近日外官多人告假回京都是为了此事。” 
萧采刚刚起身,闻言神色一凛:“臣事先也不知情。” 
皇上温然一笑,挥手道:“这是他们一番心意,你就安心领受吧。” 回身命人上酒,亲手替萧采斟了一杯:“老七,朕也凑趣儿,敬你一杯。” 
萧采接下,凝视皇上片刻,终于举杯,一饮而尽。 

皇上走后不久,老夫人也不堪久坐,回房歇息。 
场面突然冷清,人人都似有了心病,纷纷告辞而去。 
盛宴不再,府里灯火阑珊。 
我隐藏在风洞轩外的竹林,暗中探看萧采的去向。 
他将最后一名客人送走,静静站在阶前。不久以后总管刘晔来到他身后。 
“你先回房吧。” 萧采淡淡地说。 
“王爷… … ” 
“我只是要在府里随便走走。” 
刘晔唯唯而退。 

萧采站了片刻,朝府后走去。 
我并不敢跟得太近,唯恐被他发觉。 
这晚的满月半明半昧,幽幽照人。 
他在月下的身影令人觉得孤寂而单薄,意兴阑珊。 
他一直朝府后走去。 
他经过倚翠亭,他经过排云舫,他经过快雪楼。 
他仍不停下。 
我于是知道他要去的; 是凝碧池。 

我想起凝碧池畔垂虹轩里的绣像,那容光照人的女子。 
我知道那不会是别人,只会是他的王妃。 
他在这个晚上怀念起她。在他三十五岁生日的晚上。 

我望见远远的凝碧池上凝结的碧色的愁烟,蜿蜒的长桥有如天际垂虹。我看见萧采沿着长桥走到水榭,在那里凭栏独坐了良久。然后,他燃起了那一只船灯,探手放进了凝碧池。 
他在为哪只魂魄照路,难道是为了她? 
难道她,就葬身在这凝结了沉沉碧色的池中? 

萧采凝望着船灯远去,站起身来。 
他慢慢走向池畔的垂虹轩,犹豫片刻,开门而入。 
我等候了很久,他并没有出来。于是我轻轻掩近,绕到了垂虹轩前。 

楼内的黑暗纵深而遥远,月光都无法照亮。 
他就陷身于其中。 
所有的光明都来自他手上微晃的灯火,和他静静凝望的绣像上的女子。 
他望着她,而她横波流眄斜睨着他。 
她的目光似喜还颦,似有千言万语,无一不是诉说她对他的深情。 
她这样地爱过他。 
我知道。 
她爱过他。 

那曾经为她深爱的男子如今就站在她的面前。而那也是我切齿深恨的仇人,背对着我,站在深深楼内。 
七年以来我曾无数次梦见这样的场景。我的仇人背对着我,在我的梦里他永远是一个背影,永远穿着白衣。我清楚地知道我该在此时杀他,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正被别的东西占据。我摸上我的刀,摸上在我的袖里变得温暖的刀锋。冰冷刀光映上他的背影,我一步步向他走近,他毫无察觉,我向他走近,走近… … 
然后我大汗淋漓地醒来。 

我的梦境仿佛全在此刻变成了现实。 
他正背对着我,全心全意凝望着他爱过的女子的绣像。 
我摸到我袖里的刀,然而刀锋并不如梦里一般温暖。我的手指觉得冻,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温暖的七月的晚上。 
我握住我的刀柄,我握得那么用力,仿佛不这样就无法掌握它。 
我应该向他靠近,我应该轻轻地向他靠近,我不应该扬起一丝微尘令他察觉,我要走到他身边咫尺,不,无需那样近,我只需走到他身后五步一冲而前便可刺入他的脊背… … 

这并不很难,我可以做到。 
我这样地恨他,我务要他死。 
我要杀了他,从我知道我被灭门的那一天。 
我一定要杀了他,即便穷竭我此生心力。 
我要走过去杀了他。 
我要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 

然而,我竟无法移动。 
我无法移动! 
我象陷落在一个最深最黑最绝望的梦魇。我全身都在声嘶力竭地呼喊叫嚣,呼喊叫嚣着杀他杀他杀他,然而我竟,我竟寸步难移。 

幕幕前尘如飞矢冷箭自遥远的过去激射而来。 
四月春庭午后飞花,与苏唯欣欣对弈的父亲悠悠浅语指点我琴技的母亲;月黑风寒大难将临,父亲推我出来反扣的大门母亲迷离泪眼苏唯温暖的手掌;家破人亡残垣焦土,干结血迹破碎衣襟支离残骨以及我不死不休的誓言。霎那间我看见所有这一切,爱恨情仇如汹涌波涛将我卷起抛下,令我粉身碎骨。 

然而我要怎样才能,怎样才能向他走去? 
当我的脚已仿如生根,再难移动? 
当他那里仿佛是我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遥远天涯,他那里有世间最后一点辉光,此外便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十二 萧采 

他们放烟花的时候我想起了你。 
我想起在我们初见和诀别的晚上,我都看见了烟花。 

那时的烟花比今晚还要绚丽,然而你一出现,所有的烟花都变得黯然。 
你在池心的水阁跳舞,水阁被灯光映得那样剔透,令我想起所谓的玉宇或是琼楼。 
你在那里跳舞,与我隔着一面涟滟的水光。 
你跳的是霓裳羽衣舞,而你的名字是云裳。 
我记得那个晚上比一切白天都要明亮,因为我看见烟花,水光,灯火,还有你。你当时穿着霓虹一般的舞衣。 
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喝醉,才知道令人醉的真不是酒,而是人自己的心。 
那天晚上我在白绢上为你绘像,还趁着酒意送给你。 
我犹记得你那时的笑容,还有你旋身离去时的云水一般的衣裳。 

然后,你成了我的新娘。 
你的父亲同意把你许配给我。我的父亲为我们赐婚。 
为了迎娶你,我在我的王府里修建了凝碧池和垂虹轩,还有垂虹水榭。 
我要将我们初见时的一切搬进我的府中,那是我送你的礼物。 
你来时,带给我一幅屏风。 
花烛之夜我掀开屏风上覆盖的红绸,便看见那晚我送给你的画,早被你一针一线地绣成。 
我永远记得我们并肩看画时的情景,那时画上的女子就在我的身边,她是我的妻。 

你做了我四年的妻。 
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四年。 
然后你便带给我一生中最最深刻的痛苦和恨。 

那晚是我的生日,十年以前我的生日。 
我早该看出你的不妥,然而我不曾。 
那晚你忽然要求在水榭为我跳舞。你还央求我为你放满天的烟花。 
你那晚的舞跳得空前绝后的精彩,原来你早知道那会是你最后一次。 
那晚我们也在风洞轩宴客,客人比今日还多。 
但是酒菜还没有上齐,四哥已带了人闯入。 
他宣读圣旨:皇七子萧采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着即刻下狱,大理寺刑部两司会审。一切家产充公。钦此。 
我双目如要瞪出血来,我不肯接旨,我厉声质问:这样的罪名有何证据? 
他扔下来一地书柬。 

我蹲下,一封封捡起,有些是我写的,有的却不是。 
我与从前旧部来往的信件本来只是寻常,加上那几封伪造的信件却天衣无缝地坐实了我的大罪。 
他怎会拿到我从前的旧信? 
而那又是谁,是谁在模仿我的笔迹? 模仿得如此维妙维肖,连我自己都要无法分辨。 
我双手颤抖,我不敢思想。 
我看着四哥,而他却在看我的身后。 
我很久不敢转身。 
当我终于转过身,我便看见了你。 

你抖得比我还要厉害,你抖得连身上的环佩都在叮当作响。 
我望着你,我想要问你为什么发抖,然而我问不出来。我想起你为我整理的信件,你无事时临摹的我的诗文。 
我望着你,我痛心疾首地望着你,我哀恳祈求地望着你,我心悬一线地望着你。我希望你说:“不是我。” 我希望你这样说,而我就会相信你。 
我等了你那么久,我觉得自己的呼吸和生死都在你颤抖的唇间。 
终于你开口,但是你说,你说: 
“杀了我吧,请你。” 
就在那一瞬我彻底地冷静。 
我看着你,冷冷一笑:“你配么?” 

你听到我这句话时忽然不再发抖。 
你不再看我,你看着四哥。 
你冷冷而镇静地告诉他:“我愿做证人,你等我,我去换身衣服。” 
四哥出乎意外地惊喜,痛快地点头。 
你转身走出厅去,在门口,却忽然站住,回头看我。 
你看我的眼光仿佛心都已经碎了,又仿佛你已根本没有了心。 

然后你便走了,我们再没等到你回来。 

他们在凝碧池里捞起了你。而我和四哥那时就坐在垂虹水榭。 
他们把你放在那只船上,你的头发上闪着碧沉沉的水光。你穿着整套王妃的服色,里面却是我们初见时你穿的舞衣。 
即便是那时,你依然有不衰的容颜,美丽如我们初见,美丽如我们新婚。 
我曾经那么地爱你。然而那晚我对你却只剩下了恨。 
我以我全部的爱来恨你。 
我那时恨你之深,正如我当年爱你之切。 

四哥象是疯了,他扑过来要杀我,他说是我害死了你。 
当然你是他们的人。但他这么疯狂,是因为他爱你么? 或是因为你是我的他才想要? 就象他过去想要我的惊风。 
我轻易地将他掀翻,明来明往他从不是我的对手。然而他手下的兵将冲过来,十几个人制住了我。 
我放弃了挣扎,因为我已经认输。我不懂得阴谋,所以我输给了他。 
我想你也不懂阴谋。你只是没有办法选择。 
其实你只是一个父兄为人所控的女子,而你无法选择你的父兄。 

你做了我四年的妻。 
我记得你如同记得一盏灯火。 
我初见你的那个晚上世上没有比你更亮的灯火。我最后见你的那个晚上世上再没有一盏灯火。 
而在那两个晚上之间,你就是我的灯火。 
然而你这盏灯火已寂灭了十年,我十年不曾来看你。 

他们告诉我说凝碧池这一带常有人看见你的影子。 
你仍在这里么? 在过了十年以后? 
你难道不会觉得冷和寂寞,觉得凄凉? 
你不喜欢冬天,因为冷。你要在冬天紧紧地拥抱我,和紧紧地被我拥抱。 
你曾是那样一个活泼热烈的女子,你如何可以自己,捱得过十年的冷月孤霜? 

如果你是因为我,我希望你可以解脱。 
我方才放了一盏船灯给你。希望你借它的光亮找到你的去路。 
我是那样的爱过你,又恨过你。 
然而今天,我放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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