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帐灯-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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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责怪因此而变过的人心。
他对我仍有几分忠心,在我重伤时将我移入密室防备萧琰再派人行刺。我相信他放阿湘入府时并不知道她要杀我,也并不清楚我所放走的苏唯究竟是谁。
但如此牵缠不清,如果再被萧琰得知他的身份已经泄露,他迟早必遭铲除。
我只希望他能够听我安排,尽快离开京城这处是非之地。
“言止于此,” 我长叹说, “你好自为之。”
刘晔痛哭叩头不已。
我推门下阶,秋风乍起落叶回旋,檐下铁马发出寥落长音。
我发现我此刻的心情正写照着这一场离散深秋。
敞乐轩灯火犹明,阿湘仍在等我。
当我在院中站定,望着窗上灯火,房门忽然打开。她自屋中光明里向我走来,仿佛来自一个我正不得不远离的梦境。
“你是不是就要带兵出征?” 她问我。
我点头。
“那么,” 她说,“我同你一起去。”
我早已料到她会这样说,但我从未准备好怎样回答,直至此刻。
我沉默了很久,终于说:“军中不可以有女人,主帅更需以身作则。不然只怕动摇军心。”
她望着我,却没有再争辩。
风中隐现着菊花微苦的清香,她的发丝拂上我的脸颊。
我何尝没有去意徊惶, 在这执手霜风吹鬓影的一刻? 但我不得不做此取舍,当另一面是社稷兴亡,天下江山。
十月十一,秋风寥廓,雁阵惊寒。
皇上亲临北固楼阅兵。
八万将士列队肃立,烈酒三千担抬至军前。
皇上手扶雉碟,朗声道:
“车宛小国,地窄人稀偏居北隅,城不过数十,兵将不过数万。而不自量力犯我天朝,纵得一时猖獗,岂能长久? 大军一到,天威万钧,其必望风披靡。朕当于京城静候捷报,凯旋之日,定当分功论赏,百里相迎!”
说罢举起酒碗,军中一时传令:“斟酒!”
皇上举杯向天,第一碗敬谢苍天,八万将士一饮而尽。
第二碗酹于黄土,敬地。
到第三碗时,皇上忽然转身向我。
“这一碗要敬三军主帅,战无不胜名震北疆,先皇御赐抚远大将军王!”
忽然右手一挥,身后数人疾走,霎那展开一面黑底银线大旗,长宽俱有丈余,上书:“抚远大将军王萧。”
三军轰然相应:“大将军王! 大将军王!”
我血气翻涌,单膝跪下:“请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接过皇上手中酒碗,我一饮而尽。
重又起身,我回望北固楼外荒荒油云,寥寥长风,无限江山,肃列军容。霎那间只觉旧日激扬充斥天地,豪情依旧,千古英雄不过等闲。
我将酒碗抛下城楼,大声道:“萨穆竖子,手下败将,岂堪一击!”
八万只酒碗尽皆掷碎,声势堪惊。三军高喊:“萨穆竖子,岂堪一击!”
一时间鼓鸣如沸,画角吹彻,炮声动地之中,大军开拔。
皇上与我一同步下北固楼。
我的中军开拔在半个时辰以后。我与皇上在楼前并肩站定,默默观看车走马驰扬起的滚滚烟尘。
“老七,但愿你不负朕望。” 皇上忽沉声说。
我躬身道:“臣定当竭尽驽马之力,死而后已。”
他望向我,一声叹息,“我想听到的不是这样的君臣奏对。”
我浑身一震,我听见他将“朕” 改成了“我” ,但我一时不解这意味着什么。
“即便你我都变了很多,” 他说,“我仍是你的三哥。”
刹那间我心潮狂翻,却一任万千感慨都成了无言。我从未对人如此拙于言辞,唯有对他。
他转脸望着远方,眼神虚散:
“十几年前,我何尝不是这样送你出征? 每日不接到前线军情就不能安心就寝,接到了又开始担心这已是几日前的事,如今不知怎样。 兵凶战危,瞬息万变,我甚至不知道彼时你是否仍然安好。”
“有时战事暂平,你来信说起北疆酷热或是严寒,我会因长垣殿里的冬暖夏凉觉得不安。看见锦衣玉食,我会想起你正盔寒甲冷,食不果腹。你是我的兄弟,我情愿和你同甘共苦… …”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我却已眼前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容。兄弟三十余年,他从未对我说过这些,他的心事从来都深藏心底,就连关心也不欲人知。
“三哥!” 我脱口而出。有那么多年我们未曾听到这个称呼,以至于这一声后我们彼此对望的眼光都变得恍惚。
岁月迷离尽在这一刻走马般掠过。他轻拍我的肩膀,低声说:“老七!”
我想我这一生都已经因此而无憾。
鼓声又起,是中军启程时刻。
我向他躬身一辞,转身离去。
转身时,我听见他说:“我送了你一名亲兵。”
我微微疑惑,看见不远处正有人牵来我的“惊风”。
那人远看已觉熟悉,近看刹那分明。
那竟然便是阿湘!
二十一 丁湘
十月十一,皇上北固楼阅兵,我提前在他的必经之路相候。
虽然他仅在重阳节见过我一次,却仍清楚记得我的名字,并且在我开口之前已明白了我的来意。
“你可是要朕许你和老七一起出征?”
我点点头:“望皇上成全。”
他望我一阵,微笑:“你果然和别的女子不同。”
他终于答应我做为萧采的亲兵随军而行,条件是不可以暴露我女子的身份。
在北固楼校场看见我的一瞬,萧采难以掩饰他的震惊。
我将“惊风” 的马缰交在他的手里,坦然迎上他的视线。
“我决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我说,“但我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和你分隔。”
他一时不能答话。
我看见他清澈双眼映出剑戟旌旗,烟尘万骑,几乎就要遮没我的影子。但是我终于听见他说:“这样也好。”
他的语气沉定而释然,是一个向来决断的人难得犹豫后重下的决心,利刃断金,再无更改。
不再多言,他翻身上马驰入中军。撼地战鼓愈益繁急,巨大的银字黑旗于他身后肃穆升起,悲慨浩然,迎风展动。
三万先锋行军神速,径取清州,以迅雷之势歼灭围城车宛军一万五千余人。五万余部则顺利解除北涵关之围,成功遏阻萨穆攻势。十一月末,车宛军退守泗州府城。
是时已值寒冬,大雪盈尺,天寒地冻。众将大多主张留守清州及北涵关,待来年春天再行攻打泗州。但萧采不为所动,下令乘胜追击攻克泗州。
十二月初五,兵临城下。萨穆手下大将高木卓出城迎战,双方短兵相接展开肉搏,一时难分胜负。忽有奇兵自南包抄而来,正是萧采事先伏笔。敌军军心动荡,黄昏时分仓惶溃逃入城。当夜子时,萧采亲自督战齐攻四门,车轮攻城,战况惨烈,持续两日,终于在十二月初七收复泗州府城。
这一战令敌军大为胆寒。萧采意犹未尽,催兵北上,势如破竹。十日内取下南翔关,除夕之夜收复金乌城,三军欢腾。
至此他方下令收兵休整。
后方大批补给恰于不久运到。兵士进驻城池,无需再宿于冰天雪地。又能更换新暖冬衣,酒肉丰足,军心大为振奋。
然而萧采仍未有丝毫放松,他白日亲访营盘,慰问兵士探望伤患,晚间挑灯展看军图,与众将研究下一步战事。
兴兵以来,他耽精竭虑,每日不过只睡两三个时辰,每当战况紧急,夙夜不眠也是常事。攻城时他总是冲寒冒雪身先士卒,手脚也与普通兵士一般生满冻疮。
他明显消瘦,风霜满面。唯一使我欣慰的只是自从每日服食叶如居的药丸以后,他的旧伤再也不曾发作。
也许此药真的可以根治他的旧伤。
二月初春,冬寒犹未全消,士气已十分高涨。萧采决意进兵,收复另外三座失城。
冬季休兵时他已暗中分兵五千潜入敌军后方,此时增兵一万一股作气截断敌军粮道。
五月间,陆续攻克紫垣,临徽两城。唯有武陵关仍在车宛军手中。
武陵关分内外两城,中间掘有深河,易守难攻。
车宛军得以攻陷此城,全因我方守将轻敌擅出。而此刻城中守将是车宛名将乌其格,深谙兵法,坚据不出,对峙一月有余,我军仍无建树。
萧采却似成竹在胸。
六月十四,天降大雨。萧采召集众将,部署已定。天将拂晓,雨势减弱。敌军城头忽然大乱,霎那间我军鼓炮齐鸣,大举进攻。
原来萧采早已派人掘通地道直通内河,趁雨夜敌军难辨水声引走内河水。又已派出少量兵马由其它地道潜入外城,杀上城头。敌军混乱时,内外夹攻,一举攻破。而内城既无内河保护,已成垂手而得。
萧采于乱军中与乌其格相遇,大战百余回合将其生擒。
提审乌其格时,他双目赤红,神情激奋,怒骂连声,但求一死。
萧采知他心意终不可改,微微叹息。
走下帅座,他亲手替他打开枷锁。
“英雄虽败,仍不可折辱。何况你败于我手,实属偶然。”
乌其格停下骂声,不觉动容。
萧采坦然道:“武陵关是我早年亲自设计监修,我自然了解周遭地形及破解之道。”
乌其格惊震,良久才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萧采凛然一笑:“我敬你是真正勇士,自然不能隐瞒。”
乌其格出神良久,仰天长笑:“大将军王,败在你的手上,我乌其格无话可说。” 忽而神情肃烈,慨然泪下:“可惜我车宛国有如此强敌,来日无多!”
萧采默然不语,挥手令人将他带下。
至此失地全部收复,车宛大军已被逐出国境。
皇上御诏嘉赏,全军欢腾,唯有萧采心事深沉。
他命令三军暂不撤退,上书朝廷。历述车宛国民桀傲不羁,若干年来一直是边疆大患。而此次车宛军实力并未大损,萨穆狼子野心,异日必定卷土重来。为一劳永逸,务必继续北伐,彻底歼灭萨穆。
但此事朝中甚是争议不下。
萧采双眉紧锁,寝食难安地等了十天,仍然未有定论,军心却已有所动摇。
他安抚将士,再次上书。终于在七月中旬等来朝廷谕旨继续北进。
由七月至次年一月,大军兵分三路,横卷车宛国。
战况起初尚有反复,到十月已看出大局渐定。散部游勇不断被歼灭,三路大军隐隐成合围之势。
萧采虽然看来仍十分平静,眼中光芒却日益灼亮,仿佛正以整个生命成全一场再无退路的全盛的盛开。
当我随他出入敌阵,有时为横冲的敌军阻隔,当我遥望见他的紫金盔甲自人丛中折射出灿烂而短暂的流光,总是心中一紧,生恐繁华不永,盛况难继地悲哀与忐忑。
终于平安到了一月初,萨穆的最后三万人马被成功困于阿库山一带。
经过两日筹谋苦思,萧采推图而起,决定在摩云谷设下埋伏。
诱敌之计颇为成功。萨穆军渐渐被引入摩云谷。
山谷两侧早已预伏了二万人马,居高临下,以逸待劳。只等萨穆军完全进入,便释放滚木擂石,截断退路,万箭齐施。冬季朔风猛烈,谷中草木干燥,极易引燃,加以火攻,万无不胜之理。
萨穆军入谷那日,兵马已潜伏了三天,人人忍耐几乎已届极限。但每一念及决战之后即可收兵,又都屏息静气,苦候敌军。
萧采脸容憔悴,唯有目光明亮异常,仿佛为此一战,他的毕生精力都尽皆激发。
萨穆的前锋军开始蜿蜒进入谷内,已可以看见远处萨穆的中军大旗。
我紧张到全身颤抖,望望萧采,他的神情却万分冷静。
半个时辰以后,大约已有八千人左右进入谷中,萨穆的中军旗也已到达谷口。只需再有半个时辰,大部份军马便会陷入重围。那时下令歼灭,必然胜算在握。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炮响传自东边谷口。
霎那间谷口处滚木擂石轰隆推下,飞箭如雨,将萨穆军隔成两截。
我要惊怔片刻,才明白那正是萧琰带领的部众不听号令率先发动。
我目瞪口呆,回望萧采。
他的眼睛深如凝火的寒潭,脸色苍白,额角青筋隐现。我从未见他如此失去自制。
这一刻虽只是短短一瞬,在我却如天长地久般难耐。
终于,我看见他挥手传下帅令。
五色狼烟齐放,伏兵发动,入谷敌人全军覆没。
但未进山谷的两万余名敌军却已见势后撤,谷外虽有少量军马拦截,但只为防备余部脱逃,无法阻挡大部去路,混战之后,敌军脱逃而去。
这一战功亏一篑,人人沮丧,士气低靡。
萧采面无表情传令重新集合军马,萧琰却已不知去向。
终于一员副将战战兢兢地出列。
“当时三皇子见萨穆并未入谷,立刻便带了一千兵马径去追赶,末将劝阻无效,此刻只怕… 只怕…”
全体将士一时鸦雀无声。
我站在萧采身后,看见他的脊背霎时僵硬。
这一刻野光浮合,天空阴霾,猎猎长风吹动他的战袍。他仿佛独自一人立于四野八荒古往今来,背影无限孤单。
我们紧紧追踪萨穆军,三日后正对萨穆军营安下营盘。
是日萨穆修书萧采,告知他们已生擒萧琰。信中并附有萧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