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有天--一代棋圣吴清源自传-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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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
某夜,在闲谈中,一位朋友忽然问我:“古今中外,你最佩服的人是准?”
我冲口而出的答复:“古人是范蠡,今人是吴清源。”
这不是考虑到各种因素而作的全面性客观评价,纯粹是出于个人的喜好,,以大智大慧而论,我最敬仰的自然是释迎牟尼;以人情通达而论则最佩服老子;文学与历史著作中我最喜欢司马光的《资本通鉴》。当时所以说范蠡和吴清源,是因为我自幼就对这两人感到一份亲切。我曾将范蠢作为主角而写在《越女剑》的一个短篇小说中。至于吴清源先生,自然是由于我喜爱围棋,因而对他不世出的天才充满景仰之情。
围棋是中国发明的,近数百年来盛于日本。但在两千年的中日围棋史上,恐怕没有第二位棋士足与吴清源先生并肩。这不但由于他的天才,更由于他将这问以争胜负为唯一目标的艺术,提高到了极高的人生境界,吴先生在围棋艺术中提出了“调和”的理论、,以棋风锋锐犀见称的饭田荣男先生也对之一再称誉,认为不可企及。吴先生的“调和论”主张在棋局中取得平衡,包含了深厚的儒家哲学和精湛的道家思想、,吴先生后期的奕棋不再以胜负为务,而寻求在每一局中有所创造,在艺术上有新的开拓。放眼今日中日棋坛,能有这样胸襟的人可说绝无仅有,或者棍原和大竹两位略有近似之处吧,但说到天才,却又远远不及了。
佛家禅宗教人修为当持“平常心”。吴先生在奕艺中也教人持“平常心”。到了这境界,奕棋非但不是小道,而是心灵修为的大道了。吴先生爱读“易经”、“中庸”,在宗教上信奉各教殊途同归的红干教。他的奕艺,有哲学思想和悟道作背景,所以是一代的大宗师,而不仅仅是二十年中无敌于天下的大高手。大高手时见,大宗师却千百年而不得一。
教我围棋的老师之一王立诚先生前年到我家作客,随同前来的有小松英树四段(当时) 。晚上他们不停用功,向我借棋书去研究,选中的是平凡社出版的四卷本《吴清源打棋全集》。他们发现我在棋书上划了不少红蓝标志,王老师后来赞我钻研用功,相信他心中一定奇怪:“为什么你这样努力,棋艺却仍然如此差劲儿?”这句话他不好意思问,但问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吴老师输了的棋你大都没有打?”因为我敬仰吴先生,打他大获全胜的棋谱时兴高采烈,分享他胜利的喜悦,对他只赢一目半目的棋局就不怎么有兴致了。至于他的输局,我通常不去复局,打这种谱时未免闷闷不乐。相信这情形也解答了王老师心中的疑问,我非但完全不能了解吴先生棋艺的精诣,不能体会至。他在棋局中所显示的冲淡平远,事实上是以娱乐的心情去打谱,用功自然是白用了。这大概是举世围棋业余爱好者的通病。其实,吴先生即使在负局之中也有不少精妙之着。但这些妙着和新颖的构思,也只有专家棋士才能了解。前两年称霸日本棋坛的赵治勋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他生平钻研最勤的是吴清源先生的棋局,四卷《吴清源打棋全集》已翻得破烂了,必须去买过一套新的。相信数百年之后,围棋艺术更有无数创新,但吴先生的棋局仍将为后世棋士所钻研不休。因为吴先生的棋艺不纯在一些高超的精妙之着,而在于棋局背后所蕴藏的精神与境界。
《天外有天》这部书写出了吴先生一生奕棋的经历。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吴先生毕生所寻求的,其实是一个崇高的心灵。只因为他的世俗事业是奕棋,于是这崇高的心灵便反映在棋艺上。新布石法、大雪崩内拐的定式,以及其他各种为人盛所称道的创造,其实只是余事而已。在吴先生崇高的心灵中,恐怕在近百局“十番棋”中将当世高手尽数打得降级,也只是人生中微不足道的过眼烟云吧。
很有机会为一位平生景仰的大宗师的回忆录写序,实是莫大的荣幸。
崇高的人生境界
金庸
某夜,在闲谈中,一位朋友忽然问我:“古今中外,你最佩服的人是准?”
我冲口而出的答复:“古人是范蠡,今人是吴清源。”
这不是考虑到各种因素而作的全面性客观评价,纯粹是出于个人的喜好,,以大智大慧而论,我最敬仰的自然是释迎牟尼;以人情通达而论则最佩服老子;文学与历史著作中我最喜欢司马光的《资本通鉴》。当时所以说范蠡和吴清源,是因为我自幼就对这两人感到一份亲切。我曾将范蠢作为主角而写在《越女剑》的一个短篇小说中。至于吴清源先生,自然是由于我喜爱围棋,因而对他不世出的天才充满景仰之情。
围棋是中国发明的,近数百年来盛于日本。但在两千年的中日围棋史上,恐怕没有第二位棋士足与吴清源先生并肩。这不但由于他的天才,更由于他将这问以争胜负为唯一目标的艺术,提高到了极高的人生境界,吴先生在围棋艺术中提出了“调和”的理论、,以棋风锋锐犀见称的饭田荣男先生也对之一再称誉,认为不可企及。吴先生的“调和论”主张在棋局中取得平衡,包含了深厚的儒家哲学和精湛的道家思想、,吴先生后期的奕棋不再以胜负为务,而寻求在每一局中有所创造,在艺术上有新的开拓。放眼今日中日棋坛,能有这样胸襟的人可说绝无仅有,或者棍原和大竹两位略有近似之处吧,但说到天才,却又远远不及了。
佛家禅宗教人修为当持“平常心”。吴先生在奕艺中也教人持“平常心”。到了这境界,奕棋非但不是小道,而是心灵修为的大道了。吴先生爱读“易经”、“中庸”,在宗教上信奉各教殊途同归的红干教。他的奕艺,有哲学思想和悟道作背景,所以是一代的大宗师,而不仅仅是二十年中无敌于天下的大高手。大高手时见,大宗师却千百年而不得一。
教我围棋的老师之一王立诚先生前年到我家作客,随同前来的有小松英树四段(当时) 。晚上他们不停用功,向我借棋书去研究,选中的是平凡社出版的四卷本《吴清源打棋全集》。他们发现我在棋书上划了不少红蓝标志,王老师后来赞我钻研用功,相信他心中一定奇怪:“为什么你这样努力,棋艺却仍然如此差劲儿?”这句话他不好意思问,但问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吴老师输了的棋你大都没有打?”因为我敬仰吴先生,打他大获全胜的棋谱时兴高采烈,分享他胜利的喜悦,对他只赢一目半目的棋局就不怎么有兴致了。至于他的输局,我通常不去复局,打这种谱时未免闷闷不乐。相信这情形也解答了王老师心中的疑问,我非但完全不能了解吴先生棋艺的精诣,不能体会至。他在棋局中所显示的冲淡平远,事实上是以娱乐的心情去打谱,用功自然是白用了。这大概是举世围棋业余爱好者的通病。其实,吴先生即使在负局之中也有不少精妙之着。但这些妙着和新颖的构思,也只有专家棋士才能了解。前两年称霸日本棋坛的赵治勋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他生平钻研最勤的是吴清源先生的棋局,四卷《吴清源打棋全集》已翻得破烂了,必须去买过一套新的。相信数百年之后,围棋艺术更有无数创新,但吴先生的棋局仍将为后世棋士所钻研不休。因为吴先生的棋艺不纯在一些高超的精妙之着,而在于棋局背后所蕴藏的精神与境界。
《天外有天》这部书写出了吴先生一生奕棋的经历。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吴先生毕生所寻求的,其实是一个崇高的心灵。只因为他的世俗事业是奕棋,于是这崇高的心灵便反映在棋艺上。新布石法、大雪崩内拐的定式,以及其他各种为人盛所称道的创造,其实只是余事而已。在吴先生崇高的心灵中,恐怕在近百局“十番棋”中将当世高手尽数打得降级,也只是人生中微不足道的过眼烟云吧。
很有机会为一位平生景仰的大宗师的回忆录写序,实是莫大的荣幸。
“匹夫而为异国师,一着而为天下法”
——序吴清源先生《天外有天》
沈君山
相传苏子瞻为韩文公庙立碑,傍惶思索,不能落笔,忽得“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两句,乃一气呵成。此传神一联,稍改数字:“匹夫而为异国师,一着而为天下法”,正足为吴清源先写照。
围棋是胜负的世界,善胜负者日人称之为胜负师。胜负师常有,但没世而名不称者居多。吴先生在五十年代前后,对日本一流高手作个别十局比赛,将之全部降级,专就成绩而言,足够资格称得上第一流的胜负师。但在吴先生棋的世界中,胜负只是一个附带的因素。对吴先生而言,围棋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哲理,反复争棋的最后目的,是从中领悟建立圆满调和的道。吴先生韶龄渡日,纵横棋坛四十年,所创布局定式,不知凡几,这些新布局新定式,对当时的胜负未必有助,但却为后来者开辟一片新天地。此所以吴先生卓立于群彦之上,而为围棋史上划时代的人物。
然吴先生之赢得日本举国的尊敬,又不仅在棋艺。凡继往开来为一代宗师者,心有其特殊之气质,曾与爱因斯但共事并为爱氏立传的一位科学家曾说:爱氏是他所识入中最自由、最不妥协、和最有自信者。自由、自信,和不妥协是真正天才共通的特性,也正是吴先生围淇一生的写照。
突破前人巢臼的能力必然是从前人巢臼中摸索而得,浸沉愈久,当然愈不容易脱离旧规。吴先生六岁习奕,十四岁东渡,到推出新布局时,已奕了十多年棋,这十多年,他使用传统的布局,战绩所向无敌,但为追求“和谐的完美”(吴先生语),乃一朝弃其旧所依恃,另创新大地,若无自由自在、无所滞着的心灵,焉能致此?
独立自由的心灵是开启创新之门的钥匙,执著坚毅则是底定于成的动力。吴先生昭和八年对本因坊秀哉一局,以三三、星、天元起局。围棋之美原在海阔大空,在盘的任何一点都可落子,但日本棋坛的规章建制成于封建之幕府时代,故虽至昭和年代,仍遗留许多陋规,譬如三三称为鬼门打,便是忌讳之着,这当然是没有道理的。吴先生以十八岁之少年,面对代表传统君临日本棋坛已三十年之秀哉,毅然以三三起手,向不合理的陋习挑战。吴先生在决定如此起局之前,也必衡量过会因此引来多少批评指摘。从时代潮流而言,此封建遗习最后必将随幕府制度而俱去。但在将去未去之际,以异国少年一人,挑战三百年绝对之传统,不挠不沮,此局后来称为“昭和之名局”,其时代意义或更在棋局本身内容之上也。
凡开创新局,开始时一定是孤独的,而十次尝试,失败者八九,成功不过一二。
若无充分自信,几番挫折,生趣略尽,必然难以为继。吴先生首创雪崩定式,其中某些变化,一般都认为不利,但吴先生却屡屡尝试,而且愈是重要的比赛,愈搬出来用。或以此相间,吴先生总说:还有些演变,没有研究透彻,再试试看。其所以必要在重要比赛场合试用,乃因为只有真剑决胜,全力以赴,才能窥前所未窥,吴先生自信之充分,对真理之执著,有若此者。
世人常曰“世事如棋”,其实棋何尝如世事。棋之争也公开,其输赢也清白,初未如世事之诡谲难明,然最后终局之胜负荣辱,其得失之道又仿佛相吻合。吴先生一生无世俗之心,不为物移,不为势劫,又不与世相推移,故当其盛时,落落寡合,无花团锦簇之荣。然七十引退之日,日本棋界怀念吴先生一生对围棋之贡献,于东京大仓饭店为吴先生举办纪念棋会,朝野名流群集,盛典空前,其殊荣又非当代棋士所能及,故其成就自在人心,然日人在文化艺术上超越国界之气度,亦有足称者。
吴先生与日本棋界恩怨友敌数十年,最后赢得彼举国之尊敬,但在自己祖国,以生逢战乱,竟无全国共聚一堂相贺之机会,此吴先生言谈著作间常引为憾者。今趁中文大学颁赠荣誉文学博士之便,海内外华人棋友共集香岛,以棋会为先生贺,并摘译吴先生自叙生平大作《天外有天》而出中文版,瞩君山为序,此为一业余棋士最大之荣誉,因谨就所知所感,略志数言。
1986年10月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