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荡一百年-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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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西北,为其实不足以存也。’刘蹶然曰:‘吾决矣。’告其客曰:‘头是刘姓物。’即定,议电鄂约张(张之洞)”。由此可见,刘坤一听了张謇的进言,终于决定提着脑袋搞互保。
张謇搞定刘坤一后,盛宣怀则连日周旋在各国公使之间,“忧心焦思”,力图说服。盛宣怀主商多年,身份亦官亦商,在各国公使看来,是全中国最有信用的人之一。况且,他们也不希望江南战乱,损害自己已有的商业投资。互保动议竟然得到了实施。经过盛宣怀、张謇等人的努力,在北京硝烟满天的时候,南方终于没有发生战事。《清史稿》记录此事,认定“宣怀倡互保议”。
“东南互保” 在中国政治史上是一个标志性事件,圣旨被当成“乱命”,意味着中央政权至高无上的权威性已经瓦解,皇权陨落,看来只是一个时间和方式问题了。而让人意外的是,促进此事者,却是一群注重实业的官商和士商。盛宣怀在当时的官阶只是一个二品顶戴的“道员”,而张謇更不过是一个已经下海经商的状元,其他活跃的人还包括汤寿潜和沈曾植等人。汤寿潜当时是浙江一个学堂的校长,后来与张謇合资创办了中国第一家民营轮船企业大达轮步股份有限公司,沈曾植则是南洋公学(后来的上海交通大学)监督(校长),后来创办过造纸厂。
1900国变中的商人(3)
在某种意义上,这是近现代史上,新兴的企业家阶层第一次在政治上展现自己的智慧和能力。他们的成功,得益于开明理念、社会声望、商业实务上的积累以及独特的妥协智慧。
庚子国变后,慈禧被吓破了胆,日后讲出了“倾举国之力,与洋人结欢”,“宁与洋人,不与家奴”等著名混话。为了跟列强谈判,她又想到了李鸿章,于是急命李鸿章复职直隶总督,从广州赴京与列强谈判。
李鸿章奉诏北上,途经上海,专门召见刚刚忙完互保事宜的盛宣怀。两人在位于宝昌路的盛家花园(现在的淮海中路1517号)促膝对话两昼夜。烛火明灭黯淡月,天公不语对枯棋,此情此景,竟比30年前曾国藩与赵烈文的那场夜谈更为凄切。临别,77岁的李中堂与比他小20岁的盛宣怀,执手相看泪眼,留下六字曰:“和议成,我必死。”
1901年冬,李鸿章签下中国历史上最大的赔款条约《辛丑条约》,赔款列强共4。5亿两白银,分39年付清,本息共计9。8亿两。当时清政府的年财政收入约为8 800万两,也就是说,辛丑赔款相当于11年的全国财政收入总和。①11月7日,李鸿章在京郊贤良寺郁郁而亡,临终时“双目犹炯炯不瞑”。
李鸿章去世,清政府失去了最后一根支柱,凄风苦雨,大厦已是摇摇欲坠。李鸿章曾对自己作如下总结:“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尤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一间净室,明知为纸片糊裱,然究竟不定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补葺,亦可支吾应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
他的死敌、维新派人士梁启超认为李鸿章的局限在于对制度改革缺乏认识和决心,“以为吾中国之政教风俗无一不优于他国,所不及者惟枪耳,炮耳,船耳,机器耳”。梁启超因此说:“吾敬其才,惜其识,悲其遇。”
李鸿章临终前一日,俄国公使还逼他在条约上签字。他呈慈禧太后《绝命诗》一首曰:“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海外尘氛犹未息,请君莫作等闲看。”言辞凄惨,若秋风落叶。
跟恩师曾国藩一样,他倾毕生之才智没有能够拯救这个给他带来无上荣耀和漫天耻辱的帝国。学者刘广京在《剑桥中国史》中对他的基本判断是:“李毕生对外国的意图始终怀疑。他同外国人的所有交道中,都坚持维护中国的利益。”遥想59年前的1842年夏天,风华正茂的安徽才子李鸿章弱冠赴京。是年,中英《南京条约》刚刚签署,少年李鸿章心忧国难,做《入都》一阕,诗内有“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一时传诵京城。①然而,在其后的将近一个甲子里,他却连续签下《烟台条约》、《中法新约》、《马关条约》、《中俄密约》及《辛丑条约》,成了人人唾弃的“卖国第一人”。1979年版的《辞海》称他是“中国近代史上媚外卖国的典型人物”。造化弄人,竟可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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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逝后,曾有人预言他的“幕中第一红人”盛宣怀肯定是鸿运到头了。没有想到,他仍然是屡当重任。究其原因固然颇多,而最紧要的一条则是,国内实在没有人比他更会办理实业了。1901年12月,他被加赏为太子少保衔,第二年2月,授工部左侍郎,进入中央决策机构。
从戊戌变法失败到庚子国变,中央威严尽失。变革力量从体制内转到体制外,后来10年,孙中山的革命党不断起义,激进思潮日渐蔓延。而中国企业成长的主流,也从由上而下的洋务运动,转而为由下而上的民间创业热潮。
1900年之后,张謇的大生纱厂进入全盛期。在义和团运动中,北方大乱,南方却未受影响,而局势动荡,造成洋纱进口明显减少,机纱市场价格挺俏。这年秋天,张謇在日记上高兴地写道:“厂事复转,销路大畅。”到年底,大生获纯利达 11。8万元。从1901年到1907年,张謇一口气先后创办了 19 家大大小小的企业,赫然成为国内规模最大的民营企业集团。
张謇经商十分成功,不过作为士商代表的他却志不在此。
在“东南互保”中倾尽全力后,他继而起草了一份《变法平议》,提出42条具体的改革意见,呈递给朝廷后,竟无任何下文。失望之余,他决心从实业、教育入手,在民间层面实现自己改造社会的理想。他曾对人说:“我知道,我们政府绝无希望,只有我自己在可能范围内,得尺得寸,尽可能得心而已。”
张謇的精心构思是,靠一己之力量,彻底改造自己的家乡南通县。而实行的办法就是“父教育,母实业”,把南通建成一个带有自治性质的模范城市。
1903年开春,张謇在南通创办小学。那时一般都叫“学堂”,张謇称“学校”很是超前,10年后,新生的民国教育部才通令全国一律改称“学校”。张謇的小学分为本科和讲习科。4月23日,本科生复试的试题是他亲自拟的,经义兼国文的题目是“先知先觉释义”,历史题为“三代学制大概”,地理题为“中国生业物产大概”,还有两道算术题。
据记载,考试那天,大雨滂沱,学生都是撑着油纸伞来的。监考的教习中就有以后鼎鼎大名的国学大师王国维,另外还有多位日本籍教习。张謇壁立校门,淋雨迎候每一个学生。学校开学前夜,张謇和一个助理逐一检查学生宿舍,月沉星稀中,助理举蜡烛,他拿锤子,在每个房间门口钉名牌,把钉子敲牢,直到后半夜。他为学校立的校训是,“坚苦自立,忠实不欺”。为了提高教师收入,有一年,他在一次股东会上提议,把旗下一家垦牧公司原来的3 000多股按4 000股分派,多出的近千股作为红股份,给南通师范学校450股,公司职员460股。
南通原本是个偏处一隅的小城,在张謇办厂之前,城内人口不过4万,没有任何工业,只有零星的手工作坊,人们按农业社会的节奏遵循着传统的生活方式。小城被一条叫濠河的河流所环绕,千百年来有“富西门,穷东门,叫花子南门”之谓,张謇便把自己的事业都投注在南门之外、濠河以南的荒地上。他立誓要在这里建一座中国最好的模范城。随着他的企业日渐增多,荒芜的城南竟渐成气候。南通旧城内民房矮小密集,街道狭窄,宽不过两间,只能通人力车。南边的新城则道路宽广,可通汽车,沿着濠河和模范路,南通师范、图书馆、博物苑、更俗剧场、南通俱乐部、有斐旅馆、桃之花旅馆,以及女工传习所、通海实业银行、绣织局等企业及公共设施比邻而兴,南通向外界展示出自己最近代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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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謇经商一生,所积财富数百万两,大多用于教育和地方建设。他的平常生活十分俭朴,每餐不过一荤一素一汤,没有特别客人,不杀鸡鸭。1903年,他应日本博览会之邀去日本考察,买的是最便宜的三等舱客票。有人惊讶于他的节俭,他答曰:“三等舱位有我中国工、农、商界有志之士。一路与他们叙谈振兴实业之大事,乃极好良机,求之不得。”他曾计算,经商20多年中,用在公共事业上的工资、分红可计150多万两,加上跟他一起办企业的哥哥所捐,总数超过300万两。
张謇多有名言留世。他尝言:“天之生人也,与草木无异。若遗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却不与草木同腐。故踊跃从公者,做一分便是一分,做一寸便是一寸。”斯人的眼光与胸怀,实为百代仅见。
从张謇等人身上,我们看到的事实是,在国难乱世之中,新生的企业家阶层并不是一群只知道维护一己利益的人,也不是一群被改造的、随波逐流的人。他们在很多时候表现出来的勇气和理性是其他阶层的人们所不及甚至不能理解的,他们因自己的事业而形成了一股特别的力量,在有些时候,竟让人觉得他们也许是真正勇敢的人。
在晚清,张謇与盛宣怀是民营企业与国营企业的两大代表人物,对比两人的事业格局,十分有趣。
自1895年之后,盛宣怀的注意力全部投注在钢铁、矿产、铁路和银行等领域。这些公司均属于资源性行业,需得到强大的政府政策扶持,因垄断而具有暴利性。张謇的事业则在纺织业、围海养殖等民生产业。在这些领域中,进入已无门槛,国际资本聚集,是一个充分竞争性市场。两人事业,上下游泾渭分明,竟俨然成了规律。在后来100年的中国经济中,国营资本大多循的是盛式路径,而民营资本走的正是张謇道路。
1900年之后,正当张謇的纱厂生意十分兴隆的时候,江浙一带的民间资本也迎势而上,纷纷投入现代的民生产业。其中,对日后影响最大的是无锡荣家兄弟。
1902年3月,一家保兴面粉厂在无锡西门外梁溪河畔的一个土墩上悄悄开业了。它占地17亩,工人30个,最显眼的是它有4套法国造炼的大石磨,引擎60马力,磨出来的面粉又细又白,每日夜可出面300包。它的主要投资人是荣宗敬(1873…1927)、荣德生(1875…1952)兄弟,共集资3。9万两白银。荣家兄弟出身贫寒,太平天国起事期间,无锡遭遇战乱,荣氏一门几乎灭绝,其父因为在上海铁铺当学徒才幸免于难。10多岁时,两兄弟就背着一个小包裹到广州、上海等地谋生计。因头脑活络、手脚勤快,他们竟慢慢地有了一些积蓄。到1896年,他们与父亲一起在上海开了一家广生钱庄,自己当起了小老板。又过了几年,钱庄生意清淡,父亲也因病去世,兄弟俩决定转行去做面粉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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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国内已开业12家机器面粉厂,最出名的就是老状元孙家鼐家族开办的阜丰面粉厂,保兴是最小的一家。荣家兄弟的工厂从一开张那天起就不顺利,当地乡绅告荣家兄弟私圈农田,还投诉他们搞了一根大烟囱正对着学宫,有碍风水。一场官司风波打到了两江总督府,幸好总督刘坤一是个洋务派,把讼书给驳了回去。面粉生产出来以后,销路很差,头一个月就积压了上千包,因为江南人以大米为主食,面粉销路在北方。荣家兄弟从来就没有跨过江,对那边的市场是两眼一抹黑。开厂一年多,其他股东就灰心丧气撤了资,两兄弟只好把名字改成茂新,重新去办了注册。
天下的生意都是咬牙熬出来的。荣家兄弟渐渐显出了经营上的才干。他们先是物色到了营销上的能人,专门去打开北方市场。他们在销售上还动了很多脑筋,比如在面粉包里随机放进一块铜元,作为“彩头”,给消费者带来意外的惊喜,这种促销花样在很多年后仍然有效。1904年,东北爆发了日俄战争,面粉需求陡然增加,生意一下子就好了起来。两兄弟还十分重视对新技术的投入。1905年,他们得知英国的制面设备比法国的要好,马上决定购进六部英制钢磨机器,生产能力顿时翻了一番。不久后,他们得悉美国研制出了新的面粉机,性能更加优良,于是又下决心举债采购。
荣家兄弟是一对十分奇特的组合。兄长荣宗敬长得浓眉方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