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6期-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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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到底去什么地方了?
柳卡担心起来。在路上问了几个熟人;有人说在滨丰市场看见他了。
又是滨丰。
这已经是柳卡第三次听说公公在滨丰市场了。那是本地最大的水果批发市场;想吃水果;说一声不就行了?柳卡抿抿发干的唇;想了几秒;拦的士。
进口是卖脐橙的;嗓子冒烟的柳卡捡两只。滨丰市场有三百多家摊档。柳卡从A01号寻到A80号;又从C51号转到C97号;到处熙熙攘攘;口音芜杂;公公身影如太空里难逢的彗星。口渴解决了;可手上残留着橙汁;柳卡很想洗手。
四周都是人;讨价还价的人。还有水果;新鲜或腐败的水果。没水;连卖矿泉水的小店都没看到;柳卡忍着不适。这不适起初像一根小鱼刺;她打算吞下;可渐渐;刺变大变粗了;咽不下;吐不出;戳在喉管;戳出血。柳卡终于不能忍受——洗手;洗手!洗手啊!……人流里;柳卡开始搓手;搓;没完没了搓;使劲搓;搓得手指发热;发红;发疼;灼人的疼!火辣辣的疼带来奔袭的记忆——池塘、医院、卉卉的脸蛋……千万根银针瞬间扎来!
柳卡感觉脑门处的血突突上涌;心跳加快;眼前发花;她蹲了下来。
“走开走开!牛鬼蛇神!”“你这——女人;好不要脸!”……
好像有公公的声音。大约隔着五六间店。柳卡站起来。柳卡在浓杂的水果香味里分辨出一丝异味;那股腥膻味。她一激灵。
果然是公公!
被一堆人围着。公公拄着三条腿铝杖;那是柳卡不久前买的;很轻;手柄处有圆垫;放下可当椅子。他颤巍巍站着;一缕涎水流出口角;在阳光下发亮;他很慢地抬起手擦。与公公对峙的女人嫌恶地看着。那女人化浓妆;粉厚;酒红色短发火苗样竖起;脖颈处绞一朵黄丝巾扭成的玫瑰色;身材发胖;如同漂洋过海来的臭榴莲。
柳卡见过她。在源泰生活广场见过。
公公怎会和她有纠葛?
“你还、还我的钱!”
“呸!我欠你冥钱!”水果女人拍桌子。“不还钱;就莫——莫缠我儿子!”公公用拐杖使劲杵地面;刺耳。水果女人摸出一包瓜子;“你儿子!切;你儿子!我都生不出;你还能生出那型号?”周围一阵哄笑。柳卡站在人群不起眼的角落。
“再缠、缠我儿子;你搬到阴——间;我也跟着;看谁厉害!咳咳!”公公左颊表现出决绝;右颊抽搐着;他大概忘记吃药了。“厉害?听着老不死的;以后再来;我不客气了!这儿不是养老院;有治安员、经警!还有;叫你那贱种也别缠我!另外;耽误我生意;照赔!”水果女人的瓜子皮四处喷溅。
公公就是没中风也斗不过她。看客们兴冲冲打探来龙去脉;有人高声问:“这老家伙是不是和她有一腿?”……柳卡溜出来。她到对面摊档捡了一堆苹果、鸭梨;“零卖吗?”“苹果五块;梨四块五!”做批发的女摊主信口开河。柳卡痛快掏钱;“对面那个;生意不错吧;舌头功夫深!”女摊主撇嘴:“她?寡妇!新闻人物呢!瞧见没;那病老头是第三次来了;说是跟了她四个地方;不管搬到哪儿;总能找到她;一物降一物;克星!”“老头找她干吗?”柳卡递上口香糖;再借刀削梨;戴金戒指的手接了口香糖;还搬出凳子。事情有眉目了。
两人前世大概有仇。几年前;老头出过一笔钱;请自称手段通天、在附近摆摊的水果女人赶走他儿子身边的小狐狸精;他儿子快当爸爸了;他要给未来孙子一个安稳的家;水果女人不知使了什么招儿;小狐狸精倒是被赶跑了;可这个老狐狸却从此缠上了他儿子。老头只好影子样跟着她;要她远离他儿子;还他儿子正常生活……
柳卡不停地吃;她吃下一只梨、两只苹果;站起来时;发觉自己吃得太多了。加上没消化的橙;胃胀得厉害;柳卡觉得全身都变成了胃;一碰就难受;动哪儿都困难;她的额上出一层细汗;汗粒濡进眼里。她坚持睁眼;要借用女摊主的卫生间。
四
终于能洗手了;柳卡在狭窄简陋的卫生间痛快洗着;反复洗。卫生间挂镜上有两张大头贴;左边是快乐的女摊主;右边是可爱小女孩。柳卡一抬头;目光就被右边的大头贴粘住。小女孩扎神气的冲天辫;蝴蝶结硕大;酒窝尤其可爱;她是在冬天出生的吗?
卉卉也有这样的酒涡;很深。
卉卉和雪花一起来到人间。冬天出生的孩子冰雪聪明。卉卉一岁零八个月时;认识十二个国家的国旗;能说出那些拗口的国家和首都的名字。两岁半时;会看挂钟了;知道12点、9点、6点、3点的位置;只要发现指针在熟悉的地方;她就会汽笛样准确报时。那个下午;柳卡从源泰生活广场回来的下午;天阴沉沉的;她木着脸进门;将虾仁、鸡蛋等搁冰箱;径直进厨房。卉卉在玩积木;早注意到母亲的脸色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扑进柳卡怀里撒娇。3点整;卉卉站在落地挂钟前;摩挲玻璃壳;她没报时。她悄悄探头进厨房;柳卡坐小凳上;发愣。说好了3点要去吃麦香鸡腿的……卉卉抿抿小嘴;踅回客厅;继续盖房子。房顶有架风车;盖好;拆掉;再盖。看电视的爷爷歪沙发上打很响的呼噜;小房子好像都跟着抖;卉卉又探头进厨房。
柳卡还在发呆。看着墙角蔫塌塌的黄蒜苗在发呆。那堆蒜苗发出带腐味的辛辣气息。柳卡坐着的小凳压住了蒜苗;破溃的蔫物很快成了更大的味源;厨房里的辛辣味水纹样扩散;愈来愈盛;愈来愈明晰……它令柳卡无法动弹。柳卡在气味里散步;在气味里溯源而上;每一根血管都随之膨胀、收缩。她怎会忘记这气味呢?
那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昏黄路灯的夜晚;腆着大肚子的柳卡刚从奇脏无比的公厕出来;就被方杰堵住了。方杰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葱蒜味儿;隐着腥膻;像厕所里的味儿。柳卡一见到他;蹙紧眉。
“跟我回去。”
“你知不知道;我刚才上厕所;一脚踏空;差点栽进坑道了;坑里好恶心;有蛆!密麻麻蠕动的蛆!”
“我和傅小丽断了。”
“知道为什么会踩空吗?肚子太重了;步幅变小了;低头时只看见大肚子!”
“我们以后不必为那个女人吵了;她和我没关系了。结束;彻底结束了!”
“太重了;我想我背不起……不想背了;我不能再背了;等到真的掉进粪坑那一天——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柳卡咯咯笑起来;她用手撩着垂下的发;脸烫得很。
“我要是再和傅小丽在一起;出门汽车撞!我的孩子也活不过10岁!”方杰突然很大声;从未有过的决绝。
路灯下众影迷离;方杰的手小心环在柳卡后腰上;两人的影子此时看起来是一个;古怪的一个。柳卡仔细分辨着球样的圆肚究竟长在谁的身上。她嗅着方杰身上一阵阵葱蒜味儿;捂住鼻子。他不知在哪里解决的晚饭。
柳卡仍在笑;带出酒气;她是从“康定酒吧”出来的。
“相信我!”方杰郑重补一句。
脸颊发热的柳卡歪头看方杰;大脑里一束明亮的光让关键处纤毫毕现。方杰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从蒜瓣里剥出的;如此强烈、真实;同几小时前翻天覆地的争吵一样。
仅为了一根头发。黄头发。柳卡发现那根不长不短的卷发时;方杰正在看报。“这是谁的?”方杰没理她。柳卡瞟一眼他手中的报纸——“你是我最美的梦”;本地极受欢迎的情感故事栏目。“是昨晚长出来的吧?”柳卡拍掉报纸。方杰恼怒地抬头;他的脸色很难看。柳卡上前一步;踩在报纸上;踩在“你是我最美的梦”上;方杰盯着她的脚;看得出他极力压抑。柳卡再上一步;凸起的肚子碰翻了水杯;热气腾腾的水泄向方杰的膝盖。“他妈的;怀孕就了不起啊?!”
柳卡摔门而出。
肚里的小东西不满地在动;柳卡摸摸。“诸神附身;你才能诞生!”她的心和啤酒一样涩。就在默默饮酒的时候;就在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孩挽着男友手臂离座的瞬间;柳卡下了决心要做轻身术;她绷不住了。
柳卡喝了不少酒;肆无忌惮。出来后走了两站路;上了三次厕所。
“我们好好过;生儿育女;从此好好过。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站那儿!”方杰扭身奔向马路中间;烈士样。一辆大卡车风驰电掣而来。“回来!给我回来!”柳卡声音变了调。
那晚;他们说了很多的话;知心话。两人试着解开一个一个的疙瘩;有多久没有这样真诚相对了?有多久尘封了心扉?残留酒意的柳卡觉得像做梦。
……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背后响起稚气的歌声。柳卡慢慢回头;卉卉站在门口;晃着冲天辫卖力唱;手里还捧一杯水;热气袅袅。“谁叫你动热水器的!”
卉卉被断喝吓得一哆嗦;玻璃杯落地;摔两半。小女孩缩两步;怯怯看着母亲。烫着了?柳卡心提起来;迅速从女儿的手睃到脚上;还好。她抚抚胸;卉卉;我的小卉卉……她将女儿一把揽在怀里。这些响动惊醒了公公;粗沉的声音比人先到:“卉——卉没事吧?”
“没事没事;碎了一个杯子。”柳卡淡淡的。
别的东西也碎了。
柳卡去源泰生活广场买裤子;裤管长了;她上三楼绞边;顺便在附近逛;逛到内衣区。文胸、丁字裤、收腹裤、腰封……“黑色不错——”耳朵竟飘进男人的声音;柳卡倏地抬头;隔着几排缤纷的内衣;她看见了眼熟的结实的背。
是方杰。方杰与一个年龄不小的胖女人站一起。女人拎一件黑色文胸;张扬地在胸前比划;“大了点嘛。”“我看合适……”夹公文包的方杰捻蕾丝边;他们的臀部旁若无人地挨着。柳卡嗅到了一缕异味;腥膻;从两人的方向传来的;像狐臭。方杰没这毛病;是那女人的。
方杰和一个有狐臭的女人在一起!
他宁愿和一个狐臭女人搅在一起!
柳卡和丈夫隔着女儿睡觉已经一个多月了。两人为公公中风的事吵一架后;谁也不愿将熟睡后的卉卉抱到小床上;一天天冷战着。方杰又有了其他的女人!
所有内衣都变成了脸;两张女人的脸;文胸全是傅小丽;内裤都是狐臭女人!
欺骗。这个世界;这些内衣;这些丰乳肥臀的塑胶模特;还有促销员殷勤的笑脸;全是欺骗。最危险的时候;柳卡身子不停地发抖;满脑子想的都是你死我活;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了。柳卡的包里有一把折叠水果刀;她想使这把刀;用在谁的身上都行;她全身蓄满了力气;没有风;前额的头发却飘起来了;擦着眼皮;她想卸掉这股力。满额青春痘的促销员取下一件橙色提臀裤;对这位眼神发呆的顾客滔滔不绝推介;她一点也没意识到可能发生的危险。
柳卡的手滑进包里。她已握住水果刀柄;很紧。指头同时触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一盒彩泥。
卉卉还在公公那里。她答应给女儿买大盒的彩泥;还答应3点前去接她;去吃麦香鸡腿。柳卡扶着广告牌上一个一个的俊男靓女;挪到无人光顾的楼道。那股力仍在体内燃烧;可它们不在腿上;因为腿在不停地抖;发软;那股力在腰部以上泛滥;汹涌;奔腾;欲破肤而出。柳卡最后抬起手;“咣”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又一个耳光;两耳光过去;那股力削弱了;腿也渐渐不抖;她挺住了;就那样生生挺住了!在幽暗处;在人群之外;两颗很大的泪珠长时间噙在柳卡的眼眶里;没出来……
柳卡木木地回到公公那里。
16点半了。柳卡边收拾卉卉的玩具边交代公公:“源泰生活广场有人做推销;说麝香止痛膏对关节痛有特效;我买了两盒;放床头柜了。另外买了双保暖鞋;在衣柜大屉子里。”
“就、就在这儿吃晚——晚饭?”
柳卡摇头;“方杰说要回家吃饭呢。我叫李嫂给你焖红油虾仁。”
晚饭方杰当然没回来。
21:00;柳卡给方杰拨电话;没人接。拨第三遍接了。“总公司检查组来了;我在接待;有事?”“卉卉不肯睡觉。”柳卡将话筒递给女儿。怀抱布娃娃的卉卉奶声奶气:“爸爸;我要小靴子;给娃娃穿!”“爸爸;你回来陪我玩。”“不;你现在就回家嘛!……坏爸爸!”卉卉哇哇大哭起来。她不是爱哭的孩子;可一旦哭起来麦香鸡腿都哄不住;她要哭哑小嗓子。卉卉边哭边瞅母亲;分辨出母亲的眼里也有东西在闪;她蓦地住嘴了;再过几秒;竟对柳卡甜甜地笑。这个小玩意啊!
半小时后;方杰回家。卉卉不计前嫌地依过去;父女俩玩起老鹰抓小鸡。疯出汗了;卉卉要吃冰淇淋。“乖;人家关门了;明天买!”卉卉一言不发;揪布娃娃的耳朵;那耳朵潮乎乎的;还有她残留的泪。“好;去;带你去!”方杰抱起女儿。父女俩兴尽而归。22:30过了;柳卡问吃过冰淇淋没;卉卉兴奋得脖子都红彤彤的;“吃了;还坐了呼啦啦——飞机!”
是街心公园的大转盘。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卉卉有了不同寻常的习惯;喜欢晚上8点至10点缠方杰逛街;换了别人不行;柳卡也不行;不去就耍赖;涕泪滂沱……方杰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