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的岁月:李新回忆录-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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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冶陶时，预备会早已开始。我先找到我们永年县委住的房子，见到了副书记路子谊和县长宋钦。他俩很紧张地告诉我：地委说我们永年执行了地主富农路线，准备挨批吧！我说，那有什么？很好地考虑分析一番，如真的是地富路线，那就接受教训，认真改正；如果并不是地富路线，谁说它是也办不到。开会嘛，有意见尽管说。他俩听了，颇不以为然，还是摇头叹气不止。最后宋钦说，已宣布你参加主席团，你到上面去为我们争口气吧！我说，什么上面下面，应该实事求是，讲真理。现在是预备会，有各种看法不奇怪，就是正式开会，也应该坚持真理，修正错误，不能以上下来分是非。
我本想到冶陶后先去见薄一波的，路、宋二位对我说了以上这些后，便决定先了解一下情况。当晚，他们又告诉我，大会虽未正式开始，但空气已紧张极了。地委焦书记自己承认，由于是地主出身，立场不稳，所以执行了地主富农路线。现在要认真检查，改正错误，然后在全地区批判地富路线他们俩人都问我：你看，三地委是执行的地富路线吗？我说，地委机关能执行什么路线呢？还不是要看各县怎么样？宋钦说，对呀！所以有人问焦政委，你的地富路线表现在哪里呢？焦回答说，在永年和成安。一推六二五，好不痛快。路子谊接着说，不是痛快，是聪明。让我们两个县给他说话。如果我们承认地富路线，那么首先挨板子的是我们；如果我们不承认，那他还有什么地富路线呢？我尽量从他们那里了解情况后，也把开土地会议的情形告诉了他们。他们听了，都说，绝不做潘复生那样的人。
经过反复考虑后，我第二天首先到地委住的地方去，看到了焦一书记，王副书记，温专员和其他几位同志。一见面都嘻嘻哈哈，非常友善。特别是焦书记，友善之极。他还特地对我说，见到一波同志了吗？一波同志一再问你回来没有，快去看他吧。我说，我得先来看你们呀，直接领导嘛。随后，我故意问他们王从吾同志住在哪里，并随即告辞。看过王从吾后，即去见薄一波。他一见我就说：你回来得正好，大会的记录还得你负责呢。因为我善于记录，能抓住发言者的主要问题，舍去废话，记录成文。薄一波也是一位记录能手，他了解我，所以一有重要会议，都要我负责记录。我当即向他简要地汇报了青年工作会议的情况，希望能在这次会上做传达，并于会后能选择地方试办青年团。他听后说一声〃好嘛〃，就要我回去把土地会议的记录拿来供他参考。我原估计他对试办青年团会持赞成态度，没想到他竟一点热情也没有。看来要在晋冀鲁豫开展青年团的工作，还得等待些时日。
第三部分 在永年做县委书记 7。冶陶会议（2）
大会正式开始后，空气更紧张了。焦书记果然宣称他执行了地富路线，并痛哭流涕地做了检讨。这样一来，就把皮球踢给了永年和成安县委。成安县委开始不承认，后来因压力太大也就被迫承认了。惟独永年县委坚不承认，路子谊和宋钦公开和地委对抗，说水年从反奸清算后执行〃五四旨示〃，实际上就把土地平分了，以后经过复查，不但老区，就是新区（沿城区除外），土改也是彻底的。过去地委不断要我们防止过左，怎么，今夭却成了地富路线！临洺关，庄集，连药铺都平分了，这还不彻底吗？我们要不要去纠正？老铁子出城来杀我们党员的全家，我们的民兵和大队也杀他们的全家，这样做好吗？党的政策究竟该怎样？请说清楚！要说我们执行的是地富路线，请派人去调查吧！我们要根据事实说话，讲真理，不能随风摇摆。不然我们回去后怎么工作呢？我没有料到他们二位会这样的坚决。原来自我去开土地会议后，到处妄传〃刘少奇讲话〃，〃土改新精神〃，实行〃刮大风〃，永年受此影响，不少地方实行〃均产〃，把工商业连中药铺都平分了，而且还打死了一些人。他们二位来开会，本以为是要纠左的，没想到还要反右，反地富路线，并明白地指出永年执行了地富路线。他们想：如果承认了地富路线，那么回去后，岂不要再来一次均分，把中农稍微冒头的，把所有的工商业都搞掉？岂不还要再杀一些人，打死更多的人？他们想到这些，勇气就来了，认为一个共产党员，特别是一个县的领导干部，不能对党的事业，对革命的事业，毫不负责。我很佩服他们，坚决地支持他们。由于我们三人完全一致，坚持到底，冀南区党委才决定派调查团到水年去，等调查后再做结论。
在讨论永年问题时，冀南行署主任孟夫唐的表演最为有趣。从1946年以来，孟每次回永年，都要到县委来看我，希望对他家多加照顾。我们因为他是著名的党外人士，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也确实照顾了他家。给他家留的份地都是好地近地，留的房子好一些，也没有把他的家人拉去斗争。他对此一直表示满意，曾一再对我致谢。可这次他一反常态，发言说：永年的土改就是不彻底，并以他家为例来证明。路子谊、宋钦听了，怒不可遏。尤其是宋钦，他也是永年人，家庭出身也是地主，因在本县当县长，要起模范作用，所以在土改中不要求照顾。他没照顾自己，特地照顾了孟主任，现在孟主任反以被照顾来证明永年执行了地富路线，他怎能不生气呢？当时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孟夫唐，结结巴巴地喊道：〃孟……孟主任，你……你说话要讲良心啊！〃我这时也忍不住了，站起来说道：我们做错了，执行了地富路线，没有把孟主任拉去斗争。现在，我们立刻纠正，我马上去打电话，叫民兵来把孟夫唐拉去斗争。说着我就往门口走。王从吾起来止住了我，我才靠近他坐下。这一幕很富戏剧性，至今让人难忘。就是这位孟夫唐，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又做尽了表演，他以湖北省副省长的高位，跟着造反派胡闹，最后落得个悲惨的下场。
就在讨论永年土改问题的时候，永年城解放了。于是讨论转向如何解决永年解放后的各项问题。首先是如何对待匪军的问题。温专员提出：匪军排以上的官长，一律杀掉。还有人主张班长也该杀。大家都附和温专员的意见，但宋钦坚决反对。于是大家都起来批宋钦，说：亏你是永年人，为什么不起来为永年的穷人报仇？宋钦愤愤地回答：正因为我是永年人，我才反对在永年乱打乱杀。这一下更把人们的火气挑起来了。有人高声喊道：杀土匪的头，杀他们当官的，怎么是乱打乱杀？有人问他：你的立场到哪里去了？有人说：他就是地主嘛！跟着又有人说宋钦在战争中是怕死鬼，抗战是混过来的；在阶级斗争中是软骨头，一贯右倾……等等。宋钦一时成了众矢之的，有口难辩，气得脸红脖子粗，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后来，会场上冷静下来，王从吾问我的意见。我说：永年城里那帮匪徒，罪恶滔天，人民恨之入骨，哪有一个不该杀的？但我们是共产党，是先进阶级的代表，不能像一般农民那样，只图报复。而且，现在他们已成了俘虏，不是战场上的敌人，我们就应该按俘虏对待，不管他们是官是兵以及官职高低，都应首先按俘虏政策对待，以后再清查。以后查出有特务罪行和其他罪行的也要按法律处理，不能按官职论处。如果现在不问情由，把什么级以上的一律处死，这叫什么政策？你再宣传〃宽待俘虏〃，有谁相信？现在解放战争正在紧要关头，我们可不能感情用事，忘记政策。我的发言，没人反驳，也没人赞成，会议在沉寂中结束。我当时是永年县委书记，开始围困永年时还是围城司令部政治委员，按理应由我回去处理善后工作。但是没有派我回去，而派地委组织部长（我的前任县委书记）康建生到永年去，很显然，我的发言没有得到领导上的同意。
陈毅因华东部队需要我区帮助，来到冶陶。薄一波请他给大家讲了一次话。他率直敢言，妙趣风生，说：我们华东的仗没有你们打得好，土改也没有你们搞得好，所以向你们求救来了。你们的刘伯承是常胜将军。不过，我要说句老实话，自古以来只打胜仗不打败仗的常胜将军是没有的。所谓常胜将军，是胜不骄，败不馁，善于总结经验，因而胜仗打得多些、大些，败仗打得少些、小些。希望你们这个常胜将军也能很好地总结经验，打更多更大的胜仗，供我们好好学习。陈毅的讲话博得全场雷鸣般的掌声。他的讲话，很显然是有所为而发，正因如此才得到大家最热烈的欢迎。会后，薄一波问我有何看法，我说：陈毅同志给我们泼了一瓢冷水。我看这冷水泼得真好，不然我们的头脑会热得爆炸的。全国土地会议把我们表扬过头了，我们就神魂飘荡，莫名其妙了。现在很需要一副清醒剂。我见薄一波没有什么表示，也就把话打住了。过了一阵，他向我走来，很诚恳地对我说：我同意你的看法，陈毅同志以客位而能巧妙地对我们提出意见，很宝贵。你们四川人就是痛快，我喜欢。说到这里，他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忽地停止了。我于是起身告辞。第三部分 在永年做县委书记 8。冶陶会议（3）
这时，关于永年问题的讨论，地委和县委之间还在僵持着。一天晚上，薄一波把我叫去，但他一字不提水年问题，却问我：你看边区农会是不是应该搞起来？我略加思考后回答：搞农会，那不是土地会议上已经决定了的吗？你让池必卿他们搞起来就行了。我是搞青年工作的，希望把青年团办起来。一波说：现在主要还在农村嘛，青年工作也得在农村搞。中央局决定搞边区农会，要你参加筹备工作，你看如何？我问：征求过池必卿他们的意见吗？他说，他们是区党委的，你是中央局的，所以先问你的意见。而且，他们本来就是搞农会的，哪会有意见呢？我说：要我参加筹备边区农会，可以。不过也得搞青年工作，试办青年团。一波说：好嘛，将来在邯郸这些城市可以试办青年团。不过现在还是先到农村去。就这样，决定我任边区农会的筹备委员，并让我立即回永年去进行调查工作。
在回永年之前，我与路子谊和宋钦进行了诚恳的商谈。根据土地会议的精神，地富出身的干部，要回避在本地工作。因此宋钦一定要调离永年。我劝宋钦不要难过，革命是一辈子的事情，在哪里都是革命。你在水年坚持抗战到底，这是谁也抹杀不了的。你走后我们会把工作搞好，会给你撑腰的。什么地富路线，现在戴不上，将来会不攻自破。对路子谊这位长工出身的干部，我很佩服他遇事坚定不移，不计个人利害的作风。我对他说：老路，我走后，别争什么路线了。现在永年解放，城内城外灾民七八万人，急需救济，为灾民多争些救济粮救济款吧！路很感动地说，我和宋钦都是本地人，怎么能看着乡亲们饿肚子呢？老李，你是好人，听你的。你回去看看吧，永年的情况咋样了？我担心我们那一阵〃刮大风〃搞过头了。
第二天，我怀着不安的心情离开冶陶，直奔永年。第三部分 在永年做县委书记 9。解放永年（1）
我从冶陶匆匆回到永年时，人们纷纷向我述说解放水年的情况。
自1947年5月我军民筑〃城外城〃，加紧对永年城的围困和封锁之后，城内敌人已很难到城外来抢粮食。城边的人都说城里人一个个〃胖乎乎〃的，尤其是两腿和脸上格外明显。那时我们还没有像〃三年困难〃时期挨饿的经验，不懂得饥饿会引起浮肿，所以对城里人因饿饭而发胖感到奇怪。当时永年城里人不但没有粮食，而且没有柴禾，他们把一切木料乃至把木床和门板都烧光了。即使从空投中分到一点粮食，也无法煮成熟饭，只得不管生熟，一齐塞进肚子。因此肠胃病流行，到处乱吐乱拉，弄得臭气熏夭。7月，我边区刘邓大军突破黄河天险，实行战略反攻，南线敌军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永年，从此便断绝了为永年敌人空投粮食。
为求活命，匪首王泽民和许铁英亲自到城墙望。他们见西大堤外有一片高粱地，便决心不顾一切，再组织一次抢粮活动。他们对手下人说：〃我们不能坐着等死呀！大家抢粮去！抢不来粮食，抢来些高粱穗也好。〃于是挑选了四百多名〃精壮〃，由桑凤鸣等头目分三路出城抢粮。我军民对敌人的临死挣扎，早有准备。敌人还未接近大堤早已陷入我布雷区，这时桩雷、挂雷等多种地雷纷纷爆炸，敌人死伤狼藉，进退两难。而我分区独立第四团及其他防卫部队在〃城外城〃上，居高临下，对准敌人，猛烈开火，敌人慌忙逃回城内，但已遗尸84具，并且连桑凤鸣也当了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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