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港版)-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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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给我的眼睛找回「七十年代」。
那十年有限的电影、图画,无一给予七十年代的日常真实,直到九十年代初终于看了那部文革中被声讨的意大利纪录片《中国》(ChungKuo– Cina;1972)。导演,老共产党员安东尼奥尼,二○○四年被请到中国,重申自己当年的委屈。我也现在明白,为甚么西方左翼尊敬欣赏红色中国,可是他们来过,走了,在中国的生存者,是我们——我盯着看,很久难以接受这就是记忆中的七十年代,但每一影像对我说,承认吧,你就在这如蚁的人流中。灰色的人流。到处空旷贫瘠,城市,乡村,因为荒败,居然尚称洁净,简直优美。在北方一座村落中,镜头所及,村民争相走避,同时回看镜头。我找不到词语形容那眼神,因久在国外,九十年代我亦不免习染了他者的目光,凝视这幅员辽阔的前现代国家——我的前半生——片尾,一群乡村小学生在操场上列成方阵玩跑步接力赛,大太阳照着,贫穷而顽强,如我落户的荒山中那些石粒和野果般粗韧。
这一幕,确曾捕捉了整代人的无知与生命力。《中国》是我迄今所见唯一逼真纪录七十年代的影像:一位外国人的作品。
七十年代被指令观看的大量官方纪录片,倒也留存部分真实:毛、林、周,江青,红卫兵,批斗会,誓师大会,还有庞大的党代会。。。。。。影像比文字无情,无情才能真实:年代久远,这些电影不再能够行使党政宣传而俨然转成历史的证据,而时间改变同一影像,改变人。四十多年前瞧着天安门广场千万人仰望领袖,欢呼雀跃——一九六六年,中国的七十年代其实从那时开始——我们,十几岁的孩子,以为理所当然。如今平静目睹这光天白日的疯狂,我们长大了。人需要年龄。现在我瞧着周恩来的脸,这才读出他的表情,明白他虽笑着,心中何其警策而焦虑。黎明曙色中,当身穿军装的毛泽东被团团簇拥走下金水桥,断然步入沸腾的广场人群,这一刻,镜头摇晃模糊,我也能读到这个曾叫做毛润之的人——仅仅作为一个人——正怀抱心中的决绝和庞大阴谋,决定挥霍亿万人性,闯开这历史的弥天大祸。
镜头没有偏见,但当年我们读不懂,如同盲人。
印象最深是外事纪录片,那是七十年代绝无仅有目睹外国人的机会。各国首脑照例被周恩来陪伴着进入那间书房,毛摊在他的沙发上,困难地转侧脸面,收蓄口水。自幼及长,我们年年月月在所有图像中逾万次看这张脸,他是唯一的明星,超级明星——很久以后,我们也才知道扶持他的女子名叫张玉凤——但这类电影一律关闭领袖与宾客的对话,只有配音解说,还有音乐,与七十年代猛烈叫嚣的革命音乐不同,这种配乐亲和、优美,我喜欢听,至今没有文献告诉我音乐作者是谁。
在电影院的黑暗中我总会闪过一念:他还要活多久?
进到那间书房的国家元首都死了:戴高乐、尼克松、铁托、金日成。。。。。布托死于绞刑,齐奥赛斯库被好几条枪扫射毙命,马柯斯暗杀政敌后,携夫人流亡夏威夷,客死异邦。那年,八亿人民从电影屏幕目击毛在寓所的过道中与客人拍照时,捉起马柯斯夫人的手,俯嘴亲吻。夫人身边的公子典型七十年代西方装扮:蓄长发,穿着腰身紧窄领口夸张的白衬衫,虽然他是亚洲人,但那是我文革记忆中与我同龄的外国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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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留存着七十年代的中山装,因为件数少,终年穿着,洗到发白。如今男人们学会穿西装了,偶然看见零星来自乡镇的老人、穷汉、乞丐,一身中山装,辗转尘埃,甚至还戴着那时的干部帽,破旧不堪。我曾在哈佛大学听赵元任女儿说,海外华侨最是记得一九七二年中国首次出席联合国会议,美国电视播出乔冠华率团走下飞机,一律黑色中山装:「好精神啊,那真是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近年,京城好几处豪华餐馆僱来导引宾客车位的英俊青年,寒夜风中,倒是个个穿着笔挺的中山装:那已成了仆役和下人的体面。
除非县干部,七十年代的乡民装束大致仍是民国款式的遗风:文革初大串联,上海街头走过成群的北方红卫兵,来自鲁、冀、晋、豫,黑粗布棉袄,圆口棉鞋;江南农夫则如鲁迅茅盾小说改编的电影中那样穿着传统短褂,农妇们一身青布衫裤,蓝围裙,入冬,个个裹着綉满彩花的头巾;赣南山民是如清末图画中的耕夫,粗布短打,元宝领、盘扣、窄袖,只是溃烂污浊,不成形状——现在成衣批量倾销,电视中瞧见汶川震区乡下孩子的衣装,个个无异于城里人,而九十年代从江西乡下走出的女孩吕燕,早已被法国人捧为着名时装模特了。
那时的成衣业十分有限,仅在大城市。七十年代上海人的夏装经已流行「的确凉」,春秋衣料大致是卡其布与混纺织品,冬衣,则包括棉毛衫、羊毛衫,绒衣出现高领——深秋风寒,在坡地或谷场,农家老少围拢来,显然从未见过细密编织的绒衣,他们轮番抚摸,喃喃地说:「多软,多暖和!这么好的东西!」山民们甚至连鞋袜也没有,为了御寒,不过是单衣外再穿一件同样破烂的单衣,拦腰捆着草绳,双手擎一枚小炉,炉中是温热的灰烬。我不记得哪位山民穿过中山装,也不记得在农家见过像样的棉被,多半絮花纍纍,经年的破烂,不辨颜色。
我所在宁都县是老红区,村中有老农见过项英和瞿秋白。四次反围剿战事均在县内的深山老林:「林子密得瞧不到天啊,老虎,野猪,」老人们回忆:「大跃进,老树全砍了,现在连个獐子都找不见。」三十年代他们也这般赤贫么?很久后我才读到在苏维埃地区发生甚么:数万人被认作「AB」团成员,在我落户的区域被砍杀,被活埋。一九三四年,成千上万赣南红区的壮丁跟随长征,一路死伤,活着走到延安的人有于都县农民黄永胜,还有兴国县人吴法宪。
贫贱、暴力,已成遗传:从三十年代的苏维埃到五十年代土改,再到文革事起,除了批斗,游村,便是毒打。村长张万策那张脸,畜生般野蛮而温顺,对我说,文革时他被公社派来的土红卫兵吊在屋梁上彻夜痛打,不给吃饭,不给喝水。我们惊讶,贫农干部被吊打?张老叔叫道:「是啊!革命嘛!」随即解开腰上的布条,缠绕双手,作出被吊打的姿势,同时朗声暴笑。
歇晌了,也是万策老叔,重重叹一口气,绽开惨笑,狰狞而善良:「你看,解放前给地主做,三餐干饭,尽吃,现在谁都吃不饱啊!」他环顾村人,快乐地吼道:是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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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赣南山中的第一年即学会吃辣,剧烈的辣。农忙时节,田间的饭菜是每人带一小瓶炝熟的辣椒,拌着粗盐,连同密集的辣椒仔,狼吞虎咽。知青的农事多是失败的,直到我离开那里,仍然49只会栽种空心菜。空心菜不必照看,自会蔓延,饲料是我们自己的尿,提着尿桶在溪边兑了水,然后撒向菜园——不知是因为年轻还是饥饿,我们似乎每时每刻低头觅食,彷彿猪狗。赣南沙土适合种植山芋和花生,收获时,每个人掰断连根带泥的果实,大口啃着,生吃,满嘴辛涩的甘甜。邻家的猫被狗咬断一只耳朵,横在墙角,翌日死了。不记得谁剥了皮,由我拎着去小溪冲洗。溪流清澈湍急,一只剥了皮的猫,脑袋、爪子已被斩去。。。。忽然我撒手,眼瞧血肉模糊的小兽尸出没清波,漂浮着,旋即被飞速奔临的草狗叼上溪岸,迟来的狗们,一拥而上。
仲夏抢收与冬末春节,一年两次,村民得以饱餐。呜呼!我至今不再尝到那来自泥土的鲜美:新割的稻米、池里的活鱼、才从菜园割取的菜蔬——洗过,碧青,热锅水沸,炉膛山柴爆响,烈焰熊熊——还有,清晨宰杀的猪!那猪,没命嘶叫,我亲眼瞧着几条壮汉怎样拦截,怎样对准喉头一刀刺入、退出,鲜血如注。当全猪被滚水冲刷过,昂然倒挂,庖丁解牛也便如此吧:屠夫,一位沉默的中年人,温柔体贴,只轻轻一刀,缓缓顺下来,晶莹热烫的心、肝、腰、肠,蒙着如炊烟般青蓝的透明的膜,成堆坠落。当着围观的男女老少,屠夫于是一刀一刀分解、取出,秤和案板,就在边上。
后来读到文革初年广西大肆杀人的记载:河滩边,死者的心肝、眼珠、脑,也被这样一件件割取,给守候的村民夺了去,回家煮食,以为治病——绍兴城的人血馒头还算斯文的,此事怎样秉告鲁迅?而我在村中听说的往事,是当鲁迅在世的年代:临村有位壮汉的父亲,小地主,红军撤走,他成了寻仇的人。村民在七十年代仍然啧啧惊叹他的体魄与彪悍:怎样喝退左右,徒手杀猪,徒手杀人,那办法,是握紧仇家的双腿,高高拎起,使对方倒悬的脑袋对准山石,频频顿挫,连连撞击,直到死。
他的儿子三十多岁了,没人愿意嫁给他,因他的父亲是被枪毙的反革命。他常在山腰发呆,女人走过他便解开裤档,远远笑着,笑意粗野而妩媚,活像周润发。
在七十年代的幸福记忆中,我看见自己混入上海小菜场排队行列,春节前夕,彻夜守候。天没亮,每个菜场布满黑压压骚动嘈杂的市民,曙色初露,人声鼎沸。排队!那是六七十年代的终年记忆。春节前知青大抵回城,无业,无事,我在队伍中享受无比的温馨,傍晚菜市加班销售,拉出电线,点亮灯,尤其动人。我愿几小时排队,寻看路过的漂亮女孩,欣然绝望,默认自己是户口迁出上海的人。
一年一度,家家户户会在春节领到特许的食品票证,人群盯着菜场案板冰冻的整猪、鷄鸭、黄鱼、乌贼。。。。开秤了,队伍纠结形同暴动:鷄鸭总有大小,每户一份,没选择,凶悍的男女奋勇抢夺,声嘶力竭:「我操你的老娘啊、操你阿妹!」同一句咒骂,强者声色俱厉,失败者叫来是悠扬婉转,彷彿哭丧。。。。花生、蜜饯、瓜子、黄澄澄的豆芽,件件是一年分配一次,我记得豆芽每人半斤,四分钱。自领到票证,家人无数次从抽屉深处取出,清点,商量,然后深藏,当轮到付钱的一刻,四分钱票据被一把撕去——再等明年。
食品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被暗中买卖。人民不远千里万里捎带腊肉、咸鱼、菜干、糖果,和各种土产,火车上,被绑缚的公鷄忽然在人堆里啼叫司晨。。。。我转去江苏插队时,每次回沪背几十斤大米,因江苏不限制糙米大米的购粮比例,而上海限制。到七十年代,城市居民常年使用食品副食品票证已历二十年,亲友赠送粮油票,等于钞票——顺便一说,除了特权阶层,七十年代全中国没有富人。有限的工薪差异不是如今的贫富差别:六十年代末文革事起,全国资本家除了招致迫害的阶级标签,家产资产一律被没收冻结了。
亿万农民无票无证,口粮仍被严格限定。虽然史书记载历朝历代的灾荒饥馑,口粮限制仍是千年未有的记忆。我每月口粮二十九斤,当被省出版社借去画政治宣传画,必须暂借粮票,然后择时坐长途车一整天回县城,再翻山越岭走到本村,以稻谷秤满数月的口粮。粮库的大锁被啷当打开,我记得会计的手与秤陀怎样颤抖,记得村里派送的挑夫,我跟在后面,到得公社,眼看那份谷子流泄无声,没入公社粮站的巨大谷堆。挑夫的酬劳是一块钱,农民难见现钞,欢喜接过,浑身大汗陪我到粮管所转换粮票,清点后仔细端详,递给我。我给他叫一斤米饭、一盘猪血、一碗波菜猪肝汤——顷刻尽净。
一九七五年当我流窜到苏北二度插队,再次面对当地村官的无奈:他们在田里商量,争吵,拖延,用力吐唾,每个脚趾缝涌出江北松软的泥,走上田埂,不看我,狠狠喝令会计批发口粮。我又被领到粮库,出来时,村民老小站成一圈,瞧着这个据说是知青的外地人,分食全村的口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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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老家早已拆毁。如今要拍摄石库门弄堂的最后影像,须得撞见临近街区的断墙残壁。我穿行其间,有时一惊,依稀认出这是哪位老同学在七十年代的家。
每间陋室人去楼空,屋顶掀开,一地烂家当。这非人的居所并非命该被毁,只因万千私房从五十年代被充公、被改制,承受几代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