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10期-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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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只蛇皮袋笑嘻嘻地跑了过来;随即揭开汽车屁股上的后盖;将蛇皮袋塞了进去。那只一直躺在桌底下的母狗突然一翻身爬起来;箭似的冲过去;一口咬住乔镇长的裤腿;村长曹稳对着它踢了一脚;母狗吠叫了一声;倒退着身子跑开了。
当乔镇长的小汽车重新贴着河堤上的六棵柳树驶出村口的时候;村里四十岁的老光棍国和正背着锈迹斑斑的电瓶从田里回来;他的手里拎着一只鱼篓;篓里面蜷缩着几条长了胡子的泥鳅和一根黄鳝;黄鳝细小得像蚯蚓一样。
五
傍晚的时候;村里热闹了起来;从学校里回家的孩子开始聚集在土场上玩耍;女孩子跳绳踢踺子;男孩子用石头“打皇帝”;屋里的女人一边做着饭;一边大声地叫骂着;不知道到底是在骂人还是在骂着畜牲。后背山里影影绰绰冒出几个挑柴的妇女;她们头上扎着毛巾;敞开着棉袄;在柴草丛中蠕动;整座大山就像一匹幕布;静静地垂挂在村舍的背后。
光棍汉国和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脸色酡红。他刚刚喝了二两谷酒;他将那条细得像蚯蚓似的黄鳝切成条段;伙同泥鳅一起下了一大碗面条;然后喝起酒来;等到面碗见底的时候;他的二两酒杯也跟着见底了。然后;他摸了摸上衣口袋;那里面除了半包烟之外;还有一张纸。他决定趁着天黑以前将那张纸送到桂花嫂的手上。
天快黑了;孩子们一听母亲的嚎叫声;连忙扔掉手上的玩具;慌慌神神地朝家里蹿。
“跑鬼啊?又不是遇到强盗了!”国和盯着从跟前一闪而过的棕德老汉的孙子小强;朝着他屁股踢了一脚;“兔崽子;你爹给你寄汇款单来了没有?”
“你爹才给你寄汇款单呢!”小强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巷道里立马扬起一道灰尘。
村里的男人在城里打工挣了钱;担心家里的女人收不到;多半将钱汇到村里的学校里;全村的孩子里只有棕德老汉的孙子小强至今没收过汇款单。小强他爹妈双双跑到南方去打工;将家里的田地全撂给爷爷;平时不寄一分钱回来;连买火柴的钱都是找桂花嫂借的。后来才知道;两口子是嫌邮资太贵;想着干脆到了年底一次性把钱捎回来;没想到春节回家的时候;火车上遇到了高明的窃贼;将绑在身上的钱一分不少地拿走了。
国和站在院子门口连喊了几声“桂花嫂”;见没人回应;便自个儿推开门进去了。这几年;国和没少进过这个院子;有时还帮着桂花嫂收拾着粮食和柴草。有天傍晚;睡在房里的婆婆突然开口喊道:“国和啊;你要是喜欢我家桂花;你就娶了她吧;这个主我作了。”。桂花嫂红着脸;扭头冲着婆婆吼道:“你凭啥替我作主?你要是像你儿子一样嫌弃我;就明说!”
“你进来吧……”屋里终于传来桂花嫂的声音; “我在摸索电灯的线绳;我都烧糊涂了……”
此时;屋里已经透黑;国和连忙按开打火机;用手掌挡着风;蹑手蹑脚地进了屋。桂花嫂坐在床上;被子上面压着棉袄。
国和突然感觉到手指一阵灼痛;原来;打火机上的火苗子烧了他的指头。
“我有点不舒服。”桂花嫂抓起棉袄披上身上;“晌午那阵子;我跑出一身汗;不小心撞了风……”
这时;桂花嫂已经拉亮了电灯。国和一边灭了火机;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叠了几层的纸来:
“我画了张图纸;也不知道合不合你意;你先瞅瞅;要是不行的话;我再修改。”
因为发着烧;桂花嫂的脸红得像布似的;她对着床头的木柜呶了呶嘴;那里放着一部红色电话机;“画啥图啊;咱又不是建高楼大厦;你还当真呢!”
“你咋病了?”国和将图纸放在床头柜上;用墨水瓶压好。墨水瓶上插着一只毛笔;原是桂花嫂的儿子用过的;这孩子正在城里读高中;他老子嫌乡下的教育质量不好;将他转到城里的中学去了;春节过后就没有回过乡下了;瓶里的红墨水也干了。
“乔镇长来了;我跑出一身汗来……”桂花嫂抓起枕头上的红领巾系着额头上。红领巾是儿子小时候加入少先队时发的;颜色都发白了;乡下的女人一遇到头痛脑热;总爱在头上系一块布。
国和瞥了瞥桂花嫂屁股底下的那只枕头;枕头足有一米多长;两头绣了长着胡须的虎头。
“乔镇长来了;还有县里姓李的主任也来了;他们看中了我家那二棵黑桂。”桂花嫂接着说。
“你答应哪?”
桂花嫂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你不会卖。”国和点着一根烟;寂静的村子里又传来孩子的哭叫声和女人的咒骂声。
“我瞅乔镇长那脸色;很不好看……看来他是不会罢休的……他说了;过两天他让我娘家的兄弟来做我工作;我想好了;就是皇帝老子来了;我也不卖!”桂花嫂盯着国和说。
“是不能卖!”国和嘀咕一声;瞥了瞥床头柜上的那张纸。大前天傍晚;桂花嫂拦住从湖里电鱼回来的国和;说“我想把家里的茅厕改一改;你过去学过泥匠的;帮我想一想……”
乡下的夜晚黑得像涂了墨汁;院子里传来“窣窣窣”的声响;那是桂花树的声音。
这时;村里突然传来一阵钟响;还有女人的尖叫声;桂花嫂的心又一揪;盯着国和。国和立马冲到院子里;侧耳一听;原来是柳婶在寻死觅活地叫喊。
“不得了啊;我家的黑狗让人毒死了;老天爷啊;这日子叫我咋过啊……”柳婶的喊声是从村口传来的。她指了指马路的方向;“我亲眼瞅见那帮强盗沿着河堤跑了。”
村口聚满了人;全是妇女儿童和老人;有人捏着手电筒对着田野和河堤不停地晃动;河堤的柳枝像吊鬼似的在风上飘摇。棕德老汉拄着拐棍站在苦楝树下;大声地咒骂着;嘴角上粘着白色的唾沫。
国和一口气从桂花嫂家冲出来;一眼瞅见柳婶正蹲在堆满石头的水塘边上嚎哭;旁边躺着她家的那只黑毛母狗;死狗睁着眼睛;狗舌从嘴里伸出来;四条瘦腿蹬得直直的。
“八成是城里那帮害人精搞的鬼;冬天快到了;他们又想吃狗肉了!”秋菊嫂刚刚洗了头;手上捏着梳子。她瞥了眼国和;用梳子指着马路的方向;“你要还是个男人的话;就去跟那伙强盗拼了!”
国和瞥了瞥秋菊嫂;扔掉手上的烟;拔腿朝马路跑去;刚跑到河边的柳树底下;却突然停住了。
“咋的哪?”秋菊嫂喊道。
“这里又死了一只……”国和的声音从河边传过来;像鬼魂似的;“好像是棕德叔家的狗。”
“狗日的!”棕德老汉长啸一声;随即吐出一口唾沫;倒在苦楝树下。
一会儿;河对面的马路突然间传来摩托车的启动声;那声音越来越弱;随即就完全消失了。
这时;桂花嫂正靠在床头;手上捏着国和为她画的那张图纸;眼泪汪汪地盯着漆黑的窗外。
六
次日一大早;桂花嫂就起床干活了;头上仍系着红领巾。她打算趁着天晴将婆婆的被子洗了;然后再把老人蹭破的半边床单补一补。
在昨夜的突发事件里;村里总共死亡和丢失3头猪2只猫10只鸭18只鸡;狗是一条都没留下来。由于突然间没了鸡和狗的提醒;村里的人睡过头了;孩子们起床后发现上学迟到了;背着书包朝着学校狂奔。
“慢点啊;孩子;别摔着哩!”桂花嫂站地院子里;招呼着从门口跑过的小强;“你爷爷好些了吗?”
回屋后;桂花嫂坐在婆婆的床沿上;开始给老人喂粥。去年的一个秋天;村里最好看的姑娘棉花离开村子去了城里;婆婆从家里跑出来送她;结果在门口的水塘边摔了一跤;从此就站不起来了。
这时;棕德老汉扛着一把铁叉颤颤巍巍地从土场那边走过来;铁叉上倒挂着一只死猫。为了防止村里发生食物中毒和细菌繁殖事件;老人强忍着头痛;一大早起了床;扛着铁叉在村里转悠;专门拾捡昨晚死去的畜禽;打算将它们集中填埋在一个土洞里。
“我整整烧了一宿。”桂花嫂一手掇着粥碗;一手捏着汤匙。粥太烫了;她每喂一口就对着汤匙吹一口气。
“都怪那个姓乔的不做好事。”婆婆靠在床头上;花白的头发挡住了大半边脸和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里闪动着像蒸馏水似的液体。
“咱家的公鸡没了。”桂花嫂将汤匙放进婆婆的嘴里;阳光穿过房子的后窗落在地上;像水似的漾动着。
“全村就咱家一只公鸡;现在也没了……你说这还叫个村子吗?”婆婆盯着媳妇说。
“咱家的公鸡比人还精;我总觉得它还活着……”
桂花嫂瞥了瞥窗子外面;棕德老汉正站在土场上一边咳嗽一边跟柳婶说着话。柳婶捏着一只碗;刚从河堤上给男人“喊魂”回来。
“狗日的城里人;我要去告他们!”棕德老汉站在土场上大声地嚷道;嘴上喷着白沫。
“老天爷!”柳婶的碗里仅剩下一把米粒;她瞅了瞅死猫;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从碗里抓起几颗米粒;一边抛撒着;一边快速地走开了。男人成了“植物人”之后;她根据省城医生和乡亲们的建议;捏着盛着米粒的磁碗;坚持每天早晚给丈夫喊两次魂。去年秋天;村里的两个男人去邻县挖煤的时候;双双在河堤上摘了几根柳条编成帽子戴在头上;于是;她把河堤上的柳树作为每天“喊魂”的起点。
“快回来吧;苦荆哎!回来啊……”柳婶的喊魂声饱含着深长的咏叹;像是手上正捏着一根无形的绳子;从河堤的柳树下一直扯过来;绳子的末端系着男人当年出发时失去的魂魄。洁白的米粒从女人的手心里抛撒出去;在地面上蹦跳着。
“苦荆还没醒吗?”棕德老汉忍着咳嗽问了一声;然后扛着死猫朝着村口走去。
“昨晚后半晌的时候;他叹了一口气出来!”柳婶答道;“他大概知道家里的黑狗让人药死了;心疼着呢……”
“狗娘养的城里人;他们先是把人搞走了;后来又把牲畜搞走了;现在又把主意打在咱种的几棵树上了;得寸进尺啊!”老人的胡子上又粘满了唾沫星子。
棕德老汉来到苦楝树底下。那里已经堆放着一些畜禽的尸体;全是老人一大早从各处拾捡来的。
婆婆只吃了几口粥就喊饱了;桂花嫂只好作罢;开始给老人换洗被单。婆婆睡的是一张老式的雕花木床;婆婆头上枕的也是那种又长又圆的两头绣了虎头的长枕;由于年长日久;枕头上到处是补丁和洞眼;连里头的谷壳都漏了出来。婆婆睡觉有个不好的习惯;老是往床里头躺;朝外的一半总是空着;媳妇为此说了她好多回;可她总是改不了。
桂花嫂把婆婆的被子拆了;重新换了一床干净的;然后开始绐老人拆洗床单。她一瞅婆婆身子底下一半新一半旧的床单;忍不住又吼道:“你瞅瞅你瞅瞅;你到底是咋睡的?这床单一边跟新的似的;一边都被你睡烂了……你就不能往外挪挪吗?我就不相信你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婆婆一听;连忙挪动了一下身子。
桂花嫂再没吱声;噙看泪把床单揭了;换了条干净的;然后来到院子。她揩了揩眼睛上的泪水;瞥见棕德老汉正举着铁叉设法将花猫挂在苦楝树的枝桠上。
桂花嫂回到屋里;一眼瞅见婆婆正躺在床上流泪;她立马扑过去:“娘;我再也不说你了;我要是再说;你就掌我的嘴。你想睡哪就睡哪;你想咋睡就咋睡……”
晌午的时候;棕德老汉已挖好了土洞;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将3只猪10只鸭5条狗和17只鸡全都扔进洞里。“现在就剩下桂花家的那只公鸡没找到了。”棕德老汉抬头瞥了瞥树枝上的死猫;突然扔了手上的铁锹;朝着河堤的方向大声地骂了起来。
七
桂花嫂的娘家兄弟果然在两天后的早晨来到了姐姐家。这个叫王树根的邻村党支书;站在院子里瞅了半天桂花树;裤腰上别着手机。他掏出香烟;对着掌心连敲了几下;然后咬在嘴上。四十多年前;他的胞姐王桂花被抱到土村的曹家做童养媳;当时他还没出生。
桂花嫂招呼了一声兄弟;叫王树根的男人立马进屋坐下了。自从叫曹旭的姐夫在城里找了女人后;他就很少进这个家门了。堂屋正墙的中央挂着一幅照片;是姐姐她公公的;戴着眼镜穿着中山装;四十多年前去湖里钓鱼时死掉了;连尸体都没找到。
桂花嫂给弟弟泡了一杯茶;然后朝着院子呶了呶嘴巴;问他是不是为那二棵树来的。
“我到镇上去开会;来看看你;娘想你了……”弟弟咧着嘴笑着。
“是吗?”桂花嫂挨着弟弟坐下来。
“这后半生你就打算这么过下去啊?你还不到五十岁;你真打算就这样在曹家呆一辈子?”王树根突然站起来;抬脚将地上的烟蒂碾灭;然后扭头盯着婆婆那间厢房的门口;嚷道:“你也是个人哪;你不是个牲口;你对得住他曹家了!”
“你能不能小点声音?你这是干啥啊?你来吵架是吧?”桂花嫂跑过去将婆婆的房门关了。
“我就是想吵架;咋的啦?吵架算便宜了他曹家;我还要打人哩!”王树根提高了嗓门;重重坐回凳子上。
桂花嫂挥手打了一下弟弟的肩膀;转身进了卧室;拿出一包香烟来;扔在桌子上:“姐姐的事不用你管!说吧;今天是不是为二棵树来的?”
“乔镇长昨天跟我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