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09期-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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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他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和忙碌中的时候；死亡出示了他的名片。医学上给他的病的定义是原发性巨型肝癌。面对医生的诊断书；他出奇地平静；他怀抱着女儿微笑着说：“小丫头；你还没有长大呢。爸爸不会离开你和妈妈的。”但是；从灾难降临；到他伤痕累累地辞世；仅仅四个半月的时间。135个日日夜夜；我守护着他；他与疾病抗争着；我们拚着命地试图从病魔的掌握中逃掉。然而；我们无力回天。我就是这样看着这个年轻的生命渐渐地枯萎；慢慢地走向死亡；我独自承受着生命中最深最重的苦难。都说苦难是一种财富。我拥有了这笔财富；可我失去的是我的家；我的爱人；我的丈夫；我周岁孩子的父亲。当生命的潮水退尽；他握着我的手；留在他指间的是他最愿握住的尘世间最后的一缕余温。
他走了；就好像这个季节的一片落叶；随风而逝。他走了；眼角挂着一滴清泪；怎么擦；怎么擦；也擦不干。他走了；带着对人间太多的不舍和依恋。我木然地把头往墙上撞去；满是血却没有痛的感觉；妈妈哭着抱着我说：“女儿啊；治得好他的病；治不好他的命啊！你就认命了吧。你也有女儿啊！”女儿也哭着喊：“妈——妈；妈——妈……”泪水打动不了上天对人世的怜悯之心。我已欲哭无泪。
终于；我埋葬了他。随他去的是我戴在身上的一块美玉和我的一缕长发；伴着他；长眠地下。而他戴过的那一块玉；我留了下来；戴在身上；一生也不会取下。我知道；那地下埋的；是他；也是我；这世上走的；是我；也是他。
墓碑的正面刻下他的名字；在背面刻下的是他曾经念给我的一句诗：“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我在他的墓前流着眼泪；烧掉了一卷《红楼梦》。这是我最爱读的一本书；我愿意他在地下也不寂寞。我要在那一日流干所有的泪水；从此以后不再悲伤。
清明的时候我去看他；在羊牯山公墓。满山的悲伤的人；一样如我。我穿着一袭黑衣；手中是一束鲜艳夺目的玫瑰。走过那条蜿蜒的山路；下很陡的山坡。过阴阳界；上台阶；左拐；再上台阶；再左拐；脚下是冷冷滑滑的石面；一直往里走；是一片雪白的大理石碑。我把他的墓碑小心地擦干净；不留下一丝的尘土。他还是这样微笑地看着我；永远年轻、英俊。我对他倾诉；如以往面对他的每一个日出与暮落。他的墓前是这满山的墓地中唯一的玫瑰；我想他若泉下有知；是可以安息的。
我把花瓣撒落在他的墓前；同时撒落的还有我的爱和忧伤。这无可奈何的尘世之旅啊！因为没了你的陪伴。说什么“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说什么“海枯石烂；此生不渝”？我们曾经的誓言呢？你让我在这个灾难的世上怎么走？你让我怎么能把你在我的记忆中抹去？
你用你短暂的一生实践了你的承诺；我知道；我是你最初和最后的爱。你给整片的天空；让我自由地来去；在你的面前；我是一个受纵容的孩子。
我记得；你把结婚戒指套在我手上的时候对我说：“让我用一生来疼你；爱你；照顾你；好吗？”
我记得；你在我心烦的时候；陪我走在雨中；把雨具披在我的身上；雨里淋得透湿的你依然微笑着对我说：“傻丫头；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我记得；相识六年；相守三载；你总是天天陪伴在我的左右；我笑你没有出息；你说：“我要守住和你在一起的分分秒秒。”
我还记得；在你临走的前几日；已经衰竭的你一只手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打着点滴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胳膊；我的脸。伸出颤抖的手要擦干我的眼泪；并且清清楚楚地对我说：“不要伤心；答应我；无论多绝望；都要活下去……”并且在一张纸上留下你给我的最后的文字：“当你想我的时候；请你看看天上的月亮；请你闻闻四季的花香；请你听听风；看看雨；请相信；亲爱的；当我化作千万个分子之后；我依然深爱着你……”
我的泪；化作这清明时节的雨。
好多年里；我总是做一个同样的梦。我梦见我们相爱的最初；你常常爱牵着我的手在江边走；有一日晚间；仍旧出去散步；却下起了雨；我们在一座老房子的屋檐下躲雨。是个初春的天气；空气里是一些淡淡的生命复苏的味道；夹杂着丝丝的寒意。我的一双冰凉的手在你的掌握下渐渐地变得温暖。你说：“我是可以做你一辈子的手套的。”我含笑着没有说话；只是回过头去看我们身后那一扇带锁栓的老门；并且指给你看：“这门也不知道已经走过多少辈子的人了？”雨一直下着；我和你就那样子牵着手；谁也不愿意说走。在你离开我的很多年里；我总是做这一个同样的梦；你总是以种种名字、种种姿态在我的梦里重回；梦里满溢着幸福；而梦醒后却已是泪湿双襟。“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光阴对人心毫无怜悯之心；嘲笑人心记忆追思的悲伤挣扎。我就是这样和你在梦与醒；生与死的夹缝里重逢。
我总也不能释怀；很长一段时间；把自己深深地锁在对往昔的追忆里；沉浸进去；无法自拔。我请了长假；常常独自把自己关在那座房子里；那对于我来讲已经不是一个家；只是一座房子而已。我学会了抽烟；不吃不睡；往往几天几夜地一个人呆着；有时候也会俯在地上；大声恸哭；呼唤着你的名字。更多的时候；我就安安静静地；把衣柜打开；闻着你遗留下来的衣服上的淡淡的我熟悉的味道。整个屋子里都是袅袅的烟；弥漫着烟草的气息；而我的心里就是一片忧伤的海洋。我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度过了我生命中最冷的寒冬。
那是一个飘雪的黄昏；街面上湿冷冷的；我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坐在车上；车驶过繁华的商业步行街；每个店铺的门窗玻璃上都贴着圣诞树、圣诞老人的画像。满街的人流；相拥着；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我呼吸着冰雪的气息；漠然地看着这一切；觉得与我毫无干系；我的身体仿佛只是一只单纯的装满悲伤和痛苦的容器。这时候；车里响起了一首久违的苏格兰民歌《斯卡布罗集市》：
“您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
她曾经是我的爱人
……
那香味让我想起一位住在那里的姑娘
我曾经是那么地爱她……”
莎拉？布莱曼天籁般的嗓音像一股清流；在这喧嚣的紫陌红尘中；温柔地抚慰着我的心；无忌地播撒着她倾国倾城的容颜。哦；又是一年的花开花落。突然间；我莫名地感动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还留在这个美丽人世上；那颗早已冷却的心的在这个冬日的平安夜里复苏了起来。晚上；和周岁的女儿嬉闹着。我靠在床上；她踮起脚来亲我一下；我笑；她也笑；她又亲；我们又笑。笑着；笑着；泪便笑了下来。我抱着女儿对她说：“好孩子；明年圣诞节；你长大些的时候；妈妈会带你出去吃圣诞大餐；一直到你长大；有一天离开妈妈的时候。”这个世上有这么多让人感动和留恋的东西；我又有什么理由去伤悲；我要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只因为在我的身上承载的是两个人的生命。
曾经的我是一个忧伤的人；我说忧伤是我的本质；与生俱来的；拂也拂不去。然而；现在；当我有了足以令我忧愁不堪的理由的时候；我却是如此的平静；我不言愁；我没有愁；尽管我失去的是我生命中的最爱。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生命也因为这份不知；才显得更加神秘与美丽。但是；我有希望。我相信他会为爱守护在我的身边；无时不在关注保护着我；直到化身为另外一份爱降临在我的身上。我有完整而独立的内心支撑着；我始终相信：你会重回我的生命。在这个一天等于一年；一年就是—个轮回的年代里；我坚持着我的坚持。
窗处的雨一直地下着；蒙蒙的一片。“此情可待成追忆”；多年以后；当我老得走不动路的时候；这些文字；会驭着阳光；穿过岁月的屏障到我的眼前；打开尘封的记忆。我想；凝结在时间琥珀中的不会是悲伤的眼泪；而是淡淡的微笑。
责任编辑 易 山
乡村岁月（组诗）
正月
昨夜的火和通宵的灯
消褪了那浓墨一般的黑暗
一个鸡蛋黄般的日子
在曙光的页面上淡化出来
儿童清泉的瞳仁
欢乐了这个日子
少女黄鹂的歌声
婉转了这个日子
男人和女人的器官
在这个日子里翻滚回味
这个日子在鞭炮声中启程
这是强大的声音
这个日子踏着祝福之声出门
走过村头的大道
奔向田野里那一片片迎春花
二月
一个异常安静的深夜
成千上万个天使
一丝不挂地
降临到村庄
没有一个人看到
这时候
世界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
并将产生什么影响
有个孩子从梦中偶然醒来
恍惚感到床板像风中的船
孩子受到惊吓哇的一声哭了
父母随即安静下来
成千上万个天使
继续一丝不挂地
朝大地上扑来
大地上已堆满洁白的尸体
同时躺着复活的生机
丑陋不堪的地表
变成了怀里女人的皮肤
当男人看到这番景象时
已是一个无比光辉的早晨
男人开心地笑了——
他已经在土地的深处
播下了种子
三月
河边潮湿的长发
披散在柳树的肩头
两岸长长的睫毛
掩映少女亮亮的秋波
女人从被窝里露出半个胴体
乳房像两朵硕大的广玉兰
厌烦了一个季节的单调后
重新属于所有的男人
小荷展示在风流的眉梢
犁尖尖深入到土地的阴部
数不尽的爱情在田边地角肆意展开
遗落在肥沃里的种子
遇到阳光就发芽
没有名字的野草野花啊
构成了乡村最绝妙的风景
构成了诗人的想象
和画家的图画
十月
女人的血
在上山砍柴时
染红了枫叶
男人的脸庞
经历了半年的疲倦
化为菊花的色彩
老人的神情
在闲暇的季节里
破碎了西风愁卷的残叶
孩子的目光
在上学的路上
激起了远方腊梅的幻象
这是一个仿生的季节
你可以在这些人物身上
看到自然的风采
腊月
火塘里噼噼啪啪的火苗
延续了白日的光彩
这个少有的快乐日子
是时间之圆周上的终点
没有黑暗
女人砧板上的肥肉
汪汪地流油
燃烧的松油和肥肉的香气
充溢着这个特殊的时空
老人没有睡眠
孩子没有梦
守着这古老而年轻的欢乐吧
别让它从身边溜走
三百六十四天都在苦行
唯有这一天坐在安乐椅上
三百六十四天都不如意
唯有这一天感受到圆满
这是圆周上的终点
也是起点
乡村岁月的脚步
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地轮回
诗歌责任编辑 胡 翔
雾中的村庄（组诗）
房子和树均各自为中心
陷入深沉的思考
雾已超出农民的想象
使村庄的一切彼此孤独
这时鸟鸣可以穿透一切
还有水的歌吟
在雾中
明朗的村庄留下这些语言
走进雾中的村庄
没有太阳的容颜云的衣裳
归来的流浪者
无法体验回家的感觉
而大雾会又一次让村庄陷落
流浪者
注定只有远走他乡
他的生命永远在路上
在这里劳动
老农牵着牛出来
他们比太阳还要早一点儿出来
空气里满是庄稼和露珠的气味
他们在薄雾中步履轻盈
他们通力合作
一排一排地翻动泥土
仿佛搜寻着庄稼的秘密
有一群鸟来到这里
啄食无家可归的虫子
这群鸟就像从天堂里派来
播种了啊
黄金般的种子们俯冲下来
他们甚至听到了土地的呻吟
谁属于这样的劳动
谁的劳动饱受灾害
谁的劳动能收获粮食和棉花
谁的痛哭和欢笑属于他们
谁的劳动有哪种光芒
谁的劳动永远新鲜永无止境
守望瓜地
瓜棚的头顶有青藤爬过
瓜棚本身是一株高大的植物
是一种被庄稼称为保姆的植物
它拥有季节
我走进瓜棚
便成为瓜棚的某个部分
我们和庄稼一起生长
享有阳光和雨水
一只鸟飞过头顶
又一只鸟飞过头顶
瓜地在脚下纷纷蠕动
有一根藤蔓爬上面颊
告诉我谁家又生了孩子
在太阳和月亮下守望瓜地
在狂风和暴雨中守望瓜地
守望瓜地的时候我很充实
忘掉了世上偷瓜的贼
燕 子
我们的农舍终于拥有了燕子
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燕子自由自在地飞进飞出
连生儿育女也不避讳我们
和在富人的家里没有什么两样
燕子
高贵的客人
就这样毫不世俗地飞临我们
艰难的日子
使我们激动于春天的声音
是燕子鼓舞了我们
我们因此能在风暴和大雨中
坚信阳光和收成
每年冬天
母亲总是最先谈起燕子
房前屋后的树林
我回家的时候远远地望见他们
父亲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