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9期-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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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先生啊;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最关心的还是他有待出版的书稿。这一点;在他口授的一份遗嘱中;也得到印证:“文章千秋事;得失寸心知。要说遗憾的话;以《跪乳》为代表作的中篇小说集没能出版;尚有一部长篇小说存放在那里。等到形势好转;经济条件允许的年代;望在任的作协领导能实现我的希望——结集出版;以告慰朋友和读者!在此;多谢了。”我当场应承了他的这个托付;并从心里祈祷他能闯过这一关。但是;几天后;岳先生就离开我们了。噩耗传来;满心的悲伤不可言说。和着这份悲痛;我草成一联;献于先生灵前:
此生苦恋惟文学;了犹未了;悲乎;
斯世同怀竟忘年;欲说还休;哀哉!
先生对文学的苦恋;应该说是贯穿他一生始终的。儿时母亲的歌谣和故事;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文学的种子。上世纪60年代;他应征入伍;人民军队的培养;让他的文学梦开始生根发芽;并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军旅作家。转业到湖北省作协之后;他全身心扑在文学事业上;一边当编辑;一边从事创作。一部《跪乳》终于使他赢得了最广泛的文学声誉。刚刚退休那阵子;他好像真正开始了生命的第二春;他是那么雄心勃勃;一次次回山西老家;探访故旧;体验生活;像老农民一样在太行山区寻根;和黄河边的老船公同吃同住;乐此不疲。他还计划把自己构思创作每一部作品的过程写下来;结集出版;启发后学。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得最多的是他没有结集、没有出版的作品;这包括他的中篇小说集、报告文学集以及长篇纪实文学《为春天辩护》等;同时;他还在构思新的中篇小说;期望来年春暖花开;他能动笔完成这个关于抗日题材的新中篇。关于文学;他未了的心愿还很多很多!
尽管同在省作协上班;但各自忙碌;也因年龄的差距;我与岳先生交往并不多。岳先生退休之后;反而经常来我办公室小坐;其实;他来小坐并非过来闲话;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几乎每次过来;他都会给我出些题目。他在构思过程中;有些情节或者细节的取舍;让我给他“参谋参谋”;在写作过程中;有些标题或者观点;也让我一起“斟酌斟酌”。他在《从〈话别〉到〈妈妈〉》(载《湖北作家》2006年春季号)一文中;还郑重其事地谈到了我们一起讨论《妈妈》某些情节的事。每次交谈;他必取来纸笔;认真记下谈话的内容;像个小学生似的;这让我感到很是难堪。我说:“你再这样;我真不敢开口说话了。”他说:“记下有用;记下有用。”次数多了;我也就不再跟他较真了。先生用这样一种独特的方式启发我的思考。
当然;关于母亲;是他谈得最多的话题。谈母亲的坚韧;母亲的宽厚;母亲慈爱;母爱的博大。这些情感都融入了他的作品中;也在他的创作谈《永远的母亲》(载《长江文艺》2005年第11期)中有更详尽的表述。但我估计很少有人知道岳先生珍藏有三首旧体诗;那是他对故土对母亲的深深眷念。这三首诗分别写于1985年、2000年和2001年;而最后改定;却在他辞世前的2008年。岳先生不会使用电脑;他百余万字的作品都是他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手写出来的。他请我帮他将这三首诗打印出来;我顺便将它们收藏在电脑里了:
母恩无报
慈母跪天送儿行
雕影长望残阳中
门前栽棵小桃树
窗边掐日数春风
花开未归白发落
果熟梦圆痛失声
再探娘亲树枯已
独步黄土觅音容
(1985年春)
故居感怀
屋暖最忆过年忙
吃饺香了新衣裳
儿时一掷合家乐
老来珍重独悲伤
蔓草生院缠锈锁
野雀栖室噪天窗
再破终是生身地
不寄他乡恋故乡
(2000年夏)
重游东浮
当年庙颓做学堂
阎罗殿中书声琅
童心如镜尘未染
老态积浊多业障
菩提重兴启蒙处
佛光普照归地藏
万种牵挂可抛却
唯是亲情难清偿
(2001年秋)
这三首诗;岳先生都一一给我作过解读。《母恩无报》有两个中心情节;一是岳先生1965年参军入伍时;是父亲送他到县城去的;母亲没有与儿子同行;就站在高高的打谷场上目送儿子远行。母亲实在站得太累了;就跪在地上;一直望到看不见儿子的身影了还在长望;母亲把自己望成了一尊雕像。“慈母跪天送儿行;雕影长望残阳中”一句;仅在我这里;岳先生至少改了三遍;他总觉得这句诗无法充分表达母爱的凝重和他对母亲的感恩之情。二是母亲每送走一个儿子;就在门前栽棵小桃树;母亲以桃树的春华秋实掐算儿子的归期。岳先生说;小桃树是他生命的一种象征;他曾打算以“门前栽棵小桃树”为题写一个自传;可惜;这个自传被他永远带进了天国。《故居感怀》是岳先生回到生身之居的观感。他说那年回山西老家;特意去看了废弃多年的自家老屋;他拨开封门的荒草野蔓;打开锈锁;推开屋门;竟有一群野鸽惊飞而出;屋内的土炕上更是积下了一层厚厚的鸟粪。物是人非;老屋的破败令他十分伤感。《重游东浮山》也是岳先生晚年回乡的记游。岳先生说他早年上学是在村里一座破庙里;此庙曾遭日本人的炮击。而他上课的教室却是这破庙的阎罗殿。多年之后;他回乡看到破庙已重修;香火旺盛。人世沧桑;令他感慨万千;遂草成此诗。
这三首诗显然是先生的一种情感珍藏;他是否有意秘不示人;我不得而知。在这里冒昧公之于众;无非是为有意研究岳先生作品的读者提供一点佐证;了解先生“不寄他乡恋故乡”、“唯是亲情难清偿”的赤子之心。
“斯世同怀竟忘年”;与先生之间;也算是忘年之交;关于文学的种种交流;大多能取得共识。也许正是这些共识;才有了先生的临终托付;无论如何;我也是不能有负先生这份信任的。
岳先生不能算一位高产作家;但他创作的成就;却是可以以“厚重”论之的。他的长篇小说如《娲魂》;他的长篇纪实文学如《为春天辩护》(几易其稿却未能出版);他的中篇报告文学如《簰洲湾的伤口》、《远去的背山人》;他的短篇小说如《黑麻雀》等;都能见出一位优秀作家思考历史与现实的分量。
中篇小说创作无疑是岳先生文学创作的强项;列入“东湖文丛”(第二辑)即将出版的中篇小说集《跪乳》;收入了岳先生创作的七部中篇小说作品;我以为这是岳先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这些作品创作发表时间在上世纪80年代初至新世纪初叶;前后20年;是岳先生创作的黄金时期。对岳先生一生的创作经历;他的老战友、老同事刘富道先生为其撰写的一副挽联概括得尤为精准:
心守虎门戎装情怀只身独影背井离乡
志在南疆碧波留翰墨;
魂系太行布衣品格箪食瓢饮呕心沥血
乐为北国黄土写春秋。
显然;军旅和乡土;是岳先生创作的两大主题。也因此;岳先生的创作特色突出表现为:崇高感、抒情性、风格化。
关于崇高感。梁晓声说:“崇高是人性善的极至体现。以为他人、为群体牺牲自我作前提。我之所以确信崇高是人性本能;乃因在许多灾难面前;恰恰是一些最最普通的人;其人性的升华达到了最最感人的高度。”梁晓声对崇高的理解;我以为正好成为了定义岳先生小说之崇高感的准确表述。岳先生笔下的军旅生活和乡土风情;正是通过深入刻划“为他人、为群体牺牲自我”的种种情节;着力发掘“人性善的极至”。《跪乳》书写的是两代母亲的形象;“我”的母亲是太行山下的一位普通农妇;乳汁是她唯一的资本;母亲以乳哺育失母的羊羔;以乳为子弟兵的眼睛疗伤;母亲的慈爱以一种忘我的善念突显出来。在日寇刺刀进逼的淫威面前;母亲坦然以双乳同哺一羊一孩;她以人性的凛然逼退了全副武装的日寇;挽救了村里手无寸铁的姐妹。知道儿、媳要上战场;尽管母亲十分担心;但她却表现出了一个英雄母亲的大义和担当。儿媳陶劝母亲说;她去参加的只是边境局部战争;让母亲别太担心。母亲回答说:“咋能不担心呢?恁把孩送妈恁还担心咧;妈把孩送去打仗;咋能不担心呢?可妈又不能担心;谁让俺孩是兵来?”母亲无论怎样不情愿;但她不能阻止自己的孩子上战场。因为孩子是“兵”。是“兵”就得时刻准备着牺牲;母亲也时刻准备承担这种牺牲。“我”媳妇陶是新一代母亲;是部队医院的护士。为了上战场戍边;不得不将六个月大的孩子送回老家让奶奶照看。陶与儿子分开的第一个夜晚;陶作为母亲的痛苦和疯狂;其实也是一种牺牲。两代母亲的自我牺牲;其目的都指向家国、民族的大义;所以;两代母亲的付出与牺牲;都是神圣的。《跪乳》通篇以一种神圣的情感;让我们从字里行间感悟崇高;体验崇高。
关于抒情性。抒情;是岳先生小说创作的基调;他的作品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对大地/母亲的礼赞和感恩。在太行山下、黄河岸边演绎的故事;承载了太多的苦难和悲凉;也承载了太多的热烈与浪漫。因此;岳先生的抒情是沉郁而又炽热的;是凝重而又奔放的。《归骚》以一个军人的亡灵为视角;描写军人魂归故里之后的见闻。军人一抔骨灰负载着无上的荣光;却带给家乡的亲朋故友、父老乡亲无比的悲痛。为国捐躯的英雄魂归故里;家乡人分享着这份光荣;也分享着这份悲痛。尤其是在巨大悲痛下的相互关爱;使作品营造出了一种哀而不伤的浓浓的抒情氛围。《归骚》结尾;岳先生托军人亡灵之口;表达了他情感的归宿:
“想到无法偿还的母爱、情爱、乡爱、牛爱等等一切累累情债;以及在这之下裹挟着的深不可测、令人恐慌的空白和黑洞;觉得成为太行脊梁的一小块才是最佳选择。于是我会毫不犹豫地拿起笔来;在最末尾那个‘土’字上划上一个圈儿。”
岳先生选择情归于“土”;并且;是“太行山脊梁的一小块”;充分地表达了他对故土的一往情深。“土”就是大地;“土”就是母亲;岳先生的所有的礼赞都发源于大地;而所有的感恩则都回归于大地一样的母亲。
关于风格化。风格化是作家创作个性与特色的集中体现。就岳先生而言;他小说创作的风格化是基于崇高感和抒情性之上的;是他在小说创作中诸多个性要素的同一性的表征。在岳先生为数不多的几个中篇小说中;我以为他的创作风格化特征是十分突出的。在叙事结构上;他多采用有序的封闭式的叙事结构;故事起承转合;张弛有度;表现了作家对叙事节奏的高超的驾驭能力。每一部作品;每一个情节乃至细节;都是作家精心筹划设计的;叙事表达;总有一种成竹在胸的从容。一般说来;岳先生小说的总体布局遵从传统的现实主义的叙事方法;但在情节的运用上;却时有浪漫主义甚或是现代主义的奇思妙想。《跪乳》中的羊兄弟;《归骚》中的牛兄弟;形象鲜明;情感奇崛而不失真切;堪称神来之笔。在创作题材上;岳先生更钟情军旅(含红军时期、抗日时期和当代和平年代)和乡土两大题材;并且;《明月何时有》、《跪乳》、《归骚》、《铁戒指》、《妈妈》等;都是军旅和乡土的复合演绎。岳先生凝重、质朴而又富于抒情性的语言;正是他营造崇高艺术氛围;张扬艺术创作个性、彰显作品艺术魅力的重要媒介。
岳先生说:“军旅磨砺了我的青春;母亲影响着我对人生、对国家、对事业、对价值观的种种思考与探索。”解读岳先生的小说创作;这里应该是一个最有说服力的注脚。
逝者长已矣!岳先生一生的“苦吟”;留给我们的是关于军旅、关于故乡、关于母亲、关于生命等具有恒久意义的话题;让我们去追寻;去破译;去解读。
其实;岳先生是十分注重从民族文化的“根”部汲取创作营养的;那么;他留下的作品;无疑又是一种带着“根”的基因的养料;它们必将成为滋养我们思考的新的营养;并且;将是一种不可缺失的营养。
岳先生的作品集即将出版了;我为岳先生的中篇小说集《跪乳》写了序言;但我自知为文肤浅;无法传达岳先生作品深邃思想之万一;也无法传达岳先生一生恪守的文学精神之万一;岳先生曾说:“作品要赢得读者(观众)叫好;根本问题还是要呼唤作家的良知。把钱看轻点;把艺术生命和社会责任看重点。少一点浮躁;多一些珍重;坚守自己的品格;艺术的生命即作家的生命。”面对这样一位把艺术追求如同生命一般看重的作家;我所有关于他的解读和言说;都不可能企及先生在思想和艺术上所达到的高度;除了表达自己的敬意和缅怀之外;也就是了却一个心愿而已。毕竟;岳先生这份临终托付;于我就是千钧重托;不尽快了却;又如何告慰岳先生在天之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