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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长江文艺 2009年第09期-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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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想法也就是在心里想想而已;说出来没人听。中考的分数有用;比分数线高一分就可以给家长省三万块钱;知不知道汉武帝、唐太宗有啥关系? 
  那天上课生气;因为他正讲课的时候两个学生传纸条。第二排的一个女生;把团好的纸条明目张胆往后面传;传到最后一排一个满脸青春痘的高个儿男生;男生把纸条打开;一声得意的唿哨响彻教室。周洗尘大吃一惊;大脑一下子成了空白;有那么一瞬间;他忘了自己刚才在讲什么。更准确地讲;他竟然忘了这堂课自己该讲什么。遗忘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愚蠢的人。“出去!”他气恼地冲那个男生吼了一声。他不知道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他教八个班的历史课;大多数学生叫不上来名字。那个男生对他的叫喊满不在乎;居然冲他笑:“老师;您是让我出去吗?”周洗尘心中一股恶气;告诉他:“就是你;出去!还有你;也出去!”他用手指着传纸条的女生。男生在他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出了教室;课堂上一片哄闹。女生还有一点自尊;扭捏着不肯动地方。周洗尘心软了一下;没再计较;胸口却感觉非常沉闷。这么大岁数了还跟学生真生气;他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 
  没想到这种沉闷居然几天不消。以前也有跟学生真生气的时候;顶多一天半天就好了;这次有点奇怪。晚上睡觉;他跟肖洁讲了;肖洁当时一句话没说。第二天早晨;不让他喝水、吃饭;硬拉着他上医院。周洗尘不去。他已经好多年没上过医院了;有个头疼脑热的;从来都是自己上药房买点药就挺过去了。肖洁死逼着他去;因为没有跟她商量就擅自决定不教语文的前科;周洗尘就妥协了。周洗尘好多年没进医院了;想不到作个体检这么贵;全套下来;居然将近一千块了;他得上多少堂课才能挣一千块钱啊?医院也太黑了。要不是肖洁在旁边看着他;他肯定从医院逃跑了。又是拍片子又是化验的;有必要吗?纯粹是浪费钱。 
  人不能上医院。只要进了医院;好人也能给你查出病来。周洗尘二十多年没进医院;进了医院就查出来肝上长了个瘤;马上就被收入院治疗。现在医院里的病人还特别多;肿瘤病房居然满员;医院竟然给周洗尘在传染病房安插了一张床位。体检的片子是肖洁去取的;住院的事也是肖洁安排的;周洗尘对这样的安排不乐意。长个肿瘤却得住传染病房;万一被传染上什么病呢?他不想去住;跟肖洁说开点药回家吃吃得了。肖洁不同意;脸色铁青:“有病不治;你这人咋这样呢?!” 
  一般情况下;周洗尘不怕老婆;但肖洁的脸色从来没黑成那样;他也就只能怕一怕了。何况他的胸部实在不舒服;确实应该好好治一治。 
  住进医院;除了打针、吃药、拍片子、会诊;剩下的时间只能在病床上躺着无所事事。自从参加工作;难得这么清闲。那么多周末和寒暑假;他都把时间贡献给补课班了。周洗尘打心眼里庆幸自己辞掉了语文课。周洗尘是个认真的人;如果放着学生的课不能上;自己躺在医院;他心里不能踏实。教的是学生不看重的历史课;他的心里就轻松许多。既然学生不在乎;那就在医院住几天;把病彻底治好吧。 
  住了半个月;肖洁说病情有所好转;大夫让回家吃药。周洗尘很高兴。终于能够摆脱病房回家了!家虽然不大;离开时间长了真还挺想的。哪儿也没有家舒服。他甚至有点想念那些历史课上大多数叫不上来名字的学生;尽管他们经常惹他生气。 
  医院外面的空气真好。这才是人应该呼吸的空气。医院里有一股特殊的气味;消毒液、各种药水、病人们呼出的充满病毒细菌的废气;还有看不见却闻得出的死亡的气息;让他的心憋闷;压抑;不敢深呼吸;恨不得一下子从医院逃出去。 
  二 
   
  出院那天;还差两天就是国庆节长假。到家;周洗尘第一件事是给程校长打电话问放假的事;程校长敞亮的大嗓门在电话里听着有些震耳朵:“周老师啊;还有两天就放假了;你就别来上班了;在家里调养调养;不差这一两天。等身体彻底好了;啊?你的课让小刘代了;他年轻;多讲几堂课也累不着。”小刘是刚毕业一年的大学生;一张小白脸;看上去还没有儿子周明大;周洗尘听过他的课;在课堂上根本压不住。好在是历史课;反正学生也不在乎。 
  因为可以不用上班;因为有了比别人七天长假更长的九天假期;周洗尘的心情一下子非常放松;同时心里还有些活动。这么长时间;要不去哪儿走走?虽然身体还是虚弱;上楼都有些腿软;毕竟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散散心吧。医院真他妈的不是好地方;好人进去出来也变病人了。没事千万别沾医院的边儿。 
  晚上;肖洁烙了他最爱吃的糖饼。肖洁的厨艺一般;烙糖饼是她的长项;家传——周洗尘的老丈母娘曾经是饭店里的白案。饼烙得好;只是轻易不烙。肖洁在学校教体育;整天在外面跑跑跳跳;五十来岁的人了;回到家里也喊累;嫌烙饼费劲;经常在街上买现成的饼回来;随便煮点粥或者做碗汤就是两口人的一顿饭。好在周洗尘在吃上从来不挑剔;烙就吃;不烙也不要求。这个刚从医院回家的日子;周洗尘听说肖洁要去厨房烙饼;甚至劝她别烙了:“挺累的;随便吃一口得了。” 
  他说的是心里话。周洗尘住院;肖洁最累。周洗尘嘱咐肖洁;除了跟双方学校领导请假;任何熟人都别告诉。都挺忙的;麻烦人来干啥。现在上医院看病没有空手的;告诉人家;就是让人家花钱呢。再说又住传染病房;万一真传染个啥病;不好。连儿子和女儿都别告诉。儿子周明在大连读财经大学;女儿周朗在沈阳建筑大学读会计。儿子和女儿的志愿都是肖洁的主张;实用;好找工作;挣钱多。周洗尘说她掉钱眼儿里;不是对她有偏见;是有根据的。 
  肖洁一直在医院陪他;周洗尘几次三番说你回去上班吧;别为我耽误工作。我又不是不能动弹;一个人完全可以。实在不行找个临时护工。肖洁不同意;坚持陪他。所有跟医生护士打交道的事;所有交费的事;都是她出面;不用他沾手。周洗尘住的是三人间病房;没有家属陪护的床位;天天晚上她都等到十点多;看到周洗尘快睡了才回家;早晨天刚亮就又回到医院。就这么半个月时间;眼瞅着肖洁瘦了;白头发从黑发中钻出来;格外扎眼。肖洁皮肤黑;人一瘦;显得苍老不少。 
  周洗尘活动起来的心思是想出门走走。五年前他参加过一次教委组织的北戴河夏令营。那次是可以带家属的;可周明、周朗假期要上课;肖洁脱不开身;他只好一个人去了海边。好多年没跟肖洁一起出过门了。现在;儿子、女儿不在身边;刚开学一个月;都说不回来了。有这么长的假期;两口子出去走走?肖洁够辛苦的;让她也散散心。这么多年;带着两个孩子;操持这个不算富裕的家;肖洁不容易。 
  晚上睡觉;周洗尘就把这意思说了。黑暗中;肖洁翻了个身;老半天没给他答复。他以为肖洁是心疼钱不肯出门。这次住院;虽然有医保报销;估计个人也得花不少。他问过肖洁;肖洁不耐烦;让他少操心。如果是因为钱;那就算了。最近一年;他的收入减少;肖洁明显不高兴。过了一会儿;就在他将要入睡的时候;肖洁忽然问他:“你想去哪儿?” 
  “西安怎么样?”周洗尘没去过西安。倒不是多么想看兵马俑、大雁塔、华清池;主要是想感觉一下氛围。一个喜爱中国历史的人;他必须得去过西安。西安就是古时候的长安啊。西望长安不见家。大汉、盛唐;那是中国辉煌的时候;是中国人傲视世界的时候。周洗尘没出过国;没去过香港、澳门、台湾;大陆上的许多省份、许多名胜他都没去过;也有欲望到处走走;但不是很强烈;不是必须。那个曾经叫长安现在叫西安的地方;是他认为这辈子至少应该去一次的。 
  “自己去太麻烦;十一长假;买票、住宿都困难。明天我去问问旅行社;看看还有没有去西安的团。人家说现在旅游最好跟旅行社一起走;不操心;比自己单独走还便宜。旅行社可以打折;咱们自己走就打不了折。” 
  肖洁说完再没动静;周洗尘也没再吱声。 
  第二天一大早;肖洁出门;说是去看旅行社。临走时让周洗尘在屋子里休息;最好别下楼;有事给她打手机。 
  周洗尘在屋子里看电视;感觉有些气闷;穿上衣服下了楼。外面的空气很好。因为是上班的日子;院子里只有老人和小孩子在晒太阳。虽然是教委统建的房子;但一开始住进来的老师已经搬走了不少;加上平时白天他很少在院子里停留;仅有的几个老人和孩子他一个都不认识。没有人跟他说话;他也不想跟别人说话。难得有这种不需要说话的时候。这辈子;说过的话太多了;真正有用的有多少?坐在小花坛前的长椅上;初秋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暖的。想到他那些同行这个时候正站在讲台上跟学生授业解惑;或者像他一样;正在因为学生不好好听讲而生气、嘶喊;他莫名地有了一种解脱感。在太阳地儿里坐着;什么都不干;原来也是一种享受。退休以后再不出去讲课了。那时候周明和周朗都大学毕业了;他们自己挣的钱应该能够养活自己。那时候他要把中国的几大古都亲自走走。北京。他连首都北京都没去过。杭州。南京。开封。今年先去西安;先体会一下盛唐气象。在历史书中游走的时候;他曾经幻想;如果生在古代;他会最愿意生活在哪个朝代?唐朝;当然。就冲那些伟大的诗人;他也愿意生活在唐朝。如果没有那些唐代诗歌;他这辈子教过的语文课得逊色多少啊。现在的孩子们真是不懂;为什么就很少有人喜欢历史呢? 
  周洗尘在对盛唐的向往中睡着了。在太阳地儿里睡觉很香;别有一番滋味儿。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是被肖洁拨拉醒的:“回家睡去。” 
  “大白天的;回家睡什么?” 
  “回家睡觉啊;在外面睡觉会冻感冒的。”最近一段时间;肖洁超有耐心。 
  周洗尘揉揉眼睛;终于明白自己刚才睡着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他的老婆:“买到西安的票了吗?” 
  “回家说。” 
  还挺神秘的。其实就是一个结果:所有去西安的旅游团早就额满。现在报名;都是“十一”以后的团了。肖洁说她打听了六家旅行社;都是这个结果。 
  周洗尘很失望。他没想到有那么多人去西安。他以为只有很少的像他这样的人才想去西安。那些买了西安的飞机票、火车票的人;他们都是去体会盛唐气象吗?难道真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人也喜爱唐朝?不能去西安;他不高兴;可能也是身体仍旧虚弱的缘故吧;他拿了一本书;躺在沙发上;没看几页就又睡着了。再醒来时;外面天已经黑了。 
  吃晚饭的时候;肖洁说:“跑单帮去西安太遭罪;我怕你身体吃不消。要不;咱们就近走走?” 
  “就近是哪儿?” 
  “去沈阳?你不是有不少大学同学留在沈阳吗?这么多年没见他们;你就不想?看看同学吧。我还没去过沈阳呢;结婚那会儿你就说带我去;说话不算话。补上行不?再说周朗也在沈阳;有空让她认识认识你那些同学。马上大学毕业了;没准儿找工作得求到谁呢。” 
  周洗尘想了想;同意了。周洗尘大学是在沈阳读的;毕业的时候班里一半的同学留在沈阳。三十年聚会;班长钱秋秋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周洗尘本来已经答应去了;临时替一个补课班的老师代课;竟然没去成;为此大学同学好几个来电话谴责他;他心里也觉着自己为了几堂课的讲课费错过大学同学聚会不应该。也许这次可以弥补一下吧。吃完晚饭他马上翻出电话本;给钱秋秋打电话。钱秋秋留在学院附中当老师;现在已经是副校长;跟同学联系最多。钱秋秋在电话里显得很高兴:“洗尘啊;听到你声音真高兴!赶紧过来吧;我负责张罗同学;不过人可能不全。十一长假;不少人出去旅游;只要在沈阳的;我保证都能找齐;本班长这点组织能力还是有的。你肯定过来啊?那我就给你们定住处了啊!” 
  放下电话;周洗尘渐渐兴奋起来;没去成西安的沮丧没了;帮肖洁张罗出门带的东西。 
  从北连到沈阳;走高速公路;快客三个小时。周洗尘一开始说坐火车。火车比快客慢;票价便宜一半。另一个理由周洗尘不想说出来:他想找一找当年的感觉。上大学时北连到沈阳还没修高速;每次放假或者开学;周洗尘总是坐火车。北连籍的学生经常结伴;虽有五个小时的车程;倒从来没觉着寂寞。他的第一个女朋友小柳也是北连人;自从他们好上;每次他们都是一起坐火车回家;开学的时候再一起回沈阳。小柳读东北大学;学计算机;毕业以后没回北连。不在一个城市;两个人靠通信又维持了一年多的热络;慢慢彼此都淡了。一年以后;小柳打电话问他能不能想办法调到沈阳去。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他有把自己调到沈阳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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