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论-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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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曰必先取梁者,梁王,景帝之亲母弟,国大而强,北距泰山,西界高阳。今释梁不下,
而兵遂西,则汉冲其膺,梁捣其吭,不战而成擒矣。此宿将以先取梁为功者,图全之策也
,所谓以正合者也。洛阳阻山河之固,扼西兵之冲,积武库之械,丰敖仓之粟。今不疾据
而徐行留攻,而汉骑腾入梁、楚之郊以蹙之,败可立待了。此新将以先据洛为功者,立奇
之策也,所谓以奇胜者也。二策者,皆胜策也。虽反国之虏无所恃之,亦兵家之至数也。
幸其当时无以双举而并施之以教之也。是以吴王用其攻梁,而不用其据洛,此所以亟败也
。所谓双举而并施者,锐师卷甲以趣洛阳,重兵疾攻以覆梁都,虽无能入关,而山东举矣
。知取梁而不知取洛,则汉兵得以东下;知据洛而不知取梁,则梁兵得以蹑后。使锐师据
洛而重兵攻梁,洛已据,则汉兵不能即东。汉兵不东,则必举梁,梁举而山东定矣。幸其
不出于此,乃屯聚而不分,以压梁壁。梁未及下,而亚夫之辈驰入荥阳而壁昌邑矣。求战
不得,欲去不可,彷徨无所之而坐成擒。故曰:幸其未为晓兵者也。向使吴王两用其策,
而又假田禄伯以偏师提之以趋武关,周兵长驱,遂历阳城之北,反虽不迟,而祸实大矣。
呜呼!孰谓晁错非真愚者哉!
〈汉武帝论〉
兵有所必用,虽虞舜、太王之不欲,固常举之;有所不必用,虽蚩尤、秦皇之不厌,
固当戢之。古之人君,有忘战而恶兵,其敝天下皆得以陵之,故其势蹙于弱而不能振;有
乐战而穷兵,其敝天下皆得以乘之,故其势蹙于强而不知屈。然则,兵于人之国也,有以
用而危,亦有以不用而殆矣。
西汉之兴,历五君而至于孝武。自高帝之起匹夫,诛强秦、蹙暴楚,已而平反乱,征
不服,迄终其世,而天下伏尸流血者二十余年。吕后、惠、文,乘天下初定,与民休息,
深持柔仁不拔之德。其于兵也,固惮言而厌用之也,可谓知天下之势矣。孝景之于汉也,
盖威可抗而兵可形之时也。然而,即位未几,卒然警于七国之变。故其志气创艾,亦姑安
天下之无事,未暇为天下之势虑也。然其为汉之势,亦浸以趋弱矣。孝武帝以雄才大略,
承三世涵育之泽,知夫天下之势将就强而不振,所当济之以威强而抗武节之时也。方是时
也,内无奸变之臣,外无强逼之国,而世为汉患者独匈奴耳。
夫匈奴自楚、汉之起,乘秦之乱,复践河南之地,而其势始强。高帝曾以三十万之众
困于白登之围,盖士不食者七日,已解而归,不思有以复之,而和亲始议矣。高后被其嫚
书之辱,临朝而震怒矣,终之以婉辞顺礼慰适其桀骜之情。凡此者,皆欲与民息肩,姑置
外之而不校也。孝文之立,其所以顺悦输遗者甚,至饰遣宗女以固其欢。盖送车未返,而
彼已大举深入,候骑达于甘泉、雍梁矣。其后乍亲乍绝,盖为寇患至于近,严霸上、棘门
、细柳之屯以卫京都。以孝文之宽仁镇静,摄衣发奋,亲驾而驱之者再,乃至乎辍饭搏髀
而思颇、牧之良能也。孝景之世,其所以悦奉之情与夫遗给之数又加至矣。然其寇侵之暴
,纷然其不止也。由是观之,汉之于匈奴,非深惩而大治之,则其为后患也,可胜备哉?
是以孝武抗其英特之气,选待习骑,择命将帅,先发而昌诛之。盖师行十年,斩刈殆尽,
名王贵人俘获百数,单于捧首穷遁漠北,遂收两河之地而郡属之。刷四世之侵辱,遗后嗣
之安强。至于宣、元、成、哀之世,单于顿颡臣顺,谒期听令以朝,位次比内诸侯。虽曰
劳师匮财,而功烈之被远矣。使微孝武,则汉之所以世被边患,其戍役转饷以忧累县官者
,可得而预计哉?甚矣!昧者之议,不知求夫天下之势、强弱之任所当然者,而猥曰:「
文、景为是慈俭爱民,而武帝黩于兵师祈祀。」至与秦皇同日而非诋之,岂不痛哉!使孝
武不溺于文成、五利之奸以重秏天下,攘敌之役止于卫、霍之既死,而不穷贰师之兵,则
其功烈与周宣比隆矣。
〈李广论〉
先王之政,不求徇人之私情,而求当天下之正义。正义之立,在国为法制,在军为纪
律。治国而缓法制者亡,理军而废纪律者败。法制非人情之所安,然吾必驱之使就者,所
以齐万民也;纪律非士心之所乐,然吾必督之使循者,所以严三军也。
昔者,李广之为将军,其材气超绝,汉之边将无出其右者,自汉师之加匈奴,广未尝
不任其事。盖以兵居郡者四十余年,以将军出塞者岁相继也,而大小之战七十余。遇以汉
武之厚于赏功,自卫、霍之出,克敌而取侯封者数十百人,广之吏士侯者亦且数辈,而广
每至于败衄癈罪,无尺寸之功以取封爵,卒以失律自裁以当幕府之责。当时、后世之士,
莫不共惜其材,而深哀其不偶也。窃尝究之,以广之能而遂至于此者,由其治军不用纪律
,此所以勋烈、爵赏皆所不与,而又继之以死也。
夫士有死将之恩,有死将之令。知死恩而不知死令,常至于骄;知死令而不知死恩,
常至于怨。善于将者,使有以死吾之恩,又有以死吾之令,可百战而百胜也。虽然,死恩
者私也,死令者职也。士未有以致其私,而有以致其职者,可战也。未有以致其职,而有
以致其私者,未可战也。盖私者在士,而职者在将。在士者难恃,在将者可必,故也。夫
部曲行阵、屯营顿舍,与夫昼夜之警严、符籍之管摄,皆所谓军之纪律。虽百夫之率,不
可一日辄癈而缓于申严约束者也。故以守则整而不犯,以战则肃而用命。今广之治军,欲
其人人之自安利也。至于部曲、顿舍、警严、管摄,一切弛略,以便其私而专为恩。所谓
军之纪律者,未尝用也。故当时称其宽缓不苛,士皆爱乐,而程不识乃谓:「士虽佚,乐
为之死敌,然敌卒犯之,无以禁也。」此其恩不加令,而功之难必也。士诚乐死之矣,然
其纪律之不戒也,亦所以取败也。故曰:厚而不能令,譬如骄子,不可用也。
昔者,司马穰苴卒然擢于闾伍之间而将齐军,一申令于庄贾,而三军之士莫不备争为
之赴战,遂一举而摧燕、晋之师。彭越起于群盗百人之聚,其所率者皆平日之等夷,一旦
号令,斩其后期,众皆莫敢仰视,遂以其兵起为侯王,卒佐高祖平一天下。二人者,岂复
所谓素抚循之师者哉!以其得治军之纪律,能使夫三军之士必死于令故也。广不求诸此,
乃从妄人之谈,而深自罪悔于杀已降,以为祸盖莫大于此者,亦已疏矣。
〈李陵论〉
善将将者,不以其将予敌;善为将者,不以其身予敌。主以其将予敌,而将不辞,是
制将也;将以其身予敌,而主不禁,是听主也。故听主无断,而制将无权,二者之失均焉
。
汉武召陵欲为贰师将辎重也,而陵恶于属人,自以所将皆荆楚勇士、奇才、剑客,愿
得自当一队,以步卒五千涉单于庭,而无所事骑也。夫所谓骑者,匈奴之胜兵长技也。广
泽平野,奔突驰践,出没千里,非中国步兵所能敌也。以匈奴之强,兵骑之众,居安待佚
,为制敌之主。而吾欲以五千之士,擐甲负粮,徒步深入,策劳麾惫,为赴敌之客。是陵
轻委其身以予敌矣。而汉武不之禁也,乃甚壮之,而听其行。上无统帅,而旁无援师,使
之穷数十日之力,涉数千里之地,以与敌角而冀其成功。陵诚勇矣,虽其所以摧败,足以
暴于天下;卒以众寡不敌,身为降虏,辱国败家,为天下笑者,是汉武以陵与敌也。故曰
:二者之失均焉。法曰:「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陵提五千之士,孤军独出,当单于
十万之师,转斗万里,安得不为其所擒也?是以古之善战者无幸胜而有常功。计必胜而后
战,是胜不可以幸得也;度有功而后动,是功可以常期也。秦将取荆,问其将李信曰:「
度兵几何而足?」信曰:「二十万足矣。」以问王翦,翦曰:「非六十万不可。」秦君甚
壮信而怯翦也,遂以二十万众,信将而行,大丧其师而还。秦君大怒,自驾以请王翦,翦
曰:「必欲用臣,顾非六十万人不可也。」秦君曰:「谨受命。」翦遂将之,卒破荆而灭
之焉。冒顿单于嫚辱吕后,汉之君臣廷议,欲斩其使,遂举兵击之。樊哙请曰:「愿得十
万众,横行匈奴中。」季布曰:「哙可斩也。昔高祖以四十万众困于平城,哙奈何欲以十
万众横行匈奴也?」吕后大悟,遂罢其议。向使王翦徇秦君以将予敌而不辞,吕后听樊哙
以身予敌而不禁,则二将之祸可胜悔哉?
夫李广、李陵皆山西之英将也,材武善战,能得士死力。然轻暴易敌,可以属人,难
以专将。世主者苟能因其材而任之,使奋励气节,霆击鸷搏,则前无坚敌,而功烈可期矣
。汉武皆乖其所任,二人者终偾蹶而不济,身辱名败,可不惜哉!
大将军卫青之大击匈奴也,以广为前将军。青徙广出东道,少回远,乏水草。广请于
上曰:「臣部为前将军,令臣出东道,臣结发与匈奴战,乃今一得当单于,臣愿居前,先
死单于。」而青阴受上旨,以广数奇,无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广遂出东道,卒以失期
自杀。夫以广之材勇,得从大将军全师之出,其胜气已倍矣。又获居前以当单于,此其志
得所逞,宜有以自效,无复平日之不偶也。奈何独摧摈之,使其枉道他出,遂死于悒悒,
而天下皆深哀焉?至若陵也,又听其以身予敌而弃之匈奴,侥幸于或胜。及其以败闻,徒
延首倾耳望其死敌而已,无他悔惜也。嗟夫!汉武之于李氏不得为无负也。盖用广者失于
难,而用陵者失于易,其所以丧之者一也。贾复,中兴之名将也。世祖以其壮勇轻敌而敢
深入,不令别将远征,常自从之,故复卒以勋名自终。盖壮勇轻敌者可以自从,而别将远
征之所深忌也。观贾复之所以为将,无以异于陵、广也。而世祖不令别将远征,常以自从
者,是明于知复,而得所以驭之之术也,故卒收其效而全其躯。不然,则复也亦殒于敌矣
。呜呼,任人若世祖者,几希矣!
〈霍去病论〉
天之所与,不可强而甚高者,材也;性之所受,不可习而甚明者,智也。以天下无可
强之材、可习之智,则凡材、智有以大过于人者,皆天之所以私被之也。天下之事莫神于
兵,天下之能莫巧于战。以其神也,故温恭信厚盛德之君子有所不能知;以其巧也,而桀
恶欺谲不羁之小人常有以独办。由是观之,凡材智之高明而自得于兵之妙用者,皆天之所
资也。
昔者,汉武之有事于匈奴也,其世家宿将交于塞下。而卫青起于贱隶,去病奋于骄童
,转战万里,无向不克,声威功烈震于天下,虽古之名将无以过之。二人者之能,岂出于
素习耶?亦天之所资也。是以汉武欲教去病以孙、吴之书,乃曰:「顾方略何如耳,不求
学古兵法。」信哉,兵之不可以法传也。昔之人无言焉,而去病发之。此足知其为晓兵矣
。
夫以兵可以无法,而人不可以无学也。盖兵未尝不出于法,而法未尝能尽于兵。以其
必出于法,故人不可以不学。然法之所得而传者,其粗也。以其不尽于兵,故人不可以专
守。盖法之无得而传者,其妙也。法有定论,而兵无常形。一日之内,一阵之间,离合取
舍,其变无穷,一移踵、瞬目,而兵形易矣。守一定之书,而应无穷之敌,则胜负之数戾
矣。是以古之善为兵者,不以法为守,而以法为用。常能缘法而生法,与夫离法而会法。
顺求之于古,而逆施之于今;仰取之于人,而俯变之于己。人以之死,而我以之生;人以
之败,而我以之胜。视之若拙,而卒为工;察之若愚,而适为智。运奇合变,既胜而不以
语人,则人亦莫知其所以然者。此去病之不求深学,而自顾方略之如何也。夫「归师勿追
」,曹公所以败张绣也,皇甫嵩犯之而破王国。「穷寇勿迫」,赵充国所以缓先零也,唐
太宗犯之而降薛仁杲。「百里而争利者蹶上将」,孙膑所以杀庞涓也,赵奢犯之而破秦军
,贾诩犯之而破叛羌。「强而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