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5期-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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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嗯了一下。
韦达说:你怎么啦,脸色发黑?
我说:我本来黑。
韦达说:上次说好来公司怎么没来,还拾破烂吗?
我说:等孟夷纯回来吧。
韦达说:那好,你和那个五富都来,来公司多稳定的工作,只要公司不破产,你们就永远会呆在城里!
我说:谢谢。
去不去韦达的公司,我也会呆在这个城里,遗憾五富死了,再不能做伴。我抬起头来,看着天高云淡,看着偌大的广场,看着广场外像海一样深的楼丛,突然觉得,五富也该属于这个城市,石热闹不是,黄八不是,就连杏胡夫妇也不是,只是五富命里宜于做鬼,是这个城市的一个飘荡的野鬼罢了。
初稿写毕于2005年10月4日下午
二稿写毕于2006年4月11日晚
三稿写毕于2007年1月17日晚
四稿写毕于2007年3月20日早
五稿写毕于2007年5月24日上午
责编 孔令燕
本是同根生 龙懋勤
龙懋勤:四川达州人,男,巴金文学院创作员,九十年代后期开始小说创作,多次获省级文学奖,现在达州市通川区文体局工作。
一
经过三次高考,我终于考上了一所大学的中文系。虽然是地方大学,我也很满足了。农村出来的孩子,一个已经二十三岁的青年,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太不容易了。如果不是我幺舅,我也许跨不出这艰难的一步,如果没有经过一年充满血腥的打工生活,我也许不会破釜沉舟再上考场。当我白天独自坐在校园的柳荫下,当我夜夜入梦的时候,我都会时时想起我的幺舅,我都会问,幺舅,你现在还好吗?
两年前的金秋十月,我离开了家乡大巴山,前往广州,去投奔我幺舅。幺舅叫庞士烈,早年到广东打工,现在是个小老板。那年,我已经遭遇两次黑色七月,均以十多分之差榜上无名,连大专线也没上。我彻底失望了,萌生了外出打工的念头,我爸叫我跟他学裁缝,好歹有个糊口的手艺,被我断然拒绝。其实我心里还有一个梦,只是不愿说出来。爸爸拗不过我,只好说,那就到你幺舅那里去看看,散散心也好。只要你还想考大学,爸爸妈妈砸锅卖铁也要支持你。爸爸给了我三百元钱,送我上了火车。就这样我离开家乡到了广州。
我走出广州火车站的时候,早晨天刚刚放亮,东方那片灰白正慢慢向高空浸染,润湿了若隐若现的云朵,朦胧一片。放眼一望,心里既兴奋又彷徨。我以前到过县城到过市里,但从没有到过重庆、成都。今天一下来到更加繁华的广州,满眼高楼大厦,车流似水,人流如潮,一下有点见了世面的感觉。但是,站在这人头攒动、个个面冷如铁的广场上,举目无亲,我一下又失去了方向。幸好有幺舅在这里,我不用像其他农民工那样,挎着背着一个大编织袋包包,里面塞满了薄棉被破衣烂衫。我只带了一个双肩挎的便宜的帆布旅行包,里面装了一些换洗衣服,还有十多本小说、诗歌、散文、故事方面的书。那是我的宝贝。我是个中等个子,瘦瘦的、白白的,加上一副近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样子。
我正在东张西望的时候,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窜了上来,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小兄弟,住旅馆吧,我们那里便宜,还有小姐。我说,我是来广州上学的。那妇女笑了笑,有出息呀,小老乡。我红了红脸说,我一听你那椒盐普通话,就晓得你是四川人了,大姐,我是学生。妇女说,学生,学生就不吃五谷杂粮了?我们那里经常也有大学生来耍,小兄弟,有没有兴趣?我涨红了脸说,大姐,我要赶到学校报到,对不起,我走了。我不敢多说话,头也不回就溜了,生怕再上来几个人缠住我脱不了身。老乡整老乡,骗你没商量,我多少也听说过。
广场上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男女,我茫然四顾,不知该往哪个方面走。这时,又有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子向我走来。我虽然已经二十岁,算个成年人了,但毕竟是山里娃子,没见过世面,和班上女生说上几句话就脸红,现在更是不敢与女人说话。什么迷魂帕呀,喷口气就晕呀,那种龙门阵听得太多了。我心里一阵紧张,急忙向一个书报亭走去,我看见那里有人在打电话。幺舅在佛山搞工程,我曾看过地图,好像佛山离广州很近。我决定给幺舅打个电话,让他来接我,我怕上了黑车,上当受骗。一个小书呆子,出门在外,比惊弓之鸟还狼狈,鸟儿还可以东南西北乱飞,人呢,四方八面都是陷阱,连迈哪只脚都有点迷糊,笨人只有笨办法,等亲人。我幺舅是不会算计我的。
打了电话后,我不敢乱走,连背包也不敢放,就在书报亭旁边傻傻地等人。我想,来买书报的人大都是有点文化,不至于打我的主意。还好,等了不到一个小时,我远远地看见幺舅朝我走来。他穿了一件米黄色夹克衫,一条浅黄色裤子。我兴奋地朝他招手,幺舅。幺舅走到我身边,笑了笑说,全娃,没碰上坏人小偷吧?我腼腆地苦着脸说,还……还好,没丢东西。幺舅说,你这个娃儿,不想读书想出来打工,哎,没出息,跟我走吧。我的名字叫苏福全,小名叫全娃,大人长辈都这么叫我,比叫名字更亲切。我问,幺舅,是不是去赶班车?幺舅笑着说,你们乡下才叫班车,城里叫公交车、大巴、中巴。我今天是开了小车来接你的,你小子享福了吧。我惊异地问,幺舅,你有小车啦?幺舅说,走吧,哪来那么多话。我不敢再问,心里还在想幺舅刚才那话,你们乡下,好像他已经不是乡下人,当了老板,有点居高临下了。真是人一阔脸就变,出气都粗了,想必是钱撑着。钱是人的胆,衣是人的脸,其话不假。
我跟着幺舅来到停车场,走到一辆黑色的小车旁。我不知道是啥型号,后来才晓得是桑塔纳2000,只是车身不太新。幺舅招呼我上了车,我没关严车门,幺舅又下车把车门当地一下关紧。幺舅重又上车,把车慢慢滑出停车场,他问,没享受过吧?我说,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幺舅说,你小子,语文学得好,说不定以后能当个耍笔杆子的。我说,那是梦。幺舅说,有梦就好,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连梦都不敢做的人,就只有啃草了。幺舅从小就胆大,怪不得他能当老板,别人就不行。我朝他讨好地笑了笑说,幺舅,我小时候是你的尾巴根,现在当你的小学生。幺舅说,胆子是天生的,不是学来的,坐好,我要飚车了。
车子开了起来,开始我还很兴奋,屁股在座垫上挪来挪去,眼睛朝外东张西望。车速越来越快,不大一会儿,高兴劲儿过去了,觉得头昏眼花,胃里翻江倒海,一股股酸水直往喉咙上冒。幺舅问我,有点晕车是不是?我艰难地说,享不来福,心里难受,没有坐小车的命?幺舅说,把车窗打开,要吐吐到外面去。我一时心慌,不知道该按哪个按钮摇哪个开关,幺舅伸出右手按了一下,车窗唰地一声落了下来。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把头伸到车窗外,“哇哇”地吐了起来。幺舅说,全娃,你小子开不得洋荤,破一回身,以后就好了。我一边吐一边心里恨自己不争气,刚和幺舅一见面就出洋相,让他瞧不起了。
小车到了佛山市城郊一座居民楼前。我们下车后,幺舅从车的后备箱里拖出一个罩子,把车盖上,我连忙上去帮忙,又拉又扯。那时,我还没有车库的概念,只是说了一句,幺舅,车子不开到屋里去,多不安全。幺舅说,没有车库,只有将就,今后有别墅就好了。我虽然是山里娃子,也还是知道别墅这个名词。我想,幺舅连初中都没毕业,现在要买别墅了,真是读书有用也无用,我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眼前这座楼很旧,有五层,只有一个楼道,就是通常所说的一个单元。我跟着幺舅上了五楼。幺舅按了门铃,不大一会儿,门开了。我跟着幺舅进了屋,抬头一看,客厅里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穿着一身碎花花的棉质休闲装,人长得很丰满,瓜子脸,双眼皮的大眼睛很亮,肤色很白,还算有点姿色。我只瞥了一眼,不敢多看,也不好称呼。那女人说,士烈,这就是你外侄?小伙子很精神嘛,戴副眼镜文质彬彬的,哪里像个出门打工的。幺舅笑了笑,全娃,这是小丽,你今后就叫小丽阿姨。小丽大大咧咧地说,叫小丽也行,小丽姐也可以。幺舅说,那咋个行,辈分不能乱。
我红了红脸,叫了一声,小丽阿姨。小丽说,你们还没吃饭吧?我马上去弄饭。幺舅说,少献点殷勤,等你弄好,又该吃夜饭了。我们出去吃,全娃刚来,当幺舅的应该接风洗尘。我说,不麻烦了,煮碗面条就行了。幺舅说,那咋行,你爸你妈养了我七、八年,感情深呢。你从小就是我的跟屁虫,开口一个幺舅,闭口一个幺舅,跟我到处跑,我喜欢你呢。走吧,幺舅请你尝尝海鲜。面对幺舅的热情,我也就不再假惺惺了。
二
幺舅住的这套房子只有五六十多平方。因为是租房,没咋个装修,只有一些简单的陈设和几样电器。两室一厅一厨,房子极普通。奇怪的是,客厅的柜子上却有一堆书,除了建筑方面的书,好像还有一些法律方面的书。我想,幺舅硬是成精了,竟然研究起法律来了。初来乍到,我不敢开幺舅的玩笑,只是心里暗暗佩服幺舅爱学习了。
幺舅和小丽说话随便,动作轻佻,有点打情骂俏的样子。我不用问,也知道他俩的关系。凭猜测,小丽恐怕只大我两三岁,叫阿姨真有点羞于出口。小丽不认生,一口一个全娃,叫得我脸一阵阵发热,不敢看她。我知道自己凭着一米七六的身高,有棱有角的方脸,一副黑框眼睛,对女娃儿还是有几分吸引力的,至少比幺舅个子高一点,比幺舅长得帅气一点。中午在饭馆海吃海喝了一顿,晚饭也就草草吃了一点,洗过澡后,我想和幺舅摆点龙门阵。但小丽老是缠着幺舅,一会儿搂着幺舅的脖子,一会儿又坐在幺舅的腿上。幺舅的手也没停着,老在小丽的身上游走。我看得脸红筋胀,该说的该问的都不晓得从哪里开始。我只有不看,一心盯着电视,却什么内容也看不进去,心里乱乱的。
后来幺舅帮我解了围,他说,全娃,你这两天赶车累了,早点睡,那间小屋已经收拾好了,你就暂时住吧。我笑了笑说,幺舅、小丽阿姨,那我就休息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城市的夜很不安宁,先是浴室哗哗的流水声和嬉笑打闹的声音,搅乱了一个小伙子的心。男女之事,我虽没经历过,但多少也知道一点,也偶尔看过几回黄色录像,晓得是咋个回事。近在咫尺的男女调情,让我浑身燥热不安,瞪大了眼睛,细细地听着外面的热闹。半个小时过后,男人的放肆的喘息声,女人尖利的呻吟声,更让我心神不定。我翻身下床,将门关上,但声音还是关不住。我想听那声音,又不敢听那声音,心里矛盾极了,就这么睁大着眼睛熬着。随着声音渐渐地消逝,我的思绪也渐远去,回到了山村,回到了我的童年,幺舅的少年,幺舅的一些经历在我眼前活跃起来。
我的老家在大巴山一个小县的乡下,地处偏僻,是个贫穷的小山村,海拔上千米的山就有好几座。我家就在一座山的半山腰,叫庞家坡。这里离县城有五六十里,山脚有水路通县城。乡里虽有早年的机耕道通村里,但年久失修,只能供小四轮拖拉机在泥路上跳舞,翻车摔死人的事时有发生。这些年,农民虽然饿饭的少了,但离小康还是很遥远的事,要是遇上子女读高中上大学,灾病临门,可就惨了,只有听天由命。一辈一辈受穷,年轻人出门打工挣钱是唯一的出路。
我外公、外婆去世得早,我妈是老大,两个姨妈嫁得比较远,照顾我幺舅的事只有落在我妈头上。我老爸姓苏,是个转乡的裁缝师傅,虽然有一身好手艺,但乡里的裁缝也是王小儿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以前每逢年关或新娘子出嫁,新媳妇过门,往往是乡间裁缝最忙的日子,做新衣、打被盖、做枕头、缝蚊帐,活儿多着呢。可现在,几块钱十几块就可以买件衣服穿,虽然料子不咋样,但样式新鲜,不比乡下裁缝做的衣服,土里土气。这一来,苦了我老爸,英雄无用武之地,除了给老头老太婆做几件衣服或寿衣,缝缝补补旧被子旧蚊帐之外,很难揽到其它活。我家的日子过得紧巴,但也无可奈何,也许过不了多少年,乡下的裁缝也和铁匠一样,成了渐渐消逝后留在人们记忆中的手艺人了。
幺舅从小很顽劣,不爱读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