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5期-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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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么说着,真实也是给我壮胆。我在五富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五富,你要有良心,就是变了鬼你也不是厉鬼!
我把五富扶起来,五富的头就骨碌歪到左边,我再一扶,头又骨碌歪到右边,脑袋像个西瓜。
中午的一点左右吧,医院病房的过道上没有人,一个护士经过我们的门口去了厕所,她随便朝我们望了一眼,石热闹为了掩饰,头侧过去擤鼻涕,护士说:不要在房间擤鼻!我赶紧用脚蹭鼻涕,说:不擤,不擤。护士一走,我就背起了五富。我体重是一百二十四斤,五富是一百五十斤吧,平日里我一百五六十斤重的东西是没问题的,可五富是死的,他不配合,似乎却重得厉害。我把他一背起,他就把我压趴在了地上。石热闹帮着把他从我身上掀开,我们又合力将他拉到床沿,这时的五富好像脸上有些笑。
石热闹说:高兴,你看他是不是笑?
我说:是笑着。
石热闹说:他是不是觉得他还在吃鱼翅着?
对于五富死后脸上出现的表情,我有了一点安慰,这说明五富死得并不痛苦,又说明他知道我要送他回家他是坦然的乐意的。
我重新把五富背起来,石热闹把五富的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做出了一个重病人的样子,我双手在后搂着五富的屁股,屁股上的裤子是湿的。石热闹在前边开路,他像贼一样弯着腰小跑,我说:你在后边扶着,你把腰直起!原本我们要乘电梯,电梯口有人,我赶紧说:你忍着,忍着呀,咱去拍个片子!迅速从四楼通过楼梯到了一楼。不能走大门,穿过医院家属院,七百多米,那里有个后门,出了后门就安全了。
五富是越背越沉,我实在背不动了,站着歇气,腿哗哗哗地抖。在路上遇到几个人,他们看了看,没再理会,他们哪里知道我背的是尸体呢?五富不停地往下坠,搭在我肩上的胳膊也滑脱了,我得猫了腰使劲把他往上一耸一送,我说:你不要往下坠,再坠别人就发现了!果然走出医院家属院他再没往下坠。
但石热闹迟迟撵不上我,我觉得他是故意的,怕跟得紧了万一被人发现脱不了干系,就恨他:关键时刻看出一个人的品行了!真后悔来咸阳时带他不带黄八,黄八在,黄八会把五富背得妥妥帖帖的。回过头来我瞪石热闹,他却张着嘴,虽然没有哭,却满脸泪水。我低声训斥:流啥眼泪哩,你这个样子是让人看出破绽吗?他说:我心疼,心口跳得疼。
我何尝不也是心跳得噔噔地疼。
背出了医院,我让石热闹搭出租车去我们居住的废弃楼上取行李,虽然来咸阳每人只提了个包儿装着换洗衣服,但老板让我们用的薄被子一定得拿上,他不给我们工钱,总不能便宜了他吧,而且带一条被子得盖五富呀。
石热闹搭车一走,我想起把一件事忘了告诉他,就是五富拾到的那一堆破烂还在废弃楼,是让石热闹处理给地基工地上那个牛同志呢,还是再便宜卖给村庄的什么人?石热闹肯定是不会想到那些破烂的。他不处理就不处理吧。
石热闹拿来了三个布包和一条薄被,而且还把我的箫和那个小塔也带来了,但是他忘了拿晾在过道的五富的内裤。五富是前天晚上洗了内裤,是我让他晾在楼道的栏杆上的。我说:五富的内裤晾在那里你没看见吗?石热闹说:没有,烂内裤还要着干啥?五富昨天出门是光屁股穿了长裤的,他没内裤回老家,我觉得遗憾。
来咸阳是坐了公司的便车,返回西安就只得出租车了,我们用被子盖着五富,在被子上洒些白酒,把尸体伪装成一个醉汉,在等出租车。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前腔贴了后腔,掏了三元钱让石热闹去买几个烧饼,石热闹去附近的小吃街巷转了一圈,拿着烧饼,却把三元钱给我,他说:吃烧饼还掏钱呀,我讨要的。却又对我说:我刚才想了,高兴,咱看着五富鼻子没气了,如果让医生给他做人工呼吸的话,五富会不会还能活过来?
咹?!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石热闹怀疑我们所做的事?我说:医生做人工呼吸,也救不活的。
石热闹说:假设……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假设。
我说:假设?不能假设!
石热闹睁着眼看我。
我说:我们没有钱,哪儿能等来万分之一的希望?
我说了,突然觉得非常害怕。石热闹说的难道没道理吗,如果当时立即叫医生来抢救,或许五富就会好了哩。我眼睛红起来,盯着盖着被子的五富,似乎觉得那被子在动,而且有一种声音在说:我能活的,我能活的。我一下子揭开被子,五富的脸色乌青,一动不动。我把被子又给他盖上。
我再一次对石热闹说,也是给自己说,我们是尽我们的能力去做了,我们拿不出两万元怎么住院,医生写了病危通知书,五富是救不活的。我背的时候,他的腿都变冷了,人没死腿不会变冷,他变冷了所以就是已经死了。
石热闹说:那好,他是死了咱才背的。
我们把烧饼吃在肚里,没有尝出烧饼是什么味。
拦挡了一辆出租车,我们把五富往车上放,司机问:他咋了?我说:噢,喝多了,我们去饭馆吃饭,给的发票刮出了五十元奖,他一高兴又买了两瓶酒,就喝多了。司机说:有几个钱就喝酒?我说:你说的对,没钱,越是没钱才喝酒哩,不喝酒人就愁死啦!车开动了,五富坐在后排坐位的中间,我和石热闹分坐两边,石热闹悄声给我说他害怕。我说:你看窗外的景色。深秋的平原上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公路两旁的树和树下草地上的花是红黄青绿紫迅速往车后闪,各种颜色就变成了流动的线条。五富死了,我们偷运着五富的尸体逃窜得如丧家之犬,天应该是暗淡的,气氛应该是悲惨的,但天地却是这样明艳,令我大为吃惊。但这样的景色五富再也看不到了。石热闹看着窗外后头一直再不扭过来,五富在车的颠簸中靠住了他,他说:高兴,你把五富往你那儿挪挪。我说:你帮着挪。他又说:我害怕。我不害怕,甚至觉得五富坐在那里好像是一个活人,在恍惚间还觉得五富怎么没打鼾呢?冷不丁清醒我用手搂住的是一具尸体,心里说:五富,我不怕你。
六十一
出租车到了西安城里火车站,我们将五富背到了车站广场,就去买票,准备乘坐去清风镇的列车。但是,去清风镇的火车八点二十分才开,我让石热闹看守尸体,我去买盒饭,石热闹说他不能看守,自个站起来去买饭。真是贱骨头,他一到人稠处就习惯了讨要,又一瘸一跛,叫着叔叔婶婶可怜可怜残疾人吧,瞧着他那个熊样,我的气就不打一处出,怒吼着他叫回来。
他顶碰我,说:我丢我的人,我又没丢你的人,你争什么气呀,你争气也就不把个尸体要往回背!
狗贼!我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
我现在太后悔让石热闹和我一块背尸体了!我只说有他在,可以帮我,可以给我壮胆,可以让我指使,但就是他惹出了麻烦!我去捂住了他的嘴,他不服气,他完全是个傻子,不明白我捂他嘴不让他说话,反而以为我在打他,就拿牙咬我的手。这就把我气坏了,虽然他很快醒悟了我的意思,但我买酒再一次喷了五富身上的被卷儿,再去给五富买那个妇女的白公鸡时把火气发泄到卖鸡人的身上,为白公鸡的斤两我和她吵嚷,巡逻的警察就跑过来训斥,接着发现了用绳子捆绑了尸体的被卷儿。
警察说:这里边捆的什么?
我说:农工能有什么,行李么。
警察说:行李?行李捆成这样?
我说:是捆成这样的行李。真是行李。
警察踢了被卷儿一脚,又拿警棍来戳。
警察说:咋软软的?!
石热闹说:我们买了一扇猪肉。
石热闹又明显地说漏了嘴,再笨的人也不相信一扇猪肉还用被卷儿严严实实捆着。警察说:咹?!又拿警棍戳,被卷儿绽开一角,露出来的不是猪蹄,是五富的脚,脚上鞋破了一个洞,还塞着一疙瘩脏棉絮。石热闹撒腿就跑,警察一下子跳起来把我扑倒了。
我是从来没有进过公安局派出所,也尽量不与警察打交道,警察将我的手铐在车站广场的铁栅栏上了审问我,我那时是真害怕了,如实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警察说:蠢!他在骂我,我蠢吗?
我不蠢。按法律上来讲,我是错了,但我凭我自己的良心,我没做错。警察做了笔录,又带我和五富去了派出所,又是审问。那个夜里我和五富同呆在一个空房子里,第二天,五富的尸体随即被送往西安城的殡仪馆,同时通知了清风镇政府,让五富的家属前来处理后事。警察对我说:你可以离开了。
我离开了?我怎么能离开?五富被送往殡仪馆我怎么能离开?!我不离开,我说:五富是要被火化吗,五富生前是坚决不让火化他的!警察说:只要死在城里的都得火化!我说:五富不是城里人,是我领他来到城里,我一直照应着他,他一个人在火葬场烧了,我带一把骨灰回清风镇吗?清风镇从来是土葬的,人不入土他就是孤魂野鬼,这么大个西安城,做了鬼还能寻得着回清风镇的路吗?警察大声喝斥着让我离开,我抱着派出所院子里的一棵树,树上一个鸟巢,他们使劲扳我的手指头,扳不开,用拳头砸,树上的鸟巢就掉下来。我说:鸟巢鸟巢!他们就势拉开了我,推出大门,铁门就哐啷关上了。
我只好又回到车站广场,因为派出所已经通知五富的家属来处理后事,我怕五富的老婆赶来寻不着地方,只能在广场上等她。
等到了天黑,五富的老婆没有来,商州到西安的所有列车都进站了,晚上她是不可能再来的,最早也是该坐明日一早的车吧。我就决定着先离开广场。
我之所以离开广场,还有一层意思,是想找找城里的关系,或许这些关系有能认识车站派出所的人,通融着不让五富火化。我得做最后的努力呀。我第一个念头想到的就是韩大宝,对,只有韩大宝有这种可能。但是,搭乘了出租车赶到了池头村,韩大宝的门上挂了锁,拨他的手机号,手机又是无法接通。什么叫命运,这就是五富的命运,平日韩大宝都是在池头村,即使白天去忙乎别的事可晚上肯定就在他的租住房里,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偏偏就不在。我在心里怨恨着韩大宝为什么这时候不在,又怨恨五富这么命苦。离开韩大宝的房门口,我只好到剩楼去,我们的租屋并没有退,屋里的用品完好无缺,奇怪的是才离开个把月,屋里竟然有一道蜘蛛丝从五富的床头拉挂在窗户上。我收拾着五富的东西,无非是一些换洗的衣物和被褥,卷起来用绳子捆好。锅盆勺碗就不拿了。床头的排气扇也不拆了。还有床下一双条绒布鞋,后跟磨成斜坡,本不想再要了,我回坐在我的屋后,耳朵里却总响着一种声音:我的鞋,我的鞋!便去五富的屋里又拿了那双鞋塞进被褥卷去,发现鞋壳里藏着五十元钱。五富喜欢把钱藏在鞋壳里,但他去咸阳时并没有取这些钱,也没让我保存,是我料想不到。是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还藏了钱呢?我再次检查他屋里所有的砖块下,墙缝里,席子底,没有。墙上被拍死的蚊子的血斑斑点点,那不是蚊子血,是五富的血,那块遭过刀砍的车模画上写着一长串数字,我揭下来,叠好,也塞进了他的被褥卷里。
我开始认真地清算五富让我保存的钱数,一笔一笔都写在纸上。他应该还有四百五十元,但我因去咸阳前借给巷道斜对门的老范钱,而在咸阳我又花了我们共同的钱,已经拿不出这个钱数,又怎么给五富的老婆交待呢?我从楼上跑下来,希望能见到杏胡夫妇和黄八,先向他们借借,但杏胡夫妇不在,房间里却住了另一个陌生人,黄八的门又锁着。
我问陌生人:杏胡呢?
陌生人说:谁是杏胡?
我说:你不知道杏胡?
陌生人说:你是谁?
我是谁?我说:我是楼上的,最近出去了。
陌生人说:哦,我是新搬来的。你也拾破烂吗?最近出去了?我说这两晚上楼上老是响,还以为有了鬼。
我说:是鬼。
我走出来,正站在树下发呆,黄八回来了。黄八身上套了几件衣服,鼓鼓囊囊的,袖着手从巷道过来,瞧见树下的人影,他说:谁?我说:我。他一下子跑过来抱住了我的腰,又拿拳头打我,埋怨我和五富去哪儿了,竟个把月没了人影,他晚上回来话憋得没人说,他想死我和五富了!五富,五富!他朝楼上喊:你说你们干啥都要叫上我的,你狗日的背信弃义,不叫我!我说:不喊了,五富没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