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5期-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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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给我笑啥的?
西安城里的美女很多,尤其当你正走的时候,突然从某酒店出来了三四个,都是一米七以上的个头,都是瘦脸蜂腰长腿,都是鲜亮的衣着,横着一排儿过来,我就被震住了。我虽然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坦然点,坦然!和她们擦身而过,仍紧张得手心出汗,不能看她们的脸,却看见了一双双高跟皮鞋和高跟皮鞋里精致的脚。她们的脚趾都是二拇趾长。
我和五富曾经议论过城里的美女,我对美女的观点是美女如同那些有成就的政治家、哲学家、艺术家一样都是天人,他们集中在城里,所以城里才这么好。但五富哼鼻子,他说城里的女人哪里有清风镇的女人好呢?他强调女人要胖,胖奶胖屁股。我说你是吃肉呀,拣肥的?五富说你没结过婚,喝酒图个醉,娶老婆图个睡。胖老婆睡着像铺了棉花褥子。五富事事都依着我的,唯独这一点上敢和我争执,他以为他是结过婚的。算了吧,五富,清风镇的镇长整天琢磨啥呢,琢磨着哪一日了能当上县长,他想过当国家总理吗?做梦也没想过!我甚至还要举例说焦大是不爱林黛玉的,但五富只读到小学就辍学了,他肯定不知道《红楼梦》,对牛弹琴,我就不说了。
我在轻贱着五富的时候,脑子里总浮现着一个人,这人是谁,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她就在兴隆街北头巷里的那家美容美发店里。我常常惊叹白天街上那么多的人晚上怎么就全没有了,如中药柜屉的高楼房间,从来就没有谁走错了门吗?三五结群的美女震撼了你,你在惊慌失措里虽然有万般想象,但她们瞬间就消失了,你只看见天上有美丽的云朵,而云朵是飘动的,你永远抓不到也记不住。美容美发店的那个,她是固定的,似乎是要把所有美女固定成一个具体的形象就在美容美发店那儿。她高个,瘦瘦的平肩,一双长腿跳跃着走路,鼻梁上有些雀斑。正是有了这些雀斑,我觉得不是了菩萨,她更真实,使我能生出爱怜之心。
怎么一想起这个女人我就文雅了,脑子清晰,思维活跃,像是在中学时写作文,有了这么多优美的词句。
十五层楼上的姑娘在给我笑。她脸圆圆的,不像美容美发店那女的瘦长。我也回她一个笑,得有礼貌呀。
姑娘喊:刘高兴,刘高兴你上来,我这儿有废煤气灶!
她竟然也知道了我的名字?!
到楼上去当然得进宾馆的大厅,门卫却怎么也不让我进。门卫说这是宾馆,我说我知道这是宾馆,上边有人喊我去收破烂的。门卫说瞧你那鞋!我鞋好着呀,鞋尖没有破,鞋后跟也没有磨成斜坡,只是上厕所时鞋底沾了些泥,我蹲在那里用树棍儿刮鞋底的泥。我说:同志,让我进去吧。门卫说:不能进。我说:泥刮净了还不让进?门卫说:不能进。我说:不会是嫌我是拾破烂的吧?这回门卫却逗笑了,他允许了我进去,但必须光了脚进去。
这让我很难为情了,因为脚趾甲太长,都怪五富,晚上我让他去巷对面那房东家借剪刀剪趾甲,他说谁看你脚呀,就是没去,使我这阵丢人现眼了。这是我第一回走进了豪华宾馆,宾馆的旋转门像搅肉机,我在里边被搅转了三圈才进去。清风镇马老四的儿子在县商业局开车,他说他来西安把车开上立交桥,是直转了半小时寻不着下桥道口。我的头虽然在玻璃门上撞了个疙瘩,但终究是进了宾馆大厅。大厅的地面是石板,擦得能照见人影,我的脚踩在上边,立即有了脚印。走过大厅,上到十五层抱着一台废煤气灶再走下来,热成了王朝马汉,吓,大厅地板上的脚印还在。
就是这脚印,以后的梦里常常出现,我不是光着脚在西安城里到处乱跑,就是跑呀跑呀的,才发觉脚上没有了鞋,急起来,鞋呢,我的鞋呢?而那个上午,除了收到废煤气灶,我再没收到什么破烂,脑子里仍在操心着宾馆大厅里的脚印被服务员擦掉了。
傍晚时分,五富拉着架子车到十道巷找我,他带给我了一个酱凤爪,是用塑料纸包着的,说西安人酱的鸡爪好吃得很。我说:是凤爪,不是鸡爪。五富说:明明是鸡爪么,偏叫得那么中听?我说:到城里了就说城里话,是凤爪!五富说:那就是凤爪吧,好吃得很,我买了两只,我能一顿吃二十只的,可我还是给你留了一只。哟,五富有这份心,那我也乐意把我的一份快乐分成两半,一半给他。
我说:你到西安后有没有在什么地方,比如树干上呀,墙壁呀写过“到此一游”?
五富说:没写过。
我说:那你都游了哪儿?
五富说:就这兴隆街呀。
和五富说话甭想有趣味,我就讲了我的脚印留在宾馆大厅的地板上。这是多么豪华的宾馆,我的那些脚印一定会走动的,走遍了大厅的角角落落,又走出了宾馆到了每一条大街小巷,甚至到了城墙上,到了钟楼的金顶上。我这么说着,眼前尽是脚印,排列有序,如过部队,五富的手却搭在了我的额上,说你发烧吗高兴?我生气地拨开他的手,这是想象你懂不,你也要想象,人境越逼仄你越要想象,想象就如鸟儿有了翅膀一样能让你飞起来。
五富还是弄不懂,但他分明也让我给煽乎起来了,这就像你跟结巴说话你也结巴,你打哈欠了旁边人也打哈欠,五富突然憋了一口气,往后退了几步,猛然间向一面刷得粉白的墙跑去,到了墙前,一脚蹬上了一个脚印。天呐,他竟然能蹬得那么高,离地有一米五,鞋印清晰,四边还溅着泥点,就像喷上去的漆一样。
五富说:我也留一个脚印!
西安正开展创文明卫生城市活动,污染了粉刷过的白墙,市容队的人看见了肯定要罚款的。但我没有批评五富,赶紧四下里看看,幸好没人,拉了五富立即跑掉。
我们跑过了那段巷道,两人都跑得口渴,而挂在车把上的大玻璃瓶中已没有了水,五富问哪儿有水管子?我说:买矿泉水!就买了矿泉水,矿泉水甜得像放了糖。喝毕了,日地一声把空塑料瓶子抛向空中,哈哈,却砸在了一个路灯杆上,路灯杆下立着一只狗,汪地叫了几声。
城里的狗都是宠物,不咬人的,但养狗的人惹不起。我还担心有人要从什么地方跳出来说我们打他的狗,没有人出来,我和五富也就冷静了。
刚才是太激动,现在一冷静下来,倒觉得无聊。五富开始翻他的裤腰,捏起一个东西,丢在地上,说:我还以为是只虱子哩!我偏往地上看,也说:我还以为不是个虱子哩!五富就脸色通红,嘟囔着这身上咋就生了虱子?我警告他不要坐下来就翻裤腰,让别人看见你把虱子带到城里了,这身衣服回去立即换掉,用开水好好烫着。警告之后,我得又安抚他,问他怎么就只收了这么一点破烂?他说本来一家商店进了一批货,他谋着那些货卸下了会把包装箱卖给他,就帮人家卸车,可他认不得香肠,清风镇没人吃过香肠,他以为是红萝卜,还心想这红萝卜怎么也用塑料纸包着多浪费的,就把那包香肠放在了蔬菜筐里。后来人家清点,怎么也找不着了香肠,发现了在蔬菜筐里,问谁放的,他说是他放的,人家骂你个傻×是认不得香肠呢还是想混在包装箱里偷呀?!
五富说:我傻×吗,我是真不知道那是香肠。
我想起我在宾馆进旋转门的事,我说:谁骂你谁才是傻×!咱比他们少智慧吗,咱只是比他们少经见!
五富从架子车的废纸上撕下一角,叠过来叠过去卷旱烟卷儿。他烟瘾比我大,却舍不得买纸烟,总是搓烟卷儿吸。
我说:以后多拿眼看着,少说话!
五富使劲吸烟卷。
在我们前面一百米的地方是一家公寓大门,门口的草坪上有三棵雪松,枝条一层一层像塔一样,雪松下的草绿茵茵的,风在其中,草尖儿就摇得生欢。
我说:少说话不是要你这一脸呆相,自卑着啥呀,你瞧那草,大树长它的大树,小草长它的小草,小草不自卑。
五富还是吸烟卷。
我说:我给你说话哩,你吭都不吭一声?
五富说:我不敢说话,一说话烟就灭了。
我再没说话,他也再没说话,我们都没了话。
三个男孩,一晃一晃走进巷来,大头鞋里像装了弹簧,牛仔裤大得失去了比例,却背着包,头发蓬乱又染成了黄色。街头上常有这样的少年,他们会在街上跳舞,蹦跶得像受了伤的虫子。只说他们又要跳起来了,脚步麻花似的扭了扭,却并没有停下来,进了那一簇楼群去。一辆车吼着过去。又一辆车从对面过来,车牌是四个八,城里人特别崇尚八,八是发,能有四个发,一定是大老板的车了。有老太太牵着老头的手过马路,老头后脚贴着前脚挪步,挪三下四下就站住了,像站着两棵枯树。斜对面的酒吧里一群人醉醺醺地出来了,出来了却坐在路边大声地骂人,不时就爆发了笑。有姑娘抱着狗走过了,走得婀娜多姿,那群人突然齐声吆喝:舒服!
一辆大车呜儿呜儿叫着从兴隆街拐了进来,以为是消防车,哪儿有火灾了?我和五富都抻长脖子观看,车却喷射过来了一片雨,我们立即就成了落汤鸡。哎,哎,我们惊叫着,车并没有停,还是一路喷射着开过去了。
我说:是洒水车。
五富说:洒水车往咱身上洒?
没人注意到我们的狼狈,我突然笑了:凉快!
五富瞧着我笑,他也笑了:是凉快!
他站起来,我说你干啥去,他没吭声,走到路灯杆下捡起了那个被扔掉的空塑料水瓶,放回到架子车上。
七
在清风镇,家家屋顶上开始冒烟,烟又落下来在村道里顺地卷,听着了有人在骂仗,日娘捣老子地骂,同时鸡飞狗咬,你就知道该是饭时了。可城里的时间就是手腕上的手表,我们没有手表,那个报话大楼又离兴隆街远,这一天里你便觉得日光就没有动,什么都没有动么,却突然间就傍晚了,河水就泛滥了。我是把街道看作河流的,那行人和车辆就是流水。傍晚的西安所有河流一起泛滥那是工厂、学校、机关单位都下了班,我们常常拉着架子车走不过去,五富在街的那边看我,我在街的这边看五富,五富就坐下来脱了鞋歇脚。
这个时候,西安城的上空就要生出一疙瘩一疙瘩的云,这些云虚虚篷篷像白棉花。接着,白棉花又变成了红的,一层一层从里向外翻涌,成了无数的玫瑰,满空开绽。天上的奇景工薪族们无暇顾及,他们急着要回家,人和车拥挤,稍不留神就撞了别人或被别人所撞。能有空闲往天上看的只有我和五富,而五富看到了也就看到了,骂天太短,唯独我在欣赏。
这一点,我可以骄傲。我能在漏痕的墙上看出许多人和鱼虫花鸟的图案,我也能识别一棵树上的枝条谁个和谁个亲昵,谁个和谁个矛盾。面对了这满天的玫瑰,那么鲜嫩,竟然把那个美容美发店的女人联系起来了!怎么就有了这样的联系呢,我有些奇怪,也很害怕,偏不经过有美容美发店的那条巷了。啊,刘高兴,眼不见心不乱,你绕道走!我就绕道走。
既然隔着街面不能同五富一起去收购站交货,我拉着架子车先绕道到了那座立交桥下。
这个立交桥下是我和五富每天交售破烂前把破烂分类捆扎的地方。它僻背而幽静,以前我俩谁先来了,分类完破烂,就在那里等候,而五富一旦去得早了,就喜欢在那里睡觉,他是石头浪里也能睡着的,睡着了又张着嘴,流着涎水。就曾经发生了一件笑话。一个出租车司机来小便,猛地看见了五富,以为是具尸体,大呼小叫地去报案,警察来时,他刚坐起,气得警察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今天五富没有到,桥下却有了几泡屎尿,明明桥墩上我写上了“禁止大小便”,那些出租车司机还是在这里方便,我就骂了一句:仄尼马!
我不会说普通话,清风镇的口音是“旋”和“算”不分,在我称过破烂算账时那些买主总是学我,我也发誓学习普通话。可我说普通话怎么听都滑稽可笑,不说了。普通话是普通人才说的话,毛主席都说湖南话的,我也就说清风镇话。现在没人处我却用普通话的音调骂出了一句清风镇的土语,把我自己都逗笑了。我有幽默感,这是五富知道的,于是我决定不再分类捆扎破烂而准备离开时,拿起了土坷垃,在“禁止大小便”后又加了一句“否则收没工具”,然后得意离去。
在收购站,瘦猴过完了称,又从怀里掏出酒壶喝,他说妈的,这酒咋不顶喝么!我不理他的碴,捡个柴棍儿掏耳朵,我耳朵痒。
瘦猴的老婆给我付钱,一沓零票子数了三遍,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