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5期-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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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又放着一些废纸。我说:拿好!五富说:拿好了。在废纸上再放了一双臭鞋。我同样积攒了一千五六百元,也从中抽出了四百元装在口袋。
你给谁汇?五富就奇怪了。
我说今日心慌慌的,装些钱镇镇。
五富说不是吧?
我说不是啥?
五富眼窝得像蝌蚪,你要去……
我说有屁你就放!
我知道五富要说什么,但我一吓唬,他什么都不说了,换上一双布鞋,布鞋前面一个窟窿,脚拇趾钻了出来。
我也换衣服。当然要穿那件西服,要穿那双皮鞋,要拔净下巴上的胡子,而且专门在手里还拿了一本旧杂志。
出门了,五富还在嘟囔:咱挣个钱不容易哩,不容易哩。我说:你嘟囔得像个婆娘?!瞧我手里拿本书,是不是像个有文化的?五富说:嗯,是个老师。
去邮局汇款,我们搭乘了出租车。五富先是怎么也不坐出租车,嫌贵,可为了安全,他还得听我的。让他坐到后座,我提了布兜坐在司机边,这样就不让五富掏车钱。司机看见我提着布兜坐在旁边,他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却摇下车窗,说:你放屁了?我说:你才放屁!对这号人你不能客气。他说:那咋这么臭的!我知道这臭来自布兜里的那双五富的鞋。哼,你要是知道臭鞋下是人民币你就不嫌臭了!我开始看杂志,我觉得我很斯文。
下车的时候,我付钱,司机一张一张检查着钱的真伪,他的认真劲让我生火,我说:你看看我,是真人还是假人?!付清了钱原本我是不要车票的,但我偏要,结果一拿了车票,人下来了,却忘了拿布兜。
下了车,我说:你学着点,出门在外谁要下眼看咱,就要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五富说:兜呢?我才发现布兜儿没拿下来,急忙大喊:布兜儿,布兜儿还在车上!出租车已经开走了。我们发了疯地追赶,我穿着皮鞋,跑不快,五富的鞋跑掉了,像一头猎豹。或许是司机听见了叫喊,或许是司机从倒光镜里瞧见了我们追赶,车速慢下来,但并没有停,布兜儿从车窗里扔出来了。
司机恶心那个脏乎乎的布兜儿吧,他扔了出来,一双臭鞋就一只摔出很远。五富首先是捡着了布兜,先打开一看钱还在,咧了嘴给我傻笑。
受了这一惊,我觉得对不起了五富,就再也不敢手离开布兜。在邮局把钱汇走后,我们去收购站取了架子车和三轮车,一到兴隆街口,我说:五富,瞧瞧我头发乱不乱?五富说:不乱。我说:再看看后边。五富到身后看了,说:不乱。就嘿嘿地笑。我说:笑啥哩?五富说:我知道你要见人呀。我说:见谁呀?!五富说:我不说。却还是说:你身上有钱哩,你把钱看好。拉着架子车去了他的辖区。
这五富,那么憨的,倒提醒起我了,难道看出我的心思了?看出来就看出来吧,我就是去美容美发店的那条巷呀,去了偏就要给孟夷纯送点钱的。
三十七
种猪说他打麻将一输钱就想起该给老娘寄点钱了,给孟夷纯送钱,我却是蓄谋已久。我是自孟夷纯说过了身世就生出给她送钱的心思的。一有了心思便不能放下,但送多少,怎么个送法,我心里没底。
那条巷里,大多的门面还没有开张,人却已不少,一堆一堆聚在那些小吃摊上。西安的小吃多,这全国人都知道,而小吃也就集中在早晨和晚间。往日里,我经过那些卖甑糕的卖油茶的和卖豆腐脑的摊位前,总是经不住香味的诱惑,口腔里要生出一汪唾液,现在却全然视而不见。一路走来,已是耳烧脸烫的,走到孟夷纯他们的店门口,店门紧闭,竟然有一种庆幸和轻松。见不着孟夷纯还庆幸吗?在那一瞬间真的是庆幸。在五富和黄八的眼里,我刘高兴是硬弓射箭,箭射出去就不回头,但他们哪里知道我内心深处常常也逃避,我也是有不出息的地方。只是我比五富和黄八有涵养,我气质好。
没见到孟夷纯倒轻松,可我是来干什么呀?我使劲敲门,没有动静,待趴在门缝往里瞧,才看清了门上挂了牌子,明明写着十点钟开门营业。我推了三轮车站在了一边,看对面楼房的栏杆,在心里说:来一只鸟吧,来一只鸟了孟夷纯就会上班的。但是,栏杆上没有鸟飞来。有人从身边经过,我问几点了,那人没有停步,一边走一边看手腕上的表说十点。十点了怎么还没人呢?那人说话时露出了牙齿,牙齿上沾着才吃过馅饼留下的一片韭菜叶,我就用指甲剔自己的牙缝,擦了擦眼角。一阵鸟叫,呀,栏杆上果然停着一只鸟了,我正抬头看着,孟夷纯是坐着一辆摩的过来了。孟夷纯首先是看见了我,她叫我刘哥!摩的刚在对面街上停下,她就蝴蝶一样飞过来了。可她忘记了付摩的钱,司机在后边追:喂,钱,没给钱哩!她噢噢地折身过去,说:多少钱?司机说:你坐车不给我钱?!孟夷纯说:我实在忘了。司机说:我看不是忘了,你跑得那么欢的!孟夷纯说:多少钱?司机说:五元。孟夷纯说:这段路都是三元的。司机说:我绕了一个巷。孟夷纯说:我知道你多绕了一个巷,我搂着你的腰你是故意多绕的,你还多收两元?放下三元又跑了过来。司机还要来追,我挥着拳头,说:你过来,过来?!他不追了,冲着巷道这边吐唾沫,我也吐,吐得比他远。
我说:坏司机!
孟夷纯说:嘻嘻,今日没你在,就得多付两元钱了。
我说:以后谁再欺负你,给我说!
孟夷纯:其实,是我赖了人家。
我是听见她对摩的司机说我搂了你一路,觉得这话不好,但我没说什么,她又有了一句我赖了人家,我也就什么也不说了。孟夷纯是还没吃早饭,我要陪她去吃豆腐脑,她却急着要开店打扫卫生,我便去给她买包糕点去。巷口外一家食品店,我才挑选糕点,孟夷纯却也跟了来,说要买她掏钱,我立即把一张百元钱拍在柜台上,说:来一斤软糕!孟夷纯要从自己口袋掏,怎么能让她掏呢,还不给我个表现机会吗?我们就拉扯起来。售货员将软糕称过也包好了,说:五元钱,交五元钱!我说钱给你了呀!售货员说钱给谁了?我说钱放在柜台上呀,一百元的。柜台上却没了钱。柜台边一直趴着一个人,瘦瘦的,脑门上染着一撮红发,他在吹口哨。钱呢?我说钱放在这里的怎么没给钱?售货员说我哪儿收你的钱?!我看那个红头发,红头发还趴着,眼光盯着柜台里的高架上的财神爷,还在吹口哨。我恨恨地窝了他一眼,没有再和售货员争辩,又掏出五元钱把软糕买了。
来到美容美发店,别的店员还没有来。孟夷纯说你真把钱放在柜台上了?我说绝对放在柜台上的,好过了那个红毛鬼。孟夷纯就要去找那个红头发,我把她挡了,贼没赃如钢,能要回来吗,算了,不就是一百元么。孟夷纯说:你倒不心疼!
我何尝不心疼呀,我是不愿意当着孟夷纯的面为一百元吵闹不休,红毛鬼肯定掌握我的心理,才渔翁得利了。我让孟夷纯吃软糕,我替她拖地板,孟夷纯是用手捏着软糕一点一点送进口里,而不影响她的口红。漂亮的女人这么吃食,我觉得那样子很雅致。孟夷纯也让我吃,我不吃,她捏下一块往我嘴里喂,我一摆头,喂在了鼻子下。我伸舌舔吃鼻子下的软糕,软糕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点心。
孟夷纯也说软糕好吃,她完全在享受起好滋味了,坐在椅子上,两条腿长长摆开,身子微仰,脸上洋溢着喜悦。
她说:今日出来的这么早呀?
我说:往常还要早。
她说:我看你车上什么也没收到么。
我说:我是直接来找你的。
她说:有事吗?
我说:有事。
她说:啥事?
我说:我给你拿来了四百元,一百元让贼偷了,只有了三百元。
孟夷纯用手沾着掉在膝盖上的糕屑,站起来要去给我倒开水,她面对着热水壶,说:我收你什么钱呀?我要你的钱?!
我放下了拖把,把三百元装进了孟夷纯的提兜里,提兜里有化妆盒,有一卷卫生纸。我把提兜链条重新拉好。我说:我来我来。夺过了纸杯在接开水,纸杯很软,差一点水倒出来。我能听见孟夷纯的呼吸了,她是停止了咀嚼,在静静地看我,然后去拉提兜链条,把钱取出来放在了靠拖把的桌子上。我没有转身,我说:我也没钱,你不要嫌少。说过了,转过身,孟夷纯还在看着我,我再次走到桌前把钱装进她的提兜,我说:要是你没事,我还向你要钱的,而你在困难期……
孟夷纯重新吃起软糕了,不停地嚼着,嚼着嚼着不嚼了,突然起身去把店门关了,解她的上衣,说:那你来吧,刘哥,我总不能白拿……
咹,咹,我的脑子嗡地一下,压根没想到孟夷纯能这样!如果说我刘高兴对她没有那种想法,那是假话,可这个早晨我给她送钱却绝对没有想要她的意思,绝对没有!孟夷纯,我是乘人之危吗?我是嫖客吗?我之所以并不特别敬佩那些大款老板们,他们是多给着孟夷纯的钱,但都是在孟夷纯身上发泄了性欲为基础的,他们是嫖客,他们是有善心的好的嫖客而已。
我说:不,不,我不是嫖客……
我这样推开她,孟夷纯一下子神情蔫了。看着孟夷纯蔫了,我后悔自己一急竟说出那种话来。这是什么话,你不是嫖客,那孟夷纯就是妓女了?你是在提醒你:她是妓女!也在提醒她:你是妓女!你这个混蛋呀刘高兴!
我立即纠正着,不,不,我……
孟夷纯却静静地说:我知道你不是嫖客,可我是妓女,我只有用身体来感谢你。
我匆匆跑出了美容美发店。
在决定来送钱的时候,我预料到孟夷纯是不肯轻易接受的,必然推推搡搡,我甚至考虑了我将钱最后放在地上扭头就跑的情景。而现在,孟夷纯并没有再追来,我就站在街上为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而兴奋不已。我没有料到我们又谈到了妓女的话题,这我是极力回避的,但既然又谈到了妓女,我是不免又有了一点无耻:她是妓女,我给她这点钱是同情她还是帮助她,是有价值的行为吗?念头一冒出,我就把我的念头否决了。是的,我是在同情她也是在帮助她,更重要的是我喜欢她,爱她。我的钱是拾破烂一分一分攒的,而孟夷纯收下钱后,我们的关系就更近了,钱虽代表不了感情,但你爱着一个人你就会想方设法地为她花钱呀,钱是我走近孟夷纯的独木桥。
但是,但是,我怎么眼前又是孟夷纯要给我宽衣解带的样子?妓女这两个字永远不要说破,孟夷纯却偏偏把纸捅破着。
我心里一阵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从来没有过,想哭,哭不出来,想恨,又能恨谁呢?就是不舒服。我蹬着三轮车经过了兴隆街十字路口,低头往十道巷走。有人在叫:拾破烂的,拾破烂的!巷北的水泥台上坐着正是红毛鬼,他在吃油条,面前的一张报纸上还放着三根油条。
叫你哩,你聋了吗?红毛鬼也认出了我,他问我:你是拾破烂的?
我放下车子,向他走去。
他说:我这里有构件,收不收?把衣襟一掀,腰里系着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两个建筑工地上搭脚手架的构件。卖给别人一个四元,两个你给五元,咋样?
我说,行么,走到跟前,往报纸上的油条唾了一口。我说:借几根油条,我还没吃饭哩。
红毛鬼把油手在腿面上擦,势起身来要打我,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竟把他提了起来,我说:钱呢,把我的钱拿出来!
红毛鬼说:我没拿你的钱。
我说:拿出来!拿出来!
红毛鬼从口袋掏出七十元,说:买了油条,买了一包纸烟,就这些了。
我一松领口,红毛鬼跌坐在地上。转身走了两步,担心红毛鬼扑过来报复,回过头说:你把我认清,我干你这行的时候你还在你爹大腿上转筋哩!
故意慢慢走,眼睛的余光扫着左右,没有红毛鬼撵上来的身影。我一腔闷气总算出了,觉得很畅快,三轮蹬在那片小公园里,坐在那里吃起了豆腐乳。
一切都冷静了,我开始回忆美容美发店里的情景,倒后悔自己怎么就匆匆跑开了呢?刘高兴,你要孟夷纯怎么对你表态呢,她宽衣解带或者是她要真诚待你,她有什么不对呢,你让她该怎么表态?!
我担心我那么跑掉带给孟夷纯的只能是刺激她,伤她的心。
我想返回美容美发店再去看孟夷纯,但最后还是取消了。三百元算什么呢,如果再跑去安慰她,那就是把三百元看得太严重了,我刘高兴也太矫情了吧。她需要钱,我挣钱给她,这是很正常的事么,有什么可再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