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5期-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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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卖苹果的,这是哪里的苹果?
她说:我是来寻活的。
我说:寻活的还带了苹果?
她说:自家树上的,来时带了些。
我说:那你还没寻到活?
她说:没人要么。
我说:这苹果卖吗?
她说:卖,卖,卖了我就能吃碗面了。
这又是一个进城的女子,她和她的苹果却没有推销出去。但我只能买一颗,挑来挑去,苹果都小,而且有的已经腐败,我扔下了五元钱,拿起一颗苹果跑回到马路这边。
孟夷纯接过了苹果,并没有吃,一直握在手里。我蹬起了三轮车,蹬得再不快了。到了美容美发店的巷口,她下车,我去扶她不让扶,几次试探着把那只崴了的脚往地上踩,就站住了,说她可以慢慢走。我掏出了五十元钱给她。我的身上只有了这五十元钱。她说:咹,你给我钱?我没付你车费你倒给我钱?我说我不是大老板,我要是大老板我会一次给你五万十万让你去破案的。孟夷纯说了一句:你会当个大老板的!突然眉眼一动,流泪了。
我掏出五十元钱给孟夷纯是我毫无思索的行为,但她一流泪,我却慌了。她是一直看着我从口袋里往出掏钱,几乎掏遍了身上四个口袋,掏出的尽是些零票子,她的眼睛就慢慢变圆变深,眼睫毛在一眨一眨。我心里还说:快流泪了,快流泪了。可我不敢说出口,一旦说出口怕她就真的要流泪了。在那一瞬间,我有了极满足的快感,因为我不假思索地掏钱给她,是我并没有鄙视一个妓女,而深深地同情了一个比我还悲惨的人,我盼望着能感动她。但是,当她的眼皮重重地一闭,两股眼泪夺眶而出,我手脚无措了。我给她钱就是为了她这样吗?五十元钱对于那么大的案子能起什么作用呢?她的眼泪让我承受不起。
我急急地蹬着三轮车就走,就像是出逃,已经逃出巷口了,孟夷纯在喊我。高兴,高兴!她没有连名带姓地叫,她只叫我高兴。我停下来,她一跛一跛过来,我只说她要退还五十元或者给我说什么,她却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怎么知道她会来亲我,慌乱中我避过了头,她亲得响声很大,口红蹭在了我的衣领上。
孟夷纯是妓女,只有妓女才这么大胆地当街亲我。
但孟夷纯的这一亲,却使我有了前所未有的受活。
我是这样想的:
我是从来没有一个女人给我说过知心话,也没有被亲过,而说了知心话又亲了我的又是我所爱上了的孟夷纯。她是在爱我还是感谢我还是在回报我,这些都不管,起码它增强了我活人的一份自信。我说过我原本是城里人,果然是。我怎么就适应城里的生活呢?我怎么就没像五富黄八那样总是骂骂咧咧呢?我的爱情也真的就在城里发生了吗?
她是妓女,但她做妓女是生活所逼,何况她是牺牲着自己去完成一件令人感慨万千的事情。我不是也想着去鬼市倒腾那些偷窃来的赃物吗,不是也去收过医疗废品吗?她不清白,我也不清白,在这个社会,谁生活得又清白了呀?!
孟夷纯绝对不是坏人,瞧她多漂亮,顶尖的漂亮!顶尖的漂亮就不是坏人吗?是的。房子盖得周正了房子就牢固,向阳通风住着舒服,只有歪歪扭扭的房子才潮湿,阴暗,又容易倒塌。她只是处境不好。污泥里不是就长出了荷花吗?
她和我应该是一路人,生活得都煎熬,但心性高傲。
孟夷纯收了五十元钱,按说,她也不稀罕那五十元钱,而她收了说明她对我是认同和好感的,那么,我会有这么个女人让我念想的,我就要隔三差五地去看她了。
我回到池头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个人有了苦不要对人说,有了喜也不要对人说,有了喜越是能控制着不对人说就是了不起的人。晚饭开始添水生火,五富却迟迟坐在那里用菜刀削一双女式旧凉鞋的鞋跟。他笨得很,两个鞋跟老是削不齐。
我说:咋还不做饭?
他说:这鞋能留给你嫂子穿,是平底就好了。咱还有些饼子,泡着凑合一顿吧。
今日还凑合什么呀,我决定吃一顿捞面。可去擀面条时,面粉袋里仅仅剩下了半碗面,只能拌稀拌汤喝了。原本该美美吃一顿,竟比往日伙食还差。豁出去了,我掏十元钱让五富到前边街巷商店去买鸡蛋,在拌汤里煮荷包蛋。五富,要买买双,四颗!
但是,五富从街上回来并没有买鸡蛋,粗声骂着人的个头不长,鸡蛋怎么就不停地涨价呀,原先一元钱两颗的,现在三元钱才能买四颗!他买回来了一小袋土豆。五富说:煮土豆比荷包蛋好吃!
拌汤里煮土豆,土豆刮了皮后不用切,那就用文火煮着,五富不停地揭开锅盖,用筷子捅土豆熟了没有。我说慢慢煮么,肚子饥成那样?五富说:你要不做饭,我还不觉得饥,一做起来肚子就咕咕叫哩。
五富是一回来便脱了上衣的,我不脱,以为五富会发现衣领上的口红印儿,五富眼里没水,就是乐不出来。他说:你捂蛆呀不脱衣服?你掏钱买了土豆,我给你洗衣服。
我这褂子不洗了,再也不洗!侧过身,将那印了口红的衣领朝着他,他还是没反应。
五富说:明日咱改吃两顿饭吧,能省一点是一点。说毕又骂:他娘的,人家吃肉哩,咱连一顿面条都吃不起了!
楼下的杏胡又在包羊肉饺子,连黄八也买了一捆排骨在熬着,一会从锅里拿一根尝着,一会又拿一根尝着,惹得杏胡说:没熬熟你就尝完了!
我开始给五富开导,咱这一顿没吃好,不等于咱永远吃不好么。等到哪一天咱有钱了,咱到大饭馆里去,吃鱿鱼,吃海参,吃鲍吃翅。五富说:我才不吃那些的,我见不得鱼腥味,前几天我在夜市上见有人吃虾,那大虾是海里来的,咱没吃过不知啥味,可有人在吃小虾蟆,咱清风镇泉里就有那种虾蟆,去泉里打水,把水担回家了,如果发现桶底有一两只虾蟆,我会把整桶的水倒了重担的。我说那你想吃啥?五富说除了海鲜外你给啥吃啥,啥都能吃。
给啥吃啥,啥都能吃,这不成了猪吗?凤凰之所以是凤凰,凤凰是挑食的,它只吃竹实只饮甘露。而我,虽然知道吃饭穿衣要看家当,可我在收破烂时,那些高楼的电梯里贴着的菜肴照片我就爱看,要仔细辨认什么是鲍翅和木瓜血燕,我是在吃米吃面吃包谷糁中想象着鲍翅燕窝的味道。五富说:我才不给眼睛过生日,我就爱糊汤面,糊汤面我没吃够过。我说:清风镇的糊汤面是包谷糁里下面条,县城那一带是包谷面里下面条,你觉得哪一种好?五富说:都好。哼,凡是能吃的,他没有说不好的。我爱吃包谷糁里下面条,面条可以是麦粉做的,也可以是豆粉做的,也可以是红薯粉做的,最好是杂面,一半麦一半绿豆磨出来的粉。五富说:你吃过没,把土豆切片晒干和麦子一起磨出来的粉擀面条,颜色是不好看,吃起来才香哩。我就弹嫌前天中午做的糊汤面味道差得远。五富说:是酸菜不行么,咱那儿酸菜是萝卜缨子酸菜,这儿的酸菜是芹菜叶子,还有,西安的葱不好,个头大,没呛劲。我说:你记住,以后做糊汤面你得煮些黄豆,要煮土豆,不能切片儿,切滚刀的。
我们太热烈而又专注地讨论着美食,杏胡在我们身后嘎嘎嘎笑起来,说:不就是个糊汤面么,不嫌人家城里人听了笑话!
她端着一碗饺子。手里还捏着一疙瘩蒜。
五富说:糊汤面就是好吃!
杏胡说:有饺子好吃?放一碗饺子一碗糊汤面你吃啥呀?
我说:吃糊汤面!
杏胡说:我本来给你们端了饺子的,这么说我还要端回去了。转身下楼梯台。五富哎哎着,我拧了五富一下,说:就那几个饺子,能塞牙缝呀?五富也便争气地说:就是糊汤面香!杏胡已经走到梯台一半了,却突然回过头,说:高兴,你让我看看,你衣服上是啥,红红的?
鬼狐子呀!她走近乐了。呀,口红么!哪个女人亲你了?
我一下子脸红,狼狈不堪,就拿勺在锅里搅,说:胡扯哩,谁亲我?你亲啦?!土豆已经烂了。
杏胡说:也好,要不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童子身!你出力了,给你补补呀!放下饺子碗,又折身将饺子倒在了我的碗里,她把自己的空碗拿走了。
吃完饭,我们都拍着肚皮说吃饱了喝涨了跟大款老板一样了,我就舀了一勺水涮嘴,五富的屁不断,放了一串还故意再努出一个来。我让他也涮涮嘴,他却歪过头悄声问:你又去美容美发店了?
嗯。
你几时也带我去。
你去干啥?
让我……五富嘿嘿嘿笑起来。人家都说妓女和老婆不一样,老婆是一堆死死肉,妓女活泛得很,能给……
你过来我给你说。
五富脸一凑过来,我打了他一个巴掌。
但五富仍嬉皮笑脸,我的英雄气概就没了,终于发现我不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藏不住喜悦,就把白天的奇遇一五一十告诉了。
我也答应带五富去见孟夷纯。
三十三
我是将五富带着去见了孟夷纯。面对着美容美发店里众多的浓妆艳抹的女人,他紧张得言语含糊,满脸流汗,却时不时用唾沫去压平翘起来的一撮卷发。他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笨人的头发总是疯长,又硬如猪鬃。孟夷纯要免费给他理发,五富却希望剪短一些就是了。那不行,我还是让孟夷纯给他剃个光头。也就是刚刚剃完头,孟夷纯的手机便响了,孟夷纯在电话里说:哦,你到了吗,我马上就出来。我扭头往门外看,巷道外停了一辆小车,车牌号见过了的。我说:是他吗?孟夷纯说:实在不好意思,我还得出去一下。我便有了想法,说:能让我认识一下吗?孟夷纯说:那你得给我保证,不能让他知道也不要让他看出我告诉了你关于他的事。我点点头。
我没有让五富去,我和孟夷纯去了巷外,开了车门坐进去,这样不易让来来往往的人看见。孟夷纯把我介绍了,介绍我是她的一个乡党。那男的一直是戴着一副墨镜,见我进车后似乎有些不愿意,但却很快摘下墨镜了,没有什么埋怨和不满。我也终于知道他叫韦达,年龄和我差不多,但他比我俊朗,我是颧骨有些凸,显得皮薄,他腮帮丰满,嘴唇肉厚,要比我沉稳。我的肾就是给了他吗,他的身体里就装着我的肾吗,他就是另一个我吗?我微笑地看着他,他也报以微笑,嘴角显出几个小小的酒窝。他伸出手来和我相握,我感到我们的脉搏跳动的节奏一致。在那一瞬间,我产生了奇妙的想法:冥冥之中,我是一直寻找着他,他肯定也一直在寻找着我。不,应该是两个肾在寻找。一个人完全可以分为两半,一半是阴,一半是阳,或者一个是皮囊,一个是内脏,再或者,一个是灯泡,一个是电流,没有电流灯泡就是黑的,一通电流灯泡就亮了。这些比喻都不好,我也一时说不清楚。反正是我们相见都很喜悦。
我完全可以把话挑明,说丢失的皮夹就是我捡的,但这话无法解释清韩大宝讹诈三百元的事,我就不说了。而对于肾,我差点就要表明我是卖肾人的身份,甚至要询问我的肾被移植过去之后是否合适,有没有排异现象,现在是否还每日服药,但我也强迫自己不说了,当着孟夷纯怎么好意思说呢?我有力地拍韦达的肩,我说:哦,韦达,韦总,祝你身体健康,恭喜发财!
韦达说:你的名字叫高兴,我见到你也高兴。认识就是缘分,小孟,我和刘高兴可以算朋友了吧?
孟夷纯看我,我说:我们是朋友!
韦达说:那几时有空了你去我们公司玩玩去呀。今天有个事,我得接小孟出去一下,你们要正说话的,你不会介意吧。
我的心扎了一下,怎么能不介意呢?他要把孟夷纯接到哪儿去呢?去干什么呢?但我能说些什么呀,我只有说谎:噢,我也是路过这儿了随便看看她,没事,你们忙吧。我推开车门往下走,身子不稳又跌回到座位上,孟夷纯扶了我一下,我一下车就把车门呯地给撞关了。
小车立即钻进了车流里,我无法再分辨出来。繁华的兴隆北街,两边的楼房对峙高耸,天空只剩下一条。对面的一家什么商务中心又召开了贸易会了,几百条大红布一条挨一条地从楼顶垂落在地面,像彩云流泻。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和鞭炮声中,小车一辆连着一辆,而那些黄色的出租车就在车流中的空隙里歪来拐去,如同疯狂了的老鼠。突然间,我瞧见了一部小车底部有着一些牵挂的麦草,又是一部小车的底部牵挂了麦草。
麦草。夏天里农村的麦子收割了,农民会将麦子铺在公路上让来往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