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3期-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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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听得费解,问姑奶奶作什么证。老胡说,还不是我父亲历史上的事,都过去了,不提它,说着他举杯敬姑奶奶酒,祝姑奶奶身体健康。
我们这位姑奶奶是将近八十高龄的老人,身子却很硬朗,也健谈,她还能喝几口白酒,酒性一上来,脸变得酡红,眼神也炯炯的。她指着老胡对我说,你这个伯叔,也是个读书人,那几年他说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其实他是帮忙教育我们这里的伢们,当民办老师,下学了,还熬夜跟队里写标语,满处写呀贴呀,逢年遇节,还家家户户帮忙写对联,唉,只是命不好,没赶上好时候,要不还不是跟你一样,读大学赚大钱。哦,对了佐清,你还是一个人过啊?
老胡说,一个人过自在,一个人吃饱全家饱。他说完端杯喝酒。我看见父亲和三叔四叔飞快交换眼神,他们躲躲闪闪,似乎意识到不妙。我却打量老胡,发现老胡很窝囊很无奈,沉醉在酒里,沉醉在历史里。
饭后,我们去胡家坟场,在一个半山腰的一片松林里,长眠着许多胡家的老祖先们,其中包括老胡的父亲胡仁杰,还有我爷爷胡长贵。他们的坟墓跟所有的坟墓一样,简朴,单薄,却隔得不远,就像对门对户的同宗兄弟,老胡告诉我们说,他每年来为父亲上坟,都要准备双份的纸钱香烛,双份的酒水菜肴,他知道两个兄弟曾经在一起共患难,活着时不分彼此,死后也不分彼此,出身这个东西在这两个兄弟面前,很虚幻。虚幻得就像雾气一样,经不住太阳的照射,只要太阳出来,虚幻的东西就消散了,剥下的只有感情。
老胡就像在给我们讲历史,谈人生,声音庄严,语调清晰。姑奶奶却声音哽咽,喃喃道:仁杰哥喂,长贵哥喂,妹子来看你们了,你们在那里还好不?有没有酒喝?有没有烟抽?有没有钱抹牌?我给你们兄弟送钱来了……姑奶奶的呼唤搞得我们很被动,很伤感。透过层层松林,似乎看见云霞在燃烧,站在云霞中的两个老人,一个叫胡仁杰,一个叫胡长贵,他们正凝视着茫茫人间,凝视着他们曾经拥有过的人生。
在回家的途中,我们一言不发。把老胡送到家门口,我们又马上召开了紧急会议。父亲首先表态,决定还钱,连本带利已不可能,但要说得过去。父亲还说,他凑空问了姑奶奶,老胡所说的那些事,姑奶奶承认了,也就是说,爷爷的确找老胡的父亲胡仁杰借过伍拾万,姑奶奶还说,老胡说的另外一些事,也确有其事,比方我奶奶一不留神烘四叔的尿片子引发的火灾,当时要牵涉到打官司,是胡仁杰四处托人,请客送礼吃饭才平息了风波。关于这些陈年旧账,姑奶奶的意思是,我们就是还他一百万就不为过。所以父亲提议,四兄弟一人拿出一万救济老胡。
至于老胡为什么知道我的公司,上门讨债,也有了结果,也是姑奶奶提供的线索。
姑奶奶的两个孙子曾在我的公司打过工,回家描述说,有钱得很哪。姑奶奶趁老胡今年清明节回白泉上坟时,无意间向老胡提供了线索。
关于老胡的其他情况,大致如下,他1975年返城时,已年过28岁,此时城市就像一列超员的列车,就业很难,老胡只好委屈进了一家街道小厂,和一帮婆婆妈妈们为伍,糊纸盒,做些大工厂不做的小零件。这家街道小厂在1988年倒闭后,老胡就失业了,他成为这个城市最早的一批下岗人员,四处打工。至于老胡的婚姻,勉强算有过一次,那是个乡下女人,还拖着一个八岁的孩子,老胡和这个乡下女人,过了五年,女人就得病死了。老胡把那个不是亲骨肉的儿子养到成人,后来这个孩子就不认他了。
老胡的身世引起我们高度的同情,所以父亲在第二天就拿出一万元,三叔四叔也很快凑齐了一万元,二叔的一万元因为他没回国,暂时由我来垫付。我把老胡约到香格里拉大酒店,请他吃饭。老胡来时被门卫挡住,门卫以为他是哪个乡镇企业的推销人员,老胡诉说了一番,门卫才放行。我看见老胡理了发,刮了胡子,脸上有了些光彩,他穿了一套久违的藏青中山装,解释说,他好多年没做新衣服了,这套中山装还是结婚时做的,当时花了四十多元,是他整整一个月的工资。我对老胡说,很好,很帅。然后请他点菜,他象征性地点了两个便宜的菜,我又加了三个稍许贵点的菜,然后我们边吃边喝,很快进入正题。当我将四万元现金的封包推给老胡时,老胡楞住了,他盯着厚厚封包,脸上的皮肉轻微弹跳,交替出现羞怯,怀疑,不信,总之十分复杂。他终于冷静下来,正视了我一会才说:我这算怎么回事啊,真的要债呀?
老胡坚决不肯接受四万,他只肯接受五千。他退给了我那张50年前的借据,又郑重其事写了一张借据。他把我搞糊涂了。老胡面带愧色说,按理说,这笔钱不该由我来要,我父亲当初之所以没要,肯定是有不要的道理的,如果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一定不依我的,所以我想了想,干脆这样,只当我找你借的,贷的款,以后我想法还,一定要还。我坚决不肯收下借据,老胡和我争了一会,差点发恼。我只好暂时收下借据。后来我把情况汇报给父亲,父亲也很费解,几个叔叔也很费解,觉得老胡很怪。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了爷爷借的那笔钱。两张时隔半个世纪的借据被我锁进公司保险柜里,每天我都能看见它们,一看见它们,就自然而然想起老胡。
老胡后来用那五千块钱,买了一辆电动三轮,有天晚上我应酬完一个客户从一家餐馆出来.正好看见他在门口等客人。我跳上三轮他才发现是我。他笑着说,你打的吧,这种车哪是你们有钱人坐的。我说,你就这么做生意啊?老胡说,我说的是实在话。我说你是太实在了,像实心萝卜,生的也能吃,煮熟了也能吃,老胡,按辈分我该叫你叔叔,你能不能再实在一回,告诉我实话。老胡问,实话?什么实话?我说,就是我爷爷的那张伍拾万的借据呀,不会是像祖传秘方,由你父亲亲手传给你的吧?
老胡一听,马上跺油门,突突突发动三轮,穿过几条街巷,拐进三德里,停在一个门口,他熄了火,我随他走进天井,他用钥匙打开东厢房,拉开灯,也没招呼我坐,而是顾自爬上阁楼,从阁楼里抱下来一个像是殷商时期的宝物,一个灰扑扑的坛子,他纤细的手指伸进坛子里,就像抓钞票,随手抓出一把纸张,纸张年代久远,发出古老的声音,老胡在纸张里翻来覆去,找出一张黄纸,有红色竖线条的旧式信笺,递给我。我看见我爷爷胡长贵的又一张借据,民国31年阴历腊月初八的这张借据,也是伍拾万。老胡说,这笔钱是我爷爷用来结婚用的。也就是说,我爷爷当时穷得娶媳妇的钱也没有,是老胡的父亲资助他结婚生子,繁衍了我们后来几十口人。
我感到触目惊心,就像不敢正视历史,不敢正视这张借据。老胡继续说,要说父亲留给我的财产,就是这一把废纸,你手里的这张借据,我把它看作是剥削劳动人民的罪证,所以我才挑了解放后的那张,1975年八月5号,他在这间房子里去世时,是你爷爷一手安置的,也就是说,我父亲死时,穷得连安葬费也没有了,你爷爷就像承包,负担了全部的开销。但我父亲为什么一直保留着这些借据,他的意图我前后猜想了20多年,我只想这么解释,他有两个目的,一个是聊以自慰,他曾经是个有钱人,再一个就是因为阶级斗争,文革抄家,把所有的家产都抄光了,他唯独留下这个坛子,你猜这个坛子他藏在哪里?就藏在马桶底下的地里。1978年我废弃马桶发现了这个坛子,也发现了我父亲一生的写照,他一生视钱财如粪土,他讲人情,有钱不忘老家的穷乡亲,就如古人所言说,穷则独善其生,富则兼济天下,他两次帮你爷爷就是一个鲜明的例证。小胡啊,我是认识你爷爷的,我始终记得我父亲死时,你爷爷痛哭号啕的情景,现在想起来还让人动容。我也一直想报恩,可措你爷爷死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有四个整齐的儿子。至于我为什么要找你们要债?是因为我实在穷得没办法,下岗多年,年纪也大了,没人要我打工,所以我只好碰运气,算是老天有眼,我父亲当年的兄弟也像他一样,教育出来的儿子们讲义理人情,我知足了。
老胡泪水溢出来,他找来一次性打火机,叭的摁燃,将那张民国31年的伍拾万借据当着我的面烧了。我看见纸灰就像黑色的蝴蝶在飞舞。我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我离开老胡家走到外面,被一股冷风吹醒了,我就站在街头给我父亲打电话,告诉他我又看见了爷爷的伍拾万借据,我讲解了这个民国31年阴历腊月初八的借据,应该说是我们家族里非常重要的一个里程碑。父亲听完后好久没出声,我也没出声,我断了电话,在街头徘徊了很久很久。老胡就像一根火柴棒,哧啦一下,点燃了我思想的某一个角落,使我在浩瀚的历史云烟中,看清了很多人纠缠不清的那个东西,与人情事理相比,这个东西确实显得微不足道,太微不足道。
老胡究竟是我的什么亲戚,已不重要了。我只知道前不久,城管会在全城取缔电动三轮,老胡又失业了。我赶到老胡家,就像三顾茅庐,坚决要老胡到我公司里就业。但老胡拒绝了。老胡后来自谋职业,摆了个地摊,他决定以卖菜为生。每天天不亮老胡就起床,一直忙到天黑才收摊,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老胡做得任劳任怨。我不知道老胡以后的日子会怎样,但不管怎么说,我爷爷有家训曰:受人恩泽千年记,得人花戴万年香,老胡,你懂这话的含义吗?
怀孕
■ 马 拉
她是在偶然的情况下知道丈夫有外遇的。
那天,丈夫从外面回来,很晚了。她从窗子边向外看,有小雨,路面湿淋淋的,街上的车子很少。过了一会儿,她从窗子边看见丈夫从车上下来。又过了一会,她听见钥匙旋转的声音,声音很轻,显然丈夫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她感觉丈夫走进了房间,开始脱衣服。这个时候,她睁开眼,看了一下丈夫说:“这么晚才回来?”丈夫皱了一下眉头,凑过来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傻瓜,还没有睡?”她笑了笑。丈夫接着脱衣服,她靠在床上看着,丈夫脱袜子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地瞥了她一眼,迅速把袜子脱了下去,扔到一边。其实她早就看见了,丈夫两只袜子的花色不一样,一只是早上穿出去的鼠绒灰的,另一只则是灰白的,短一些,还有蕾丝花边。这是只女人的袜子,她想了想,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睡觉的时候,丈夫努力地想搂住她,她在丈夫的怀里蹭了蹭,感觉丈夫上身有股别的女人的香水味。丈夫解开她的胸罩,摸着她的乳房,然后就进入了她。她没拒绝,她觉得丈夫的动作有些可笑,他的喘息有些勉强,可他还在努力地挣扎。
第二天,她起来的时候,丈夫已经走了。她想找到昨天晚上看到的那双袜子,可她没有找到。她相信她的记亿是没有错的。那是她给丈夫买的,她最喜欢的鼠绒灰的袜子。她觉得一个男人穿上那种颜色的袜子就显得稳重了很多。她在买的时候还把袜子放在脸上摸了一下,感觉很好,像一只柔软的手从脸上滑过去。当时,她想这样的袜子穿在脚上,不仅看起来舒服,更重要的是脚也很舒服。但是,现在她找不到这双袜子了,连一只都找不到。丈夫的鞋子也不见了,他昨天穿的那双。丈夫不会穿同一双袜子上班,他有这个习惯,每天一定要换袜子。如果没有换的袜子,他宁愿去买双新的。再说,这种情况一般不会出现,她给丈夫至少买了二十双袜子。一定是丈夫把那只失去伴侣的袜子给丢了,她想。
晚上睡觉的时候,丈夫走到她的面前说:“这双袜子穿着真舒服,我都忘记换了。”说完,丈夫就开始坐在旁边脱袜子,他脱袜子的动作很慢。这次她看清楚了,两只袜子,都是鼠绒灰的,和她给他买的一模一样。她笑了笑说:“可你从来不会把一双袜子穿两天的。”丈夫把袜子放好后说:“早上起的早,懒得找了,就穿上了。”她又笑了,她第一次觉得丈夫的解释是如此拙劣。
她靠在窗子边上,望着窗外。窗外有一些高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把房子盖得严严密密的。在窗子边坐了一会,她想她也许应该干点什么,比如请一个私人侦探查查丈夫的行踪或者干脆就直接问丈夫是不是有外遇了。但是很快她就否定了她的想法,那些是愚蠢的女人做的事情,她是不屑于去做的。她想起来她早上去了医院,她本来以为她是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