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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长江文艺 2004年第09期-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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瓣鼻头。这是个杂种!福生在心里第一千次、一万次地重复着这句咒语。他恨这个小蒜瓣鼻子,更恨杏花任由那个该死的赵金龙在她的体内撒下罪恶的孽种。他福生的家往上数十八辈祖宗也不曾有过蒜瓣鼻子。这肯定是个杂种。
  他为自己昨天的复仇行动幸喜,有一种杀死蛰伏在卷心菜上的害虫的快感。从前,他总是以一种仰视的角度打量穿金利来呷万宝路拎老板包的赵金龙,自己在他面前只能瑟缩成一只渺小的蝼蚁,随时提防着他会一口气把这只蝼蚁吹到天涯海角。现在福生可以长舒一口气了,不可一世的赵金龙带着他那只扎眼的蒜头鼻子见阎王去了,还有那个下身长满菜花的婊子。福生搞不明白,有钱有势的赵金龙怎么会喜欢这个染有脏病的女人,福生觉得这种女人就像开春后的大萝卜,外表看上去水灵灵的,说不定芯里早已变黑溃烂了,只能丢进茅坑沤肥。
  沉静的夜晚给福生营造了回忆往事的最佳氛围。他知道自己在这个风清月白的世界里留日不多了,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他觉得杀死赵金龙,使他猥琐不堪的形象在柳林镇人心目中变了样,成了鹤立在羊群里的骡子,鼻翼的随意抽搐都是对柳林镇的戏谑和嘲弄。柳林镇人压根就没有正眼瞧过只会种蔬菜的福生。他们早已抛弃了在田地里刨土流汗的苦营生,在镇上开起了饭庄、杂货店或发廊之类的玩艺儿,像盘桓在半空中的老鹰,觊觎着心往神驰的猎物——人们口袋里的钞票。种菜的福生与他们有了一种虚空又实在的隔膜,这层隔膜使他们相互变成了陌路人,他们不明白福生为啥要跟轻松赚钱的营生相抵牾。福生的爹在世的时候,是柳林镇人心目中的英雄,这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从来没有向人们炫耀过自己的功绩,但他那只幽黑深邃的左眼洞,在柳林镇人的眼里不啻一枚光芒四射的军功章。他完全可以凭借这枚军功章给小儿子福生谋一只令人羡慕不已的公家的饭碗。但他却一次次把机会拒之门外,使得福生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菜农。福生在蔬菜田畦里的坚守,与他爹的冥顽一样,是妍媸不辨的一脉相承。因了这一脉相承,福生成了柳林镇菜田里最后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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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生发觉自己没有福是在跟杏花结婚以后的事。福生爹死了以后,柳林镇的人把对老英雄的爱戴一度移植给了福生。福生的三个哥哥都在外头工作,早已成了吃公家饭的人。福生给爹披麻戴孝后,继承了他爹遗留下来的两间由政府资助盖起来的红砖房。能给予福生慰藉的,是镇西头那片肥沃的菜田。福生像侍弄女人一样精心地耕耘着它,望着随不同季节生长出来的各种蔬菜,福生心里就有了初为人父般的幸福感觉,他惬意地任随着这种感觉像电流一样传到体内的每一根神经末梢,虽然他此时还不懂得婚姻是怎么回子事情。
  为福生牵来红线的是镇上一位被人叫作三娘的女人。三娘的男人老卢是镇政府办公室里的秘书,摇了几十年的笔杆子,把头顶摇成了地中海,把别人都摇成了书记、镇长,他还是个秘书。三娘是个泼辣能干的女人,把临街的房子腾出二间来开了个小饭馆,老卢给挂了块“卢三娘饭馆”的招牌。柳林镇人早些年看过电视,知道梁山水泊有个女头领叫一丈青扈三娘,便把卢三娘叫成了户三娘。老卢不管它叫啥,镇政府办个啥招待迎个啥检查的只管往三娘的饭馆里领就是。三娘说跟了你半辈子,就沾你这点光。几年饭馆开下来,三娘的腰身粗了不少,腰包自然也鼓了起来。
  福生每天清早都要把一担沾着露水的新鲜蔬菜送到三娘的饭馆,三娘给他端上一大碗油汪汪的蛋炒饭。看着狼吞虎咽的福生,三娘说,你急个啥,跟犯抢似的。福生打出个响亮的嗝,说我还得赶着去浇地。三娘说,要是再给你来杯鲜牛奶就更美了。福生收拾着箩筐说,要啥鲜牛奶,你身上的就行。三娘掂着一只半尺长的奶子说,快叫声娘,喂你个干儿子。边说边去抓福生的头。这种玩笑每回都是以福生的大声告饶、三娘的爽声大笑而结束。
  这天福生吃完饭,三娘择着菜对福生说,福生,三娘给你说个媳妇,你愿不愿意?福生挑起箩筐说,我听你说过多少次了,个头不高,身材丰满,从不挑食肠胃极佳,双排扣西服笔挺,这个媳妇就在你灶房后面的猪圈里养着呢,给你家老卢留着吧。三娘一把夺下福生的扁担,她说,三娘这回说正经的。福生还是不相信她,说三娘你哪次不都是正经骗我的。三娘把福生按在板凳上,凑在他耳边说,三娘这回再骗你,下辈子就变成双排扣。我跟你说这姑娘,就是街对面牛记缝纫店的牛杏花。福生一听就蹦了起来,说三娘你越编越像了,牛家财大气粗的,是柳林镇数得着的富人,那个牛杏花在城里找了个工作,走起路来屁股都快扭到镇外头去了,牛家能看上我这个成天跟大粪打交道的福生?柳林镇谁不知道我穷得只剩下两个卵子了。三娘又把福生扯在凳子上,说你小子只晓得个萝卜白菜,这世上的东西都是在变化的嘛,柳林镇先前有这么多的楼房、铺子吗?你三娘先前敢开饭馆吗?这不都是这几年才有的嘛。三娘跟你说,这是杏花她爹牛杂毛亲口对我说的,牛家就看中你了。你小子得好好谢谢我这个月老。福生还是半信半疑的,说老卢又给你灌迷魂汤了吧?牛杂毛平日里见了我就跟不认识似的,他凭什么肯把杏花嫁给我,不可能的事。三娘小声说,我跟你讲的你可不能给别人说,杏花被她的老板赵金龙给睡了,辞职回来了,牛杂毛说看中你老实本份,你愿意上门也行,杏花嫁过来跟你种菜也行,只要你应承下来,结婚的花销牛杂毛全包了,你说,你爹给你安这个名字多好,娶媳妇生儿子都是现成的,你小子真是福里生的。福生说这事我还得想一想,杏花毕竟不是……三娘说你小子还这么封建呐,杏花失身又不怪她,是赵金龙那小子太骚性了,柳林镇人谁不知道他,早先就因为老大管不住老二去蹲的大牢,这几年在城里捣腾生意闹发了,这小子,到哪儿都改不了吃屎,骚狗一条,别看他人五人六的像个老板样,我看他最后还得死在他的骚性上。福生说,我还得考虑一下。三娘说你得快点儿,牛杂毛还等着我给他回话呢。
  这桩婚事到底让八面玲珑的三娘给撮合成了,婚宴自然就摆在三娘的饭馆里,老卢把镇里的头头脑脑都请了来。牛杂毛把场面搞得很气派,福生那两间红砖房粉饰一新,房间里摆上新家具新电器,充满了现代生活气息。福生腾云架雾般地从三娘的饭馆回到新房,马上又被一团温柔的白雾所笼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坠入网窝的鱼,竭尽全力地腾跳翻跃,还是在无边的河里往返游弋,仗着屏力的一挺,他冲上滩涂,咂巴着焦渴的大嘴直喘粗气,最后缱绻在纤纤水草间慵倦地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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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生对儿子小锁的厌恶和暴戾,是那天黄昏和赵金龙见面后产生的。
  福生在路边的水渠里清洗喷雾器,一辆黑得发亮的小轿车停在了他的面前,福生想可能是问路的,一抬头,与钻出车来的赵金龙打了个照面,福生像看见了一堆狗屎,拎起喷雾器就准备走开。赵金龙掏出万宝路递到他面前,说福生兄弟,我找你说个事。福生推开了他递过来的烟,说你滚得远远的,我不愿意再看到你。赵金龙说我请你去喝酒,上车吧。福生狐疑地瞅着他,发觉他的蒜瓣鼻子在眯缝眼的衬托下愈加彰显。福生说,平白无故的请我喝什么酒?你有病呀。赵金龙却全然不顾福生的反感,为福生点上烟,赵金龙说,我要买下你的这块菜地,跟韩国人合资办工厂,为咱柳林镇的经济发展出点力,韩国你知道吗?人家富得流油呀。福生把刚吸了两口的万宝路丢进了平缓流淌着的水渠,说李承晚你知道吗?我爹当年就是跟他的军队打的仗。赵金龙自嘲地大笑起来,说我真是该死,我把咱柳林镇的老英雄都给搞忘了,小的时候可没少听他老人家讲打仗的故事。福生说要不了多久连你自己姓啥都搞不清了。赵金龙又掏出万宝路来,说福生你要看远一点,柳林镇马上就要变成市里的经济技术开发区,这一大片地都要征用,很多外国人要来这里投资开工厂办公司,我就是来找你商量买地的,你把这片菜地卖给我,就到我的金龙工贸公司来干,我绝不会亏待你的,如果……如果杏花愿意回来,我也欢迎。福生的心头呼地窜出一股冲天野火,他猛地把手中的喷雾器甩在地上,一把攥住了吊在赵金龙胸前那条鲜艳的花领带,福生说,你狗日的再提杏花,我就杀死你这个骚狗子。告诉你,就是全中国的地都卖光了,我也不会卖,更不会卖给你。说完,福生拎起喷雾器快速地走了。赵金龙像遭了雷击的枯树,愣怔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福生回到家,杏花给他端来一盆热水,说你咋才回来,饭菜都凉了,快吃吧。杏花在福生的对面坐下来,撩起衣襟给小锁喂奶,小家伙双手捧着那个雪白的球体忘我地吮吸起来。蓦地,小锁那小小的鼻头紧紧地攫住了福生的眸子,他像刚刚挣脱梦魇一样,一把掀翻了饭桌,冲进了黄昏厚重的暮霭。
  杏花骤然而至的泪水滂沱地洒落在小锁的小脸蛋上,小家伙扭转头来,迷惑地凝望着杏花那双凄迷的泪眼。
  福生像只孤独的野狗厮守在地垄上,身边散落着一地的烟屁股。离他的菜田里把远的地方,扯起了几只雪亮的灯泡,可以望见绰绰的人影在搬卸砂石水泥。看来赵金龙这个狗日的没有说假话,柳林镇真的要被城里人“开发”了。露水慢慢浸湿了福生的头发,肚子也在叽哩咕噜的向他提出抗议,他怅然地向三娘的饭馆走去,他想找老卢讨个主意。
  老卢戴着眼镜认真地帮着三娘清理一天的账目,见福生这么晚摸来,三娘说你晚上来给我送啥菜?福生没头没脑地问老卢:柳林镇真的要卖给外国人了?老卢放下手里的一把毛票,说你小子消息还蛮灵通的嘛。福生说你们镇里的干部也不管一管,镇政府还是人民的政府吗?连土地你们都敢出卖,你们的胆子真不小呢。老卢拉福生坐下,说你吃饱了撑糊涂了,连搞了这么多年的开放搞活你都不懂。福生说我还没吃夜饭哩,我就是要来问问你,为啥要把土地卖给赵金龙这种人。老卢叫三娘去炒菜,福生说我不吃,我没有揣钱。三娘从冰箱里往外端菜,说没钱就给我做干儿子,我不要你掏钱。老卢拿起桌上的半盒万宝路递给福生,福生不接,说这准是赵金龙的烟。老卢很惊讶,说你怎么知道?福生说柳林镇没有人吃万宝路,镇长书记都是吃的红塔山,这谁都知道。老卢说,今天晚上镇长书记都在这里吃的饭,赵金龙做东请客,商量合资办厂在柳林镇招工的事。福生急切地说,这家伙买通政府了?老卢说,根本就用不着买通哪个,柳林镇搞成经济开发区是市里决定省里批准的,镇长书记都要往上升一级,这是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的美事,还用得着谁来买通呢,你以为是赵金龙的本事吗?
  福生在老卢的劝说下灌了几杯白酒,脚下打着趔趄往家走去,好不容易摸到家门口,五脏六腑就翻江倒海地闹开了锅,杏花像拖死狗子一样把他拖进了屋,忙到半夜给他清洗身子和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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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生报复赵金龙的念头是在他偷听到杏花和赵金龙的谈话以后萌发的。那天早晨,杏花不知道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福生还蹲在茅坑里拉屎。杏花把小锁放在地上一张竹席上,任他在上面翻滚。她端出来一盆衣服在门口搓洗,赵金龙站在她面前好一阵子她竟没有察觉,等她看见地上那双亮光光的皮鞋才知道来了客人,她抬头一看是赵金龙,顿时像见了蛇一样惊叫起来,惊起了茅坑里的福生。福生提上裤子刚直起身子又赶紧蹲下来,从篱笆缝里张望着赵金龙和杏花二人。杏花一脸的愠色,说你还来干啥,叫福生看到了不得了,你快点走吧。赵金龙说我想请你劝劝福生,快点把地卖给我。杏花说我做不了他的主,那块菜地是他的命,你自己找他说去吧。杏花把洗衣裳的污水泼在地上,端起盆子进了屋。赵金龙端详了一会儿小锁。把一摞子钞票放在了小锁身边,转身上车走了。
  福生从茅坑里冲出来,拿起那摞齐斩斩的钞票就撕,无奈纸质太好了,厚度也不小,撕扯了几个来回也没能撕破,就把钱捅进了口袋,走到门口大声对杏花说,我要进趟城。
  杏花甩着手上的水走出来,看见福生正快步朝中巴车停靠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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