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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落叶不尽-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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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局不如广电局肥,这谁都知道,但也还是一个正处级单位。现任的文广总局大处长王有德,50岁刚出头,离退居二线还有好几年。 

  伊丽莎白女王不宣布退位,查尔斯王子只能是王储。最最凶险的是,假若伊丽莎白女王老当益壮,且对王位乐此不疲,而查尔斯王子焦虑抑郁、急火攻心,最后先于伊丽莎白女王一命呜呼,那么他将以王储的身份名垂千古、永留史册。生命的遗憾啊! 

  除非,除非给伊丽莎白女王升迁,任命她为地球球长,或者,及时仙逝,才会腾出王位。 

  想到这里,贾平的后背,不由得逼出一层冷汗。以王有德王处长的才干能力,以及后台关系,升迁的可能,与伊丽莎白女王升任地球球长一样希望渺茫。那么他贾平,贾处长,不,贾副处长,会是一个什么处境呢? 

  人事变动的关键时刻,贾平没有坚守在工作岗位上,而是住在医院里,这就有些被动了。贾平的脑子飞速运转,他思索着,如何弥补或者挽救这被动的局面。否则,他就真的要做那只输给乌龟的兔子了。 

  眼球的裂痛阵阵传来,贾平放大的瞳孔内,近在咫尺的郑永林闪闪发光,面目却模糊。眼角余光扫到38床,退休电焊工躁动得反常,好像浑身发痒,坐卧不安。一会儿站起来收拾衣物,一会儿拉抽屉找病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唠叨:千万别忘了吃药。咦?药呢?药怎么不见了?谁拿了我的药? 

  倒睫毛养鸭人大声声明:谁稀罕你的药了?送给我都不要。 

  护士进来发体温表,人人噤声,一个个张嘴含住水银玻璃细管。护士对38床说:手术下午一点开始,家属来了吗?中午不要吃饭,大小便排干净…… 

  38床瞪着眼睛,一个劲儿点头,两只手似是无处安放,微微发抖。 

  倒睫毛养鸭人口含体温表,鼓着腮帮子,一脸幸灾乐祸的笑。 

  从不和病友开玩笑的贾平,忽然从口里拿出体温表,笑着说:伟大而光荣的战斗就要打响了,38床,我看你有些紧张啊,哈哈哈! 

  38床是真的有些紧张,旁人的话一概不应答,目光呆滞,脸色发白,仿佛灵魂出窍。然而贾平的玩笑却并不高明,“哈哈”的笑声也尤显夸张,仿佛,开玩笑的人比被开玩笑的人,更需要缓解压力。 

  郑永林走后,贾平给王有德王处长发了一条自认为不拘泥,而又煽情得恰到好处的短信:老板,好几天不见,想你啦!有空了告诉我一声,有事向您汇报。 

  贾平与王有德单独相处时,一般叫他“老板”。这既表示他们的关系十分亲密,又是对王有德的实权地位毫无异议的确认。 

  回电即刻来到,声音沙哑干涩:小贾,我也正好有话跟你说,晚上我去医院找你。 

  电话挂断,没说再见,也不说晚上几点来医院,中国式领导干部的典型特征。好像尿急的人,憋到了临界点,突然看见厕所就在眼前,直冲而去,自然,话是一句都不能多说了。 

  38床的家属终于来了,一个儿子、一个儿媳、两个女儿、两个女婿,还有一位身份明确的老年妇女,病房顿时如同倒睫毛的养鸭场,“嘎嘎”的叫声响彻耳畔。 

  环境太嘈杂,贾平眼球里的疼痛,正丝丝缕缕地渗透到大脑中,情绪也变得烦躁起来。已是接近午饭时分,上午的两瓶药液刚好输完,便换了衣裳鞋子。出门前,贾平没忘了拎上昨天傍晚有人送的花篮。 

  小雅花廊内,跛脚女孩正蹲在角落里,电炉上煮着一小锅菜粥,热气蒸腾而上,白脸蛋被笼罩得朦胧如月。见贾平进门,小雅惊讶地叫起来:咦?这时候你哪能出来的? 

  叫完,嘴角一翘,翘出一个明媚的笑。贾平烦躁紧张的情绪,立即舒缓下来。他笑而不答,放下花篮,探头看电炉上的小锅,而后擤擤鼻子。作贪婪状:真香啊! 

  小雅“咯咯”笑:你肯定没吃饭吧?要不要来一碗菜粥? 

  贾平的肚子恰到好处地轻响了两下,他舔了舔嘴唇,却摇头:我不能随便吃东西,要被医生骂的。 

  小雅很认真地说:我的菜粥最健康了,你要是每天吃我的菜粥,肯定不会得这个毛病。 

  贾平歪着脑袋作傻孩子状:那,医生要是骂我,我就说,是小雅让吃的。 

  小雅笑得更欢了:叫医生来骂我吧,我不怕,我是从小被医生护士骂大的。小时候,妈妈带我看病,打针,动手术,我哭,医生护士就骂:不许哭,再哭,抓你去派出所。我就和医生护士对骂:你再给我打针,派出所把你抓去!我厉害吧? 

  小雅说完,笑得前仰后合。贾平跟着笑,笑得很浅,他并不知道小雅更多的身世,但情况基本明了,小儿麻痹症,手术矫正改变不了她腿部的残疾。他甚至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场面:抱着病儿的少妇,频繁出入于医院,刮风下雨、春夏秋冬,十年八载……这样的生活,岂是一个凄苦惨淡可言说?这个病儿,从小就与医院、医生打交道,她知道,未来于她而言,将永远是残缺的。然而,面前的女孩,却似无忧无虑,好像从未受过重大的创伤。 

  贾平的思路被小雅打断:粥煮好了,来吃啦。 

  说着,从柜台下面拿出两个碗,一个红,一个绿,碗的外壁,画着一个胭脂大笑脸,是儿童专用的卡通碗。 

  小雅把盛好的两碗粥摆在柜台上:吃吧,算我请客。你要是不好意思,等你病好了,你再请我。 

  贾平端起绿色的卡通碗,一股大米和蔬菜混合的清香悠然钻入鼻孔:啊!真香。 

  这回,是真的感觉香。一个多星期来,贾平的胃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苛刻的饮食规定和食量控制,让他几乎忘了,人类所具备的“吃”的功能,除了通过进食来维持生命,更是用来享受的。倘若舍弃“吃”的享受性,那舌头上的味蕾,就完全属多余了。 

  基于味蕾欲望过强,导致肾脏、心脏、血管等等器官负担过重的原理,医院针对“三高”症的诊治,主要方法是,控制饮食,也就是说,对味蕾的欲望,采取打压、限制的措施。 

  可是,贾平并不认为自己周旋于众多的饭局,是为了满足味蕾的欲望。他的味蕾,早已遭到破坏。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时鲜菜蔬,没有一样能让他赞一句“美味”。一场接一场进食的盛会。把人搞得极度疲劳,还有宿醉、头痛、缺觉……这哪里是享受?根本是受罪。所以,这种饭局的功能,与“吃”的功能无关。可是,那么多人抢着要去受罪,没轮上的,还郁闷,还不甘心,还努力要去争取。所以,患“三高”症的人,都是自找的。医院治病,是治表不治本,没有一条治疗方案,是从“三高”症的根本病源人手的。 

  其实,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另一种欲望,贾平非常明白。 

  贾平捧着绿卡通碗,在一张小板凳上坐下: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把碗端到唇边,缓慢地、轻轻地、尽量文雅地吸了一口菜粥。霎时间,滚烫、黏稠的菜粥如同一股热流滑进心田,浑身的毛孔顿时张开,胃里立即暖和起来,连头皮里都荡漾出温润的暖意来。 

  成年之后,贾平几时吃过这等人间美味?依稀记得,小时候,放学回家饿极时,倒是能把白饭吃出美味的效果。长大后,尤其是近几年,找不到这种感觉了。 

  贾平终于不再保持所谓的文雅,开始大口吞吃菜粥。小板凳很矮,贾平两腿呈倒八字打开,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住的碗,正好候到嘴边。他就这么坐着,低眉垂目、专心致志地吃着一碗菜粥,所有物什的位置都高于视线,偶尔抬起眼皮,就是仰望。那样子,就像一个因手里有着可享受的食物而无比满足,满足到哑口无言的农民。 

  味蕾的欲望复苏了,“吃”的第二功能——享受,同时恢复。贾平一边喝粥,一边想,假如一个人,他味蕾的欲望,可以长久地在一碗菜粥上得到满足,那他一定是个健康人,哪怕他瘸腿、他拐手、他失明、他聋哑…… 

  这么想着,贾平看了一眼坐在另一张小板凳上的小雅。她端着红色卡通碗,认真地,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菜粥,吃得津津有味。发现贾平正看她,便展颜一笑,问:好吃吗? 

  贾平点头,态度很诚恳,心里却默默称奇,又觉好笑。他怎么会和一个开花店的小姑娘搞得像一家人?居然,恬不知耻地去吃人家的菜粥,还吃得这么香。单位里的同事、下属,以及他的狐朋狗友们,一定无法想象,贾平贾处长坐在小板凳上,像农民一样大口吃菜粥的样子。唉!单位,单位……要分家了,不知现在单位里究竟是怎样一副狼藉的模样,更不知自己回去后,会坐在哪一把椅子上。 

  六 

  从小雅花廊出来,回到病房,贾平发现38床的众多儿女亲戚依然簇拥在他的周围,医生也在,他们正七嘴八舌地劝说着退休电焊工: 

  “爸爸,白内障手术很简单的,一点也不危险,你放心吧。” 

  “老头子,你熬一熬,一歇歇就做完,打一个瞌睡的时间。” 

  “38床,你有什么害怕的?我们医院里,每天要做好几个白内障手术,我不能打百分之百的包票,但我敢说,百分之九十九没问题。” 

  贾平听明白了,38床临到关键时刻,抵死不肯进手术室。他鼻孔里插着氧气,说话依然气喘吁吁:我,我不是,不是不想做手术,我头晕啊,我,我透不过气,我要昏过去啦! 

  贾平暗笑,这个骄傲自信的白内障患者,终究还是怕医生在他的眼球上动刀动枪。当危险还离得很远时,人们总是确定自己会勇敢面对,而当危险真的迫在眉睫时,人的本能,是害怕、退缩、躲避。 

  贾平想到了自己,眼底出血不需动刀动枪。但医生说,如果出血点消退缓慢,就需要做激光手术。激光这种东西,可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啊!就好比,好比……贾平再次想到了即将面临的人事变动,适才在小雅处喝下的那碗暖心暖肺的菜粥,此刻,终于还是在他的胃里凉了下来。 

  医生不耐烦了:手术台白白空着,要是每个病人都像你这样,医院不要工作了?家属先做好病人思想工作吧,手术台不是只给你一个人留的。 

  说完,白大褂下摆一甩,出了病房。家属们一时沉默下来,不知如何劝说下去。38床两眼泛着白光,忽然开口说:我饿了,我要吃小馄饨。 

  坐在病床上正抹眼泪的倒睫毛,很突兀地发出两记“嘿嘿”的笑声。 

  晚饭前,赵蒙打来问候电话。贾平简单报告治病进展,而后发出一连串“嗯嗯嗯”的应答声。妻子对丈夫的关心,仅以口头表达送至,但丈夫必须表示领情,他是一个豁达的男人,他有这个义务。三分钟后,电话挂断,贾平合上手机,才想起忘了问赵蒙,什么时候回来。虽然到今天为止,这对夫妻已基本没有情感上的交流,然而,当丈夫遭遇内忧外患的困境时,还是莫名地希望那个名存实亡的老婆早点回来。 

  外面响起“吃饭了”的吆喝声,走廊里,病员们排起了领饭的队伍,夕阳从楼梯口的窗户斜照进来,蓝白条纹的形体在昏黄的光柱中,一具接一具缓慢向前移动。这些移动的躯体,不断制造出一些纷杂凌乱的议论声。有人抱怨饭菜难吃,有人为拿到一份缺一角饭的晚餐而大声抗议。十分钟后,8病区偌大的空间内,只剩下餐盘、竹筷、汤勺的擦碰声,和嘴唇、舌头、牙齿相互配合的咀嚼吞咽声。 

  贾平低头吃着餐盘里的饭菜:两只大头虾、六片冬瓜、一小撮开水焯过的芹菜、一小块米饭。所有人都在吃饭,病房里铺着一层黄昏的稀疏光影,这个空间内,活动着“吃”的行为,响彻着“吃”的声音,以及病员们在“吃”的功能尽情发挥时,偶发身心享受的叹息。 

  天晓得,这样的饭菜,还会有人吃得如此津津有味,甚而发出满足的叹息。贾平用力嚼着淡而无味又老得起渣的芹菜,有些想念中午在小雅花廊吃的那碗菜粥。 

  晚八点,贾点,贾平终于等来王有德王处长。这一回,他独自来医院,未携夫人。 

  一周不见,王处长明显憔悴,原本光润饱满的额头,多出几道平白无故的褶皱,两颊肌肉松懈下垂,眼袋浮肿,神情焦虑。许是秋夜的风有些凛冽,王处长稀少的头发,成了一簇狂乱的野草,倔强地往一个方向伸展。 

  病房里人多嘴杂,贾平与王处长来到花园。夜凉了,草坪上已经没有散步的病人。黑暗中,王处长的脸庞轮廓阴影浓重,如同大病潜伏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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