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黄春秋200909-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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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人的安乐和精神的进步是依靠人的智德而取得的。因此,归根结底,文明可以说是人类智德的进步。”他明确指出,日本的文明开化要“以西洋文明为目标”。在明治初期,日本人心目中的“西洋文明”,是以英法为楷模的。到了十九、二十世纪之交,新兴的德国取代英法,成为日本的指路明灯。1907年,相风御马在其所作早稻田大学校歌中写道:“将东西古今之文化潮流汇于一大岛国”,是在日本普及“文化”一词的开山之作。1919年,左右田喜一郎和桑本严翼先后以《文化主义之理》和《文化主义》为题发表演讲,正式倡导“文化主义”。左右田喜一郎认为,为了实现“文化价值”所进行的“所谓形而上学的努力”就是“文化主义”。桑本严翼则说,所谓“文化主义”就是要“使文化成为生活的中心的思想”。
一战以后,英法学界对于“十九世纪的文明”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反省,当时应邀来华讲学的罗素正是这一思潮的代表人物。德国、日本和苏俄的政府则或明或暗地推动了舆论界对于以英法为主要代表的“旧文明”的“文化批判运动”。在这样的世界大背景下,“新文化运动”在中国的兴起并迅速流行,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两种“新文化运动”
林毓生认为,中国传统思想是一元论的和主知主义的,有一种根深柢固的、为儒家各派所公认的“藉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的思想模式。清末民初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模式深受强调“政治一文化”是一元整体的传统文化影响,对思想变革的优先性深信不移。这种中国传统思想模式与新舶来的“文化运动”一拍即合,二者的混合物迅即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思想资源。
如同宋明以后的“新儒学”分为“朱学”与“王学”二支,也如同一战以后反(英法)文明的文化运动分为“右翼”(德、日)和“左翼”(苏俄)二支,打着“新文化运动”旗号的,其实也有两种不同的文化运动。一种是以孙中山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一种是以陈独秀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
孙中山称赞“新文化运动”,着眼点并不在于“新文化”,而在于“文化运动”对于“革命”事业的价值。他看到“社会遂蒙绝大之影响。虽以顽劣之伪政府,犹且不敢撄其锋。”因而感叹:“倘能继长增高,其将来收效之伟大且久远者,可无疑也。吾党欲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赖于思想之变化。兵法攻心,语日革心,皆此之故。故此种新文化运动实为最有价值之事。”思想的力量可以顶得上毛瑟枪,这是孙中山的一个新感悟。
五四前夕,孙中山正处于其政治生涯的低谷。新文学运动和五四运动在全国的巨大反响,激励孙中山重新诠释三民主义。此前,孙中山在1912年至1913年间曾把三民主义缩减为一民主义:“民族、民权二大主义均已达到目的,民生主义不难以平和办法,逐渐促社会之改良。”二次革命后,孙中山在中华革命党成立大会上公布手书的《中华革命党总章》,规定“以实行民权、民生两主义为宗旨”,仍然没有民族主义的位置。而在1920年代初期孙中山阐发的新三民主义中,反帝民族主义成为中心论旨。如果说“驱逐鞑虏”的革命宣传是孙中山的“旧”文化运动,“反对帝国主义”的意识形态鼓吹就是他的“新”文化运动。
孙中山说:“我们要挽救这种危亡,便要提倡民族主义,用民族精神来救国。民族主义这个东西,是国家图发达和种族图生存的宝贝。昨天有一位俄国人说,列宁为什么受世界列强的攻击呢?因为他敢说一句话,他说: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十二万万五千万人,一种是二万万五千万人,这十二万万五千万人,是受那二万万五千万人的压迫。列强因为恐怕我们有了这种思想,所以便生出一种似是似非的道理,主张世界主义来煽惑我们。说世界的文明要进步,人类的眼光要远大,民族主义过于狭隘,太不适宜,所以应该提倡世界主义。近日中国的新青年,主张新文化,反对民族主义,就是被这种道理所诱惑。”
孙中山牌号的“新”文化运动,是沿着德日学者、辜鸿铭、杜亚泉、一战后的梁启超、梁漱溟这条线索而来,是从“世界主义”、“欧化”向“中体西用”的回归。他说:“我们现在要学欧洲,是要学中国没有的东西。中国没有的东西是科学,不是政治哲学。至于讲到政治哲学的真谛,欧洲人还要求之于中国,诸君都知道世界上学问最好的是德国,但是现在德国研究学问的人,还要研究中国的哲学,甚至于研究印度的佛理,去补救他们科学之偏。”这番话明显是受到梁启超和梁漱溟言论的影响。
晚年孙中山,愈来愈肯定中国的旧传统、旧道德,同时明确否定《新青年》所鼓吹的“新文化”——自由主义、世界主义。他的“新”文化运动,一方面与德日、中东、南亚的文化保守主义和文化复兴运动合拍,另一方面又登上了第三国际“反对帝国主义”的战车。胡适回忆1920年代历史时说:“孙中山先生屡次说起鲍洛庭同志劝他特别注重民族主义的策略,……十四年到十六年的国民革命大胜利,不能不说是民族主义的旗帜的大胜利”。所以戴季陶在挽联中如此评价孙中山:“继往开来,道统直承孔子;吊民伐罪,功业并美列宁。”这种“戴季陶主义”(“列宁—孔子主义”),可以说是几十年后的“毛泽东主义”(“斯大林一秦始皇主义”)的先声。
在“反对帝国主义”的政治路线上,陈独秀与孙中山是盟友,同为列宁的门徒;在对“新文化运动”的诠释上,二者则是“针尖对麦芒”,一个是向后退缩的文化运动,一个是向前跃进的文化运动。在笔者看来,陈独秀牌号“新文化”运动中的“新”,不是形容词,而是动词。当陈独秀提出“新文化运动”这个新名词的时候,他已经与曾经共同鼓吹“新思潮”的《新青年》伙伴分道扬镳。他自己在几年前热情赞美的“人权论”等“新文明”,此时已经成为不屑一顾的“旧文化”。不断革新,追求最新,这是一种“文化革命”的姿态。
当时胡适、梁启超、蔡元培等人,按照英美学者(主要是人类学家)的惯习,将文化与文明这两个概念的用法,逐渐混同起来。但是这不符合“文化革命”论者的需要。陈独秀反对“几位顶呱呱的中国头等学者”“这样说”,“把政治、实业、交通,都拉到文化里面了。我不知道他们因为何种心理看得文化如此广泛至于无所不包?”“文化是对军事、政治(是指实际政治而言,至于政治哲学仍应该归到文化)、产业而言,……文化底内容,是包含着科学、宗教、道德、美术、文学、音乐这几样”。“大文化”概念利于守成,“小文化”概念利于革新。“新文化运动要注重创造的精神。创造就是进化,世界上不断的进化只是不断的创造,离开创造便没有进化了。我们不但对于旧文化不满足,对于新文化也要不满足才好;不但对于东方文化不满足,对于西洋文化也要不满足才好;不满足才有创造的余地,我们尽可前无古人,却不可后无来者;我们固然希望我们胜过我们的父亲,我们更希望我们不如我们的儿子。”在陈独秀看来,伦理道德和文化的觉悟是最后的觉悟。这种觉悟可以脱离政治、经济、社会的羁绊而独立发生,而且能够反过来影响和改造前者。他说:“新文化运动要影响到别的运动上面。新文化运动影响到军事上,最好能令战争止住;其次也要叫他做新文化运动底朋友,不是敌人。新文化运动影响到产业上,应该令劳动者觉悟他们自己的地位,令资本家要把劳动者当做同类的‘人’看待,不要当做机器、牛马、奴隶看待。新文化运动影响到政治上,是要创造新的政治理想,不要受现实政治底羁绊。譬如中国底现实政治,什么护法,什么统一,都是一班没有饭吃的无聊政客在那里造谣生事,和人民生活、政治理想都无关系,不过是各派的政客拥着各派的军人争权夺利,好像狗争骨头一般罢了。他们的争夺是狗的运动。新文化运动是人的运动;我们只应该拿人的运动来轰散那狗的运动,不应该抛弃我们人的运动去加入他们狗的运动!”这种文化、意识形态能动性和创造性的理念,在尼采那里达到一个高峰,在列宁那里达到一个新高峰,后来又被葛兰西发扬光大。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是战无不胜的“精神原子弹”,这是文革期间的流行话语。
几年前还被陈独秀高度重视的东西文明(文化)比较,现在已经被“新文化”运动抛在脑后。“新”的崇拜追求的就是日新月异、“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自认为掌握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社会进化论这一最新武器的陈独秀说了,对于新旧文化、东西文化都要“不满足”。瞿秋白说得更明白:“东西文化的差异,其实不过是时间上的”,“西方文化,现已经资本主义而至帝国主义,而东方文化还停滞于宗法社会及封建制度之间。”二者均已过时,“新文化”运动的新偶像是当时尚未最终成型(因而对于全球知识分子保有一种令人兴奋的“神秘感”的)“无产阶级文化”、“社会主义文化”、“苏维埃文化”。
在充分了解孙中山的“新”文化运动和陈独秀的“新文化”运动之后,才可能摆正鲁迅和胡适在当时中国思想界的位置。
毛泽东说: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在1980年代,颇有一些人想要摘掉鲁迅这个“主将”的帽子。现在看来,毛泽东对于鲁迅的评价并没有错。孙中山也好,陈独秀也好,在鼓吹“新文化运动”之前,都曾经是“西洋文明”的崇拜者,鲁迅则否。他在1907年的《文化偏至论》中写道:“彼所谓新文明者,举而纳之中国,而此迁流偏至之物,已陈旧于殊方者,馨香顶礼,吾又何为若是其芒芒哉!是何也?日物质也,众数也,其道偏至。”笔者在《中国沉思——鲁迅读本》(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的“老愚评注”中指出:“对于民主,鲁迅则毕生没有讲过一句好话。《文化偏至论》称:‘必借众以陵寡,托言众治,压制乃尤烈于暴君’,‘呜呼,古之临民者,一独夫也;由今之道,且顿变而为千万无赖之尤,民不堪命矣,于兴国究何与焉’。民主制度的建立,在西方是有其‘不得已’,若‘横取而施之中国则非也’;更何况即使成功引进,在西方却已成过时之物,‘使中国之人,曲旧梦而入于新梦,冲决嚣叫,状犹狂醒。夫方贱古尊新,而所得既非新,又至偏而至伪,且复横决,浩乎难收,则一国之悲哀亦大矣。”’鲁迅力主以“二十世纪之新精神”来“立人”,必“与十九世纪之文明异趣”,“以反动破坏充其精神,以获新生为其希望,专向旧有之文明,而加之掊击扫荡焉”,“其将来之结果若何,盖未可以率测”。从尼采的“超人”到鲁迅的“立人”再到毛泽东的“社会主义新人”,构成一个完整的思想链条。陈独秀是“十九世纪之文明(或旧有之文明)”营垒的一员叛将,在同样从早年就推崇德意志文化的毛泽东看来,自然没有资格与鲁迅争夺“文化革命”的“主将”位置。
在1920年代,胡适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显然是要与孙中山的“新”文化运动和陈独秀的“新文化”运动划清界限。胡适多次强调“新思潮(或称中国文艺复兴运动)”的四重意义:“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他说:“通过严肃分析我们所面临的活生生问题,通过由输入的新学理、新观念、新思想来帮助我们了解和解决这些问题,同时通过以相同的批判的态度对我国固有文明的了解和重建,我们这一运动的结果,就会产生一个新的文明来。”“文明不是笼统造成的,是一点一滴的造成的。进化不是一晚上笼统进化的,是一点一滴的进化的。现今的人爱谈‘解放与改造’,须知解放不是笼统解放,改造也不是笼统改造。解放是这个那个制度的解放,这种那种思想的解放,这个那个人的解放:都是一点一滴的解放。改造是这个那个制度的改造,这种那种思想的改造,这个那个人的改造,是一点一滴的改造。再造文明的下手工夫,是这个那个问题的研究。再造文明的进行,是这个那个问题的解决。”当时胡适是两面作战,他既反对以“文化复兴”的名义来为专制独裁寻找新的借口,也反对以“文化革命”的心态来一古脑地“砸烂旧文明,创建新世界”。事实上,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