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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万寿寺-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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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俩以前是邻居,现在更是邻居了。又过了一会儿,她提议道:这么坐着有点累。咱们侧躺着好不好?这是个很合理的建议,小妓女虽然很生她的气,也只好同意了。
  在我新写的故事里,那个女人和那个女孩被背靠背地捆着,像一对连体双胞胎。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连体双胞胎──整个脊背长在一起,后脑勺也长在一起,泡在一个玻璃瓶子里──想必是在某个自然博物馆里。但我不想去找那个拥有一对连体双胞胎的自然博物馆。像所有的人一样,我去过不少博物馆、图书馆、电影院,所以就是找到了也没有什么意义。
  她们侧躺在地下,嘴里塞着臭袜子,但还是唠叨个不停。女孩说:老婊子,你这是干了些啥。女人说:我也不知这是干了些啥,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女孩说:他们杀了薛嵩回来,准要把咱俩都杀掉。这回好了吧?合了你的意了吧?女人答道:你少说几句罢。你不过是丢了一条命,我连我的金子都丢掉了!你有过金子吗?小妓女从来不攒钱,有了钱就花掉,她也知道这是种毛病,所以被噎住了。但她依旧心有不平,终于说道:呆会儿他们要杀,让他们先杀你。我看见你挨杀,心里也高兴一点。那女人沉吟了片刻,就答应了:好吧,我岁数也大些,就先死一会儿罢。过一会她又说:你的屁股还挺滑溜的嘛。女孩因此大怒道:滑溜不滑溜的,都要死掉了。这都怪你!老妓女感到理屈,就不说话了。
  两个妓女被背靠背地捆着,侧躺在地板上,直到天明时那些刺客们狼狈地回来。这些蓝色的人气急败坏,急于杀人泄债,就把那小妓女从老妓女背上解了下来,不顾她们之间的约定,要把她先杀掉。如前所述,她不肯引颈就戮,在地下翻翻滚滚用脚蹬人,还说,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要杀先杀她。那些刺客反正要杀一个人,杀谁都无所谓。于是就来杀老妓女。谁知她也不肯引颈就戮,也在地下翻翻滚滚,用脚来蹬人;还说:我付了钱让你们杀人,人没有杀掉,倒来杀我,真他妈的没道理!这就让那些刺客陷入了两难境地:假如小妓女不肯引颈就戮,他们可以先杀老妓女;假如老妓女不肯引颈就戮,他们可以先杀小妓女;现在两个妓女都不肯引颈就戮,他们就像不里丹的驴子不知该吃哪堆草那样,不知该杀谁好了。就在这时,白昼降临到这个地方,林间的雾气散去了,阳光照了进来,虽然阳光里还带有一点水汽……
  在早上的阳光下,林间的空地上躺着两个女人的身体。一个很年青,充满了朝气,别人看了还能心平气和。另一个已经略见衰老,略显松弛,但依然美好,看起来就十分刺激。这是因为后一种身体时常被隐藏起来,如今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很能勾起人的邪念。前一个身体说道:老婊子!你说过让他们先杀你!后一个身体答道:他们想杀就让杀吗?没那么便宜!假如你是刺客头子,不知你会得出何种结论。我觉得这个结论应该是:前者和我们是一头的,后者不是。过了一会儿,后一个身体说道:喂,你们!好意思这么对待我吗?我可是给了你们钱的啊。前一个身体则说:好不要脸!还给他们钱……此时的结论似乎该是:后者和我们是一头的。前者不是。既然两个身体都可能和我们一头,刺客头子决定试上一试。他给她们讲了自己在薛嵩家里的不幸遭遇,然后提出一个问题:有没有一条路,或者一个方法,可以悄悄地摸进去,出其不意地逮住薛嵩和红线?这两个身体同声答道:不知道!此时的结论当然是:她们都不是和我们一头的。


  如前所述,那个刺客头子也是学院派刺客,我既决定对学院派抱有善意,就不能厚此薄彼,只好对他也抱有善意。这个家伙要杀人,这一点当然不好。但反正不是杀我。他常把人看作身体,这就带有一点福科的作风──可惜我不记得福科是谁。他看起人来,总是有意地不看他(或她)脸,这样每个人就更像身体,更不像人。这个刺客头子从脸到足趾都是蓝色的,蓝得有点发紫。他的这种蓝色是天生的。假如他身上破了,还会流出蓝色的血,滴在地下好像一些蓝油漆──他手下的人虽然也是蓝的,但不是天生的,而是涂的蓝颜色,这些手下人总带着蓝墨水,一但碰破了皮,就往伤口里倒,假装蓝血──这是为了和领导保持一致。这个人的信条是:做事就要做彻底。他决定把这两个身体通通杀掉。他对身体有一种冷酷无情的态度,这样就和薛嵩有了区别。薛嵩对所有的身体都有好感,所以他就成了个老好人。在这个故事里,薛嵩就是这个样子。
  在这个故事里,薛嵩始终保持了小手小脚,是个留着寸头的、棕色皮肤的男孩子。他忙忙乱乱地在寨子里到处跑,有时跑进老妓女的视野里。后者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所以就说:薛嵩,来陪我玩!薛嵩马上就答应,跑过来伏在老妓女的身上,双手捧住她的某一只乳房,把乳头放在拇指和食指之间认真地打量──那样子像个修表匠。当然,他还要打量别的地方。最后的结论是:大妈,你好漂亮啊。假如这是曲意奉承,就可以说明自由派与学院派的关系──薛嵩是自由派,老妓女是学院派,自由派要拍学院派的马屁,不漂亮也得说漂亮。可惜薛嵩根本不会曲意奉承,他真的觉得老妓女漂亮。
  后来,薛嵩跪了起来,解掉腰间的竹蔑条,还很客气地问道:可以吗?随后就和老妓女做爱,很自然,很澎湃。总而言之,他使老妓女觉得他真的爱她;然后就说:大妈,我还有别的事,一会儿再来陪你;就跑掉了。假如他根本不爱她,说一会儿来看她是谎话,这也能说明点问题。亚里士多德说:谎言自有理由,真实则无缘无故。想想这个理由吧:学院派很崇高,让人不能不巴结。除了拍马屁,还要说些甜言蜜语来讨她的好。但是,很不幸,他也真爱这个老妓女。他真想一会儿就来看他。既然是真的,就不能说是拍马屁了。
  更加不幸的是,他走着走着,别的女人也会在篱笆后面叫道:薛嵩,来陪我玩。他也会跑进去,伏在人家身上说:大姐,你好漂亮啊;过一会儿也要去解竹蔑条,并且说:可以吗?倘若对方说,不可以(这种情况很少见),他就把蔑条重新系上,并且说:真遗憾,但你的确很漂亮;然后就走掉了。在更多的情况下他要和那女人做爱,而且很自然,很澎湃;然后又说:对不起,我还有别的事,一会儿再来陪你;就走掉了。这也是实话,假如不是在别处绊住了,他真想回来看她。假如有位八十岁的老太太叫他:薛嵩,陪我玩;他也会跑进去,把玩她老态龙钟的身体,然后说:老奶奶,你真是个漂亮的老奶奶。然后不和她做爱,走掉了。他做得很对。假如是个三岁的女孩叫他,他就跑进去抱抱她,然后说:小妹妹,你真漂亮,可惜太小了,不能和你玩;然后走掉了。假如走在路上,听到一头母水中在背后“哞”地一叫,他也要回头看看,然后对它说:捣什么乱啊你,然后走掉了。这个寨子里所有的女人都喜欢薛嵩,因为他对女人的身体深具爱心,热爱一切年龄、一切体态的身体。这寨子里的一切男人都恨薛嵩,也是因为他对女人的身体深具爱心,喜欢一切年龄、一切体态的身体。作为一个男人,他还有些可赞美之处,但作为一寨之主,他简直混帐得很。像他这样处处留情的人物,当然属于邪恶的自由派。
  这个故事现在的样子使我十分满意,因为里面没有一个女人是可厌的。作为一个自由派的男人,我喜欢一切女人,不管是老的还是小的,是漂亮的还是丑的,不管她声音清丽委婉,还是又粗又哑;性情温柔还是凶猛泼辣,我都喜欢。唱过了这些高调之后,我也要承认,还是温柔漂亮一点的女人我喜欢得更多一点,不管她是自由派还是学院派。


  在这个故事里,薛嵩也遇到了红线。此后他就把一切年龄、一切体态的妇女都弃之如敝履。这一下就不像自由派了。红线也无甚出奇之处,只是个子很高、腿很长,身材苗条。假如是汉族女人,长到这样高以后,就会自然地矮下去──也就是说,低着头,猫着腰,像比自己矮的人看齐。但苗族女孩不会这样。红线在林子里找了一棵老树,在树皮上刻上自己的高度,每天都去比量,巴不得再长个一寸两寸。她就这样被薛嵩看到了。后者马上就对她入了迷,开始制造各种抢婚的工具,从一个多情种子,变成了一个能工巧匠。这就使老妓女为之嫉妒、痛苦,请了人来杀她。有关这件事的前因,我觉得自己已经解释得足够清楚了。
  至于这件事的后果,就是她请来的人把她自己给逮住了,而且那些人还要拷打她,想从她那里获得薛嵩的情报──老妓女本来可以自愿说出些情报,但被捆上了就不能说,她也是有尊严的人哪──把她脸朝里地绑在一棵树上,说道:老婊子,打你了啊!她还是满不在乎地说:打吧。于是,藤条就在她背上呼啸起来了。我可以体会到这种看不见的疼痛。后来,人家把她放开,让她趴在满是青苔的地上;空出了那棵长满了青苔的老树。此时她背上满是伤痕和鲜血。那个小妓女在一边看了,恶狠狠地说了一声:“该!”但老妓女还是镇定自若,对一个样子和善的刺客说:劳驾,给我拿把瓜子来。再以后,她就趴在地上磕瓜子。虽然背上被抽开了花,她的臀部依然很美,腰也很细。小妓女看了,感到莫名的愤怒,痛恨她的身体,更恨她满不在乎的态度。像这样把痛苦和死亡置之度外,她可学不来……
  后来,那个刺客头子对着那棵空出的树,作了一个优雅的手势,对小妓女说:小婊子,现在轮到你了。那女孩跺跺脚走了过去,抱住那棵树,伏在了老妓女的体温上,让人家把她捆在树上。她感到悲愤和委曲,就一头撞在树上,把头都撞破了。刺客头子看到这种不理性的举动,就劝止说:别这样。打你是我们的工作,不用你自己来做。于是,那小妓女觉得简直要气死了,大喊一声:你们!一个气我,一个打我!到底还让不让人活?刺客头子闻声又劝止道:别这样。让你死或让你活,是我们的事。不用你来操心。这就使小妓女完全走投无路了。

第六章  第二节



  说到我自己,虽然不是妓女也不是刺客,但我觉得自己是自由派。这个流派层次较低,但想要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下午,我们院里的热水锅炉坏了,原来流出滚烫的清澈液体,现在流出一种温吞吞的黄汤子。因为这种汤子和化粪池堵塞后流出的东西有可疑的近似之处,渴疯了的人也不敢尝试。在这种情况下,我跑到隔壁面馆去打了两壶开水,一壶自己喝,另一壶送给了白衣女人;这种自力更生的作法就像我写到过的自由派小妓女。但别人却不是我这样的。有好几位老先生经常跑到锅炉面前,扭开龙头,看看流出的黄汤子,再舔舔乾裂的嘴唇,说一声:后勤怎么还不来修!就痛苦地走开了;丝毫想不到隔壁有家面馆。这种逆来顺受的可爱态度,和学院派的老妓女很有点相似。但我也不敢幸灾乐祸,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对于这个热水锅炉,需要进一步的描述:它是个不锈钢制成的方盒子,通着三百八十度的三相电。我觉得只要是用电的东西,就和我有缘份。我切断了电源,围着它转了好几圈。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只要能找到管钳,卸掉水管,我就能把它修好;没有管钳,用手拧不动水管(我已经试过了),就只好望洋兴叹。下一个问题就是:到哪里去找管钳。这么大的一个单位,必定有修理工,还会有工作间,能找到那儿就好了。我可不像薛嵩,东西坏了也不去修。但我对这个院子不很熟悉,转着圈子到处打听哪里能借到工具。转来转去,终于转到了白衣女人的房间里。她听到了我的这种打算,马上叉着脖子把我撵回自己屋里;还说:你自己出洋相不要紧,别人可要笑话我了。我保证不去出洋相,但求她告诉我哪里能借到管钳。她说她不知道。看来也不像假话。然后,我在自己屋里,朝着摊开的稿纸俯下身来,心里却在想:真是不幸,连她也不理解我。看来她也是个学院派……
  我总忘不了坏掉的锅炉在造成干渴,这种干渴就在我唇上,根本不是喝水可解。行动的欲望就像一种奇痒,深入我的内心。但每当我朝院里(那边是锅炉的方向)看时,就能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那边晃动。看来,白衣女人已经知道我禁不住要采取行动,正在那边巡逻──她比我自己还了解我。又过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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