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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万寿寺-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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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量,长这样眼睛的人身高大概有三丈八尺,眼珠子有碗口大;还不知是谁杀谁呢。后来他们又冲进了猪圈、鸡窝和鸭棚,到处都找不到红线,也找不到薛嵩。后来冲进了土蜂窝,被螫了一顿,就这样回来了。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薛嵩和红线到哪里去了。有一种解释是这样的:他们哪里都没去,就住在大家的头顶上。薛嵩造了一座高脚房子,支撑在一些柱子上。那条竹子小径就从高脚房底下蜿蜒通过。那些刺客倒是发现了一些柱子,但是以为它们是树。这房子在白天很容易看到,到了夜里就看不到了。



  按照这种说法,薛嵩和红线住在离地很远的、木板构成的平面上。在白天,爬上一道梯子,从一个四方的窟窿里穿过四寸厚的木板,就能到达薛嵩所住的地方。这里有一座空中花园,有四个四方形的花坛,呈田字形排列。每天早上。薛嵩都到花坛中央去迎接林间的雾气,同时发现,树林变矮了。参天的巨木变成了灌木,修长的竹子变成了芦苇丛,就连漫天的迷雾也变成了只及膝盖的低雾。薛嵩对此很是满意,就拿起工具开始工作。首先,他要给所有的木头打一遍蜡。这些木头既要防水,又要防虫,既要防腐,又要防蛀;这可不大容易;打一遍蜡要三个小时,然后还要腰疼。如果你说薛嵩花了很大功夫给自己找罪来受,我倒没有什么意见,一面给木板打蜡,一面他还在想,给这片平台再加上一层,这一层要像剧院的包厢环绕花园,中间留下一个天井,不要挡住花园所需的阳光,假如你据此以为薛嵩的罪还没有受够,我也没有不同意见。
  在花园的左前方,也就是来宾入口附近,有一座水车,像一个巨大的车轮矗立在那里,薛嵩用它往平台上汲水。遗憾的是这水车转起来很重,这倒不是因为它造得不好,而是因为汲程很高。薛嵩在水车边贴了张标语,用水车的口吻写着“顺手转我一下”,这就是说,他想利用来宾的劳动力。他自己住在花园后面一座小小的和式房子里,睡在硬木板上,铺着一张薄薄的草席,枕一个四方形的硬木枕。只有过最简朴的生活,才能保持工作的动力。他喝的是清水,吃芭蕉叶里包着的小包米饭。而红线则住在右面一个大亭子里。这个亭子同时又是一个升降平台,红线的柚木笼子就放在平台上。她坐在笼子中央磕瓜子,从一个黑色的釉罐里取出瓜子,把瓜子皮磕在一个白罐子里。后来她叫道:薛嵩!薛嵩!薛嵩就奔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修剪花草的剪子。他把盛瓜子皮的罐子取出来,又放进去一个空罐。与此同时,红线坐在棕垫子上磕瓜子,偏着头看薛嵩,终于忍不住说道:你进不进来?薛嵩眯着眼看红线(因为总做精细的工作,他已经得了近视眼),看遍了她棕色、有光泽的身体,觉得她真漂亮。他感到性的冲动,但又抑制了自己,说道:等忙完了就进来。红线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你把我放下去。于是薛嵩搬动了把手,把红线和她的笼子放下去,降落在车座上。然后他又去忙自己的事。他的大手上满是松香和焊锡的烫伤,因为他总在焊东西。比方说,焊铁皮灯罩,或是白铁烟筒。这座平台上有一个小小的厨房,他想把炊烟排到远远的地方,不要污染眼前的环境。他还以为红线乘着车子在下面菜园里工作,其实远不是这样。她从笼子下面的活门里钻了出去,找小妓女去聊大天。对此不宜横加责备,因为她还是个孩子嘛──假如这故事是这样的,就可以解释夜里那些刺客走进薛嵩家以后,为什么会觉得那么黑。这是因为他们走在人家的地基底下。不要说是黑夜,就是在白天,那地方也相当的黑。
  这故事还有另一种讲法。那些刺客在薛嵩家里乱闯,访问过牛栏、猪圈之后,忽然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说:“大叔,大叔!你门找谁?”他们瞪大了眼睛往四下看,但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实在太黑。后来,那女孩用责备的口气说:你们点个亮嘛。但刺客们却犯起了犹豫。众所周知,刺客不喜欢明火执杖。刺客头子想了一下,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说道:对!早就该点火!我们人多。这就是说,既然人多,就该喜欢明火执杖。我很喜欢这个刺客头子,因为他有较高的智力──学院派的人一贯如此。



  那天夜里,刺客头子让手下人点上火──他们随身携带着盛在竹筒里的火煤,还有小巧的松脂火把,这是走夜路的人必备之物──看到就在他们身边有一个很大的木笼子,简直伸手可及,但在没有亮的时候,他们以为这是一垛柴火。在笼子中央坐着一个小姑娘。她的项上、手上和脚上,各带了一个木枷。假如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三个木枷都是心形的。脖子上的那一个非常小巧,就如一件饰物,手上和足上的都非常平滑,是爱情的象征。这些东西是胡桃木做的,打了蜡。薛嵩之所以不用柚木,是因为柚木不多,已经不够用了。刺客头子看得没有那么仔细,他觉得很气愤:把一个女孩子关在笼子里,还把她锁住,这太过分了;也没问问她是谁,就下令道:把她放出来!
  他手下的人扑向笼边的栅栏,用手去摇撼。正如这位小姑娘(她就是红线)微笑着指出的那样:这没用,结实着呢。于是,他们决定用刀。红线一看到刀,就说:别动!不准砍!这是我的东西!但有人已经砍了一下,留下了一道刀痕。不管柚木怎么硬,都硬不过刀。还不等他砍第二刀,红线就撮唇打了一个唿哨。然后,随着一阵不详的嗡嗡声,无数黄蜂从空而降。这一点和前一个故事讲的一样。所不同的是:这个黄蜂窝就在这伙刺客的头上,只是因为高,他们看不到。红线叫他们点起火来,黄蜂受到火光和烟雾的扰动,全都很气愤,围着球形的蜂窝团团乱转,有些已经飞了起来;但那些刺客也没看见。这也不怪他们,谁没事老往天上看。等到红线打个唿哨,黄蜂就一起下来螫人。这一回倒是看到了,但已经有点晚了。那些黄蜂专螫刺客,不螫红线,因为她身上亮闪闪的涂了一层蜜蜡。涂这种东西有两种好处,第一:涂了皮肤好。第二,黄蜂遇到她时,以为是自己的表弟蜜蜂,对她就特别友好。在这个故事里,红线相当狡猾。她让刺客大叔们点火,完全是有意的。她看到这伙人在黑地里鬼鬼祟祟,就知道他们不怀好意。同时又嗅出他们身上没涂蜜蜡,就想到要让黄蜂去叮他们。虽然如此,也不能说她做得不对。因为他们是来杀她的,让想杀自己的人吃点苦头,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有关薛嵩的家,另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它是一片柚木的大陆,可以在八根木柱上升降──当然,是通过一套极复杂的机构,有滑轮、缆绳、连杆、齿轮,还有蜗轮、蜗杆等等组成。薛嵩在自己门前转动一个轮子,轮子带动整套机构,他的花园和房子,连同地基,就缓缓地升起来。当然,速度极慢,绝不是人眼可以看出的。要连转三天三夜,才能把整个院子升到离地三丈的柱顶。把它降下来相对要容易得多,但薛嵩轻易不肯把它降下来,怕再升起来太困难。根据这个说法,那天晚上,刺客们摸进薛嵩的家,马上就发现在平地上有个孤零零的笼子,红线睡在里面。他们点亮了灯笼火把,把笼子团团围住,但找不到入口,就问红线说:你是怎么进去的?这个小女孩回答得很干脆:不告诉你们。她坐在笼子中央的蒲团上磕瓜子,离每一边都很远,这样,想从栅栏缝里用刀来砍她就是徒劳的了。那些刺客互相抱怨,为什么不带条长枪来,以便用枪从栅栏缝里刺她;与此同时,他们还抓住栅栏使劲摇撼。红线则轻描淡写地说道:省点劲罢。柚木的,结实着哪。那些刺客看到要杀的对象近在咫尺却杀不到,全都气坏了。有人就用刀去砍柚木栅栏,才砍了一下,红线就变了脸色。打了一个唿哨。砍到第二下,红线尖叫了起来:薛嵩!薛嵩!有人在他们头顶上应道:干什么?红线叫道:把房子放下来!于是随着一阵可怕的嘎嘎声,刺客们头顶上的天就平拍了下来。反应快的刺客及时侧了一下头,被砸得头破血流,摔倒在地。反应慢的继续直愣愣地站着,脑袋就被拍进腔子里,腔子又被拍到胯下,只剩下下半身,继续直愣愣地站着。
  对于这件事,必须补充说,房子从头顶上砸下来,对红线却是安全的,因为那柚木房基上有个四方的洞,正好是严丝合缝嵌在笼子上。按照红线的设想,这房子应该一直降到地面上,把所有的刺客都拍进地里。但实际上,它降到齐腰高的地方就停住了。红线喝道:怎么回事?薛嵩不好意思地说:卡住了。滑轨有毛病,总是这样……红线说:真没用!她纵身跃起,甩开了身上的枷锁(假如有的话),从笼顶上一个暗口钻了出去,赶去帮薛嵩修理机器。那些倒在地上未死的刺客就叹息道:原来入口是在顶上的啊。
  根据这种说法,那些刺客回到老妓女门前时,头上也是红肿着的,但不是蜂螫的,而是砸的了。根据这种说法,刺客头子不是刺客里最聪明的人。他手下有个人比他还要聪明,当他们倒在地下时,那个人拉了头子一下说:咱们就这样躺着,等人家修好机器来砸死我们吗?刺客头子很不满意这个说法,但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就下了撤退的命令。他们从地基和地面之间爬出来以后,那人又出了个很好的主意:咱们现在摸回去,谅他没有第二层房子来砸我们。刺客头子不喜欢别人再给他出主意,就朝他呲出了满嘴雪白的牙。于是这些人就这样退走了。
  假如这队刺客照这人的主意摸回去,就会看到薛嵩和红线打着火把,全神贯注地修理那些复杂的机器,这故事后来的发展也很不一样了。认真地想一想,我认为那些刺客会悄悄地摸上去,把红线抓住一刀杀掉,把薛嵩抓走,交给老妓女,让他在老妓女的监督之下,给凤凰寨造房子,修上下水道。这种说法我虽然不喜欢,但它也是一种待穷尽的可能。

第五章  第三节


  第二天早上,我们又来上班。把上面提到的故事写在纸上之后,我又开始冥思苦想起来。昨天的事情说明,在暴躁、易怒的外表下,我心柔弱,多愁善感,就像那个小妓女。说起来难听,但我对此并无不满。本着这种态度,我开始为领导考虑,有我这样的下属真够他一呛:报上来的研究题目尽在那些部位,怎么向上级交待呢。我现在想了起来,我住院时他来医院看过我,提来了一袋去年的红香蕉苹果。那种水果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倒像是胖大海。这种果子我当然不吃,送给了一位农村来的病友,叫他拿回去喂猪──不知猪对这些苹果有何评价。但不管怎么说罢,他来看过我,还带来了礼物……现在我是真心要拟个过得去的研究题目,但怎么也拟不出。我觉得自己可以原谅:我刚被车撞过。所以,我把题目放下,又去写故事了。
  塞万提斯说,堂吉诃德所爱的达辛尼亚,是托波索地方腌猪肉的第一把好手。薛嵩也是湘西地方烧玻璃的第一把好手。假如他想在第二年春天烧玻璃,头年秋天就到山上去割一大车蓑草,晾干以后,交给寨子里一个女人,叫她拿草当柴来烧,还给她一些坛子。这样她就有了一车白来的干草,但她只能把它烧掉,不能派别的用场──虽然蓑草还可以用来作蓑衣,还要把烧成的灰都收集起来。这样,经过一冬,薛嵩就得到很多洁白如玉的灰,都盛在坛子里。这种灰有很大的碱性──他得到了烧玻璃的第一种原料,就是碱。他还到河滩上采来最洁白的砂子,这是第二种原料,到山上采集最好的长石,这是第三种原料,还有第四和第五种原料,恕我不一一尽数,搜集齐了一起放到坩锅里去烧;然后把烧融的玻璃液倒到熔化的锡上冷却──一块平板玻璃就这样制好了。这块玻璃有时厚,有时薄,这是因为薛嵩虽然很注意原料的配比,却总忘掉它的总量。分量多了,玻璃液就多,浇出的玻璃就厚,反之则薄。假如太薄,玻璃上会有星星点点的圆洞,就如擀面擀薄了的景象。这种玻璃使薛嵩大为欢喜。等到玻璃凉了,他把它拿起来,看着这些洞哈哈大笑。这种玻璃没楞没角,像块面饼。多数是方形,也有梯形和三角形的。薛嵩自会给玻璃配上窗框,给窗框配上房子,这些房子有些是三角形,有些是梯形,依玻璃的形状而定。这种玻璃蓝里透绿,透过它往外看,就如置身于深水里。
  薛嵩还是打造铜器的第一把高手,他把铜皮放在木头上,用木榔头敲。随着这些敲击,铜皮弯曲起来,逐渐成形。他再用铁榔头砸出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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