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3年第12期-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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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又想,在这么黑的夜里,我会不会像宁采臣遇到小倩一样遇到一个美丽善良的女鬼?这个恰当的幻想叫我毛骨悚然,赶紧用左手大拇指使劲掐中指。这是我妈教我的,我妈说夜里遇到不干净的东西时这样可保平安。
电话响了,那声音,简直是惊天动地。我吓得半死。
还是小汉打来的。她说她的电话刚才没电了。我问,你真的想见我吗?她说是。我说,等我回了家再说吧。她问我要家里的电话。我说,我家里穷,没装电话呢。她说,呸,你这个人,一点诚意都没有。我说,我一个乡下孩子,骗你干吗?她又问我回到家了没有。我说还没呢,我还在公路边上等女鬼呢。
已经到我们村子外面,还有两百米不到就可以进入我们村里。我相信我已经安全了。这一段时间路上不甚太平,我妈在电话里一再提醒我要小心。当时我听了只是笑笑,我一个大男人,哪里怕坏人。没想到,当我处身于四周都是黑乎乎的环境时,非常自然地就觉得害怕。
眼看就要进入村子里,进入村子里我就彻底安全了。我身上大概有六千块钱。我知道奶奶的葬礼会被弄得大张旗鼓隆重繁琐,怕需要用钱时家里现金不够,就将我能拿出来的全部都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穿过小树林,就是我们村。
我走在小路上。小路两旁长满了树,像个小树林。
因为这小树林,我们村在市里小有名气。在经济还未发展起来的年月里,这里经常发生与性有关的案件;现在,这里成了一时手紧之人的生财之地。当然,这些不法之徒一般是不打我们本村人的主意的,不是他们有良心,是强龙难压地头蛇。但如果遇到的是急需用钱的瘾君子,则是什么道理也不讲,谁遇着谁倒霉。这两年,由于各方面的意见太大,有关部门便在这小树林前面的路旁边设了个治安岗,每天都有保安在这一带走过来,走过去。
我往小树林里走了约三十米,突然感觉到有一种恐惧来自身后。这是一种非常真切的感觉,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没有看到任何光线,我只是感觉到了流淌在空气中的那种恐惧。刚才由于与女鬼有关的联想,我已经是恐惧了一路,这时我的神经正如拉满了的弦。我回过头去一看,几乎是魂飞魄散。在浓厚的夜色的掩护下,有一辆摩托车正向我慢慢滑来。车上一共是三个影子(我不敢肯定那是三个人),没有开灯,没有声音。这辆摩托车像传说中鬼魅的车一样,明明正向着我驶来,却没有一点声音。
在奔丧的路上,我怎么会不停地与鬼字有关的东西不期而遇呢?我拔腿就跑,连犹豫一下都没有。
这是一个戏剧性的场面。我身后骤然响起一阵急促而纷杂的脚步声。我在加速。后面的人居然大呼小叫。当时我也是太紧张,没仔细想,哪有如此嚣张的坏人?然后在小路两旁冲出了几个黑影,想要将我拦下来。我身体一扭,躲过了,继续狂奔。
我实在是有点迷糊,这些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多?好像埋伏在这里专门等我来自投罗网。我的速度已经提升到极限,那些人又被我抛得远远的。快进村了,村中的狗吠声响成一片。
猛然间,我收住了脚步。因为我听到了几声枪响。
同时我还听到了几个声音:再跑就开枪!
事后我想,真是可惜,还有那么一点的路我就可以跑进村里,那么,这个误会就不会发生了。换言之,哪怕多给我几秒钟,我都够时间逃回家,而将所有疑问留给被我弄得劳师动众的人们。
我还听到从对讲机里传出来的那种特有的声音。天啊,他们真不是坏人,他们是专门捉坏人的人。
我站在原地不敢乱动,有点哭笑不得。
黑暗中,十几个身影将我团团围着。对讲机的声音此起彼伏,我听到从对讲机里传来已经变了调的声音,抑扬顿挫:捉到了没有?捉到了没有?!
他们是因为将我捉住了而激动吗?
我挺直腰杆,稳稳当当地站着。我知道这个时候的我一脸傻相,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猜我可能闯祸了。虽然我没做过坏事,但我仍然害怕。
我被双手反剪,不锈钢的手铐冰凉刺骨。我的包被挂在我的脖子上。包里的东西不多,背在肩上时不觉得重,但挂到脖子上后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我真后悔带了那几本破书,像石头一样。我还有点恨自己——回家奔丧还带消闲的书!
我想,我对我的亲奶奶无法心存孝念,所以在回家奔丧的路上与人发生误会,倍受折腾,是我自作自受,我活该!
一路上,我的电话不停地响。我是被反剪着双手的。每一个声符都有可能是我今晚的救星,而我却无能为力。
到治安亭后,留下三个人,其他的人又到外面去了。
我有点担心,这个晚上将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或者说这个晚上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在这件事情中又充当了什么角色?我还要继续充当什么样的角色?
有人将我的手铐打开,查看了我的身份证,然后开始问话。还是刚才那些内容,我的回答也还是刚才那些。我说我想打个电话回家。他们说不行,然后开始翻我的口袋和背包。他们将我一部分钱和别的比如通讯录衣服什么的翻了出来,钱大概有两千多,堆在桌面上,胡乱堆在一起显得好多。他们一边从我的口袋里往外掏钱,一边笑着说,这傻B倒是挺有钱,每个口袋里都他妈的有钱。我瞪大眼睛看着桌上的钱,外面正刮着北风呀。我暗暗得意,我想我真有先见之明,将钱藏得这么好,他们这么多人从我的身上找才找到了一半。
眼看快要到夜里十二点了,我有点着急,我担心无法在十二点前回到家中。但他们不让我打电话,连接电话也不让。我的电话不停地响。
我说我是回家奔丧的,我要在十二点前回到家里,我奶奶今天死了。我一再强调,我奶奶今天死了。
……
后来,我弟弟来把我接回家了。
家里见我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担心我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但我的电话通了后却没人接听,弟弟只好到平时我下车的地方来等我。
弟弟发现我被扣在治安亭的时候居然笑。我妈说得真是没错,我弟弟是个小混蛋。
这场误会莫名其妙地开始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我妈问我挨打了没有。我说没有。我婶婶说那些混蛋。叔叔问我可知道那几个人的姓名。我说姓名不知道,编号倒是记住了几个。我原来的想法是如果事情闹大了,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追究起来,我可以找到需要追究的人。我不知道叔叔要这几个编号做什么,也不关心这些。事实上,从弟弟找到我的那一刻起,这件事跟我就再也没有关系——我这次回家,目的是奔丧。
我拿出手机一看,吓了一跳,有九个未接电话,其中三次是家中的号码,三次是弟弟的手机,三次是小汉的。
父亲说,你看这误会给闹的——赶紧给奶奶上炷香吧。
我磕头,上香。
我快要虚脱了,累呀。
大家都说还好还赶趟。
在以后的几天里,还算顺利,如果不是因为在小叔叔身上也闹个小误会,这场丧事甚至可以成为我们村这二十年来办得最风光、最完美的丧事。准确说,是最完美、最标准的喜丧。
为了能将这场丧事交代清楚,得从很久以前开始说起,其中还涉及到一些不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发生那些事情时我还小,还不懂事。
六年前,医生宣布了奶奶从此只能躺在床上后,我父亲他们兄妹五人和大表姐(大表姐代其亡母出席)开了一个家族会议。会议的结果是奶奶的药费由叔叔一家承担,其余的五个家庭,愿意给就给点,不给就算了。我父亲小叔叔姑姑他们不赞成这个方案,小叔叔说妈妈是大家的妈妈,虽然叔叔钱多,但钱不多的也有孝心。二姑三姑说是啊是啊我们也应该出一份力。叔叔一再坚持他的方案,还说这是跟我婶婶商量好了的。
一提到我婶婶,其他人就都不好再说什么了。
叔叔婶婶一再坚持单独负责奶奶的药费的原因,用书面化的解释是想救赎。这不是秘密,我们那里的人都知道。二十多年前,婶婶把爷爷气死了。这么多年来,婶婶对此一直心存愧疚,只要别人以此来攻击她,她就会昏倒在地。多少年过去了,在这个问题上,婶婶还是说昏就昏,半点都不含糊,甚至连昏迷的姿势也大同小异:口吐唾沫,两眼翻白。
我两岁那年的一个下午,婶婶跟我爷爷吵架,吵得天翻地覆。我爷爷当场就宣布,如果哪天他死了就是被我婶婶气死的。
当天晚上,爷爷心脏病发作,送至医院后于次日凌晨三点便告不治。
于是方圆数十公里都知道了我们李家出了个忤逆媳妇。可怜她那时还是新媳妇,连孩子也还没有来得及生。
从此,婶婶开始着手尝试各种行之有效的自杀方法:上吊、跳河、跳楼、割脉、割脖子、撞墙、撞床、吃安眠药、吃铁块、吃金子、吃银子、吃土块、喝农药,等等等等,花样百出,又总是毫无结果。
奶奶不喜欢我婶婶,这是历史原因造成的。奶奶既然不待见婶婶,她对我叔叔的态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总是爱理不理。要命的是叔叔婶婶总要向我奶奶表达他们孝顺老人的良好品格,尤其是有外人在场时。
奶奶讨厌我父亲是天生的。奶奶生前不止一次对外宣称她刚将我父亲生下来就想掐死他。我奶奶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恨我父亲,总之是一见到他就想要掐死他。我奶奶对父亲的这种刻骨仇恨,直到她这一辈子结束前也没有改变。由我父亲衍生的这一房人都让奶奶反感。我和弟弟小时候经常眼睁睁地看着奶奶和小叔叔吃东西,他们连红莳皮那样的东西也不肯给我和弟弟吃。我和弟弟小的时候,父母经常不在家里,他们总是很勤劳,家里开饭的时间不稳定。那个时候,我们还跟奶奶和小叔叔他们一起住在祖屋里。我们的那间祖屋被分成了三部分,我父亲、叔叔、小叔叔各一份。那时候我叔叔还在部队里,婶婶是随军家属。
直到现在,我还是怀疑,父亲是不是我奶奶的儿子;如果是,怎么奶奶对父亲,对我们,还比不上不相关的外人?
奶奶躺在床上的时间太长了。虽然,叔叔号称穷得只剩下钱,但奶奶她老人家总是躺在床上,终究让我们觉得难受。再说,这也不完全是因为钱的原因,光是在前面五年里的那五次假死就足以让我们心有余悸,想想看,我们都以为奶奶去了,已将可以准备的都准备好,她却又好好的活了下来。连续五年里每年一次,烦人不烦人?
奶奶第一次假装断了气后,我们虔诚地办理后事。据说,那天,二姑正在给奶奶擦脸,看到奶奶嘴角动了一下,以为看花了眼,说妈妈的脸怎么还有点暖呢?我妈妈接口说,婆婆的面相好慈祥,有笑容呢。当二姑清理奶奶鼻孔里的脏物时奶奶睁开了眼睛。
二姑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倒在地。
祖屋里乱作一团。
二姑定了定神,说,我的妈呀,吓死我了。
奶奶接口说,妈在这呢。
据说,奶奶的声音嘹亮,响彻祖屋。
在第一次假死的基础上,以后的假死,乏善可陈。从第三次开始,第一个发现奶奶又活了过来的人都说相同的一句话:噢,又活回来啦。然后又低声嘀咕一句:又白忙一趟!
据说,自奶奶第一次假死后,在她以后的四次假死和这一次真死中,我婶婶都主动给我奶奶擦拭她脸上的灰尘。我妈说,婶婶试图像我二姑那样,把奶奶从死亡状态擦拭成一个活人。可笑的是,我奶奶从假死中活过来的时刻,总是与我婶婶表达孝心的良好愿望擦肩而过,奶奶总是把复活的时间安排得太靠后。
村里那些专门帮人治理后事的妇女们都说我奶奶是个死不去的老怪物,她们都被她的假后事弄得腻死了,烦死了。
我在一个过于传统的环境中长大成人,有点迷信,所以相信村里人的说法。村里人说奶奶的心肠不好,老天一定要她吃尽世间上千万种苦,才肯让她死。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有多少根据,也不知道奶奶年轻时干过什么坏事,我只知道我奶奶从八十四岁起就躺在床上,在阴冷而潮湿的祖屋里,跟一个不相干的工人和一屋子祖先的亡灵度过了漫长的六年。
祖屋在奶奶住进去前已空置多年,我们家,叔叔家和小叔叔家,在很多年前已先后从那里搬了出来。
叔叔他们在奶奶的枕头里翻出了六万多现金。我们真不敢想象,奶奶居然攒下了这么多钱。奶奶死时瘦得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