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8期-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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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已经习惯了煤油灯的光线;每一张脸都被暴露着。
大家发言吧;孙得贵说。怎么推选;推选谁拿救济;大家说了算。这么说着;孙得贵心想;自己真像个无赖。就这么撂挑子了?可不这么办又能怎么样呢?那一个一个的人可都不是好惹的。他当村长也一样惹不起。要说他也想拿一份呢;可轮得到他吗?
哼!马跑说话之前先哼了一声;猛一听就像冷笑。抓阄不行;丢黄豆也不行。那还有什么办法?不如在稻场上弄一个台子;把钱和东西都放在台子上。一家出一个男劳力;然后发一声喊;大家一起去抢。谁抢到是谁的;抢多少是多少。
马跑是个粗人;他的一番话引起一片哄笑。
这样倒他妈省心;马跑说;干脆!
马跑总是这样;总能成为人们的笑料。他老往山里跑;总在钻林子。不怎么跟人打交道;所以脑子里一根筋。他的这一提议;被认为不过是在自说自话;或者就是一个玩笑。它起到的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会场变得轻松一些了。有人从仓库里挤出来;在不远处小便。马跑也很穷。他暴烈的性子;并没有使他比别人过得更好一些。事实可能恰恰相反;他几乎算是家徒四壁。而且因为岩石和荆棘;他要比常人消耗更多的衣服和鞋子。但是他脸皮薄;让他开口要救济实在是为难他。他相信这么做很丢脸。而他老婆却不这样想;她在家里唠叨;怂恿他。她说;又不费什么;那不就是“白捡么”?她以为村里人都怕马跑;只要他一出面;什么事都好办。没想到他却只能出这么一个馊主意;让人们笑一笑罢了。其实;没人知道马跑的苦衷。他是在故意这么说。这么说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这刚好也符合他的天性;另一个意思更为要紧;他也想“抢”。只不过他在把一件正经事往“荒诞”里说;毫无疑问;他是在以此来掩饰自己。他怕被人嘲笑。
匡有元显然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嘲笑。抢就抢吧;他说;万一不行;我不如就点一根雷管把台子炸掉了事。
匡有元只有一条胳膊。在建飞沙河水库时;他是有名的“点炮员”。人们在岩石上凿洞;填炸药;拉导火索。因为要炸掉半片山;筑坝蓄水。在峭壁上;用铁钎和大锤凿出又细又深的洞来;把炸药一层一层地塞紧。炸药压得愈紧;威力愈大。工地上有人在捣弄炸药时;会因为用力过猛而导致瞬间“引爆”。操作者往往非死即伤。可是匡有元在工地上呆了三个冬季;直到飞沙河水库顺利建成;他都毫发无损。填好炸药之后;他总是峭壁上最后一个人。有人在高地上吹哨子;摇动红色的三角小旗。这是在通知所有人;马上就要放炮了。人们都躲开了;躲到远处去。只有匡有元;他披着褂子;嘴上叼着烟卷;手里拿着点火用的麻杆。他不慌不忙;就像在悠闲地巡视。他用麻杆点着一根炮捻;又点下一根。所有的炮眼都有顺序;他点得有条不紊。那些最先被点着的炮捻;导火索要长一些;而留在最后被点着的;则只有很短的引信。他点燃了每一个炮捻;还要用目光扫视一遍;看看有没有遗漏;然后才顺着一条山道下来。他也不跑;只不过比平时走得步子快些而已。等到他刚一到达安全地带;炮声就响了。密密麻麻;像是在放一串鞭炮。大家都在看腾起的烟尘和飞落的石块。而匡有元闭着眼睛。他听声音就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炮都炸了;有没有“哑炮”。他说好了;去清场吧。人们就放心地涌上去。如果他阴沉着脸说;不行;还有炮没炸呢。那就谁也不敢动。经过排查;他说有几个炮没炸就会有几个;一次也没出差错。匡有元在工地上有些神;那也是他最风光的时候。水利工程结束后;回到村里;匡有元重新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他一定不怎么甘心。有人猜测;他家里肯定藏匿着大量的雷管和火药;那都是从工地上直接带回来的。人们的这一猜测;在除夕之夜得到了证实。那天夜里;烟灯村的每家每户都在放鞭炮。而在匡有元的家门口;人们从鞭炮声里又听到了一声接一声巨大的轰响。大家很容易就能辨别出来;那是雷管发出的声音。匡有元家里有雷管;这样一个事实让人们很不安。至于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不安;却没人能说得清楚。一根雷管或者两根雷管;是可以炸掉一间屋子的吧?事实就是这样;如果你邻居家里装满雷管和炸药;你能安心吗?总之;匡有元被举报了。他的那些邻居把他告到公社和派出所去。派出所选择在一个温暖的春日;前来搜查匡有元的家。和煦的阳光洒落在已开始抽芽的树枝上;烟灯村平和而安详。他们在匡有元的家里捣腾了一上午;甚至还挖掘过他的猪圈。可是;他们一无所获。匡有元自始至终一直陪伴着他们;他脸上挂着若有所思的表情。那种表情让你以为他还在做梦。当然;在他做“点炮员”时;人们经常能看到类似的表情浮现在他脸上。派出所的人临走时对匡有元说;你要是有;还是趁早交了吧。而匡有元根本就不搭理他们。几个月之后;匡有元开始在夜间偷偷去池塘炸鱼。他把炸药和雷管装填在玻璃瓶里;用黄泥巴紧封住瓶口。他携带着它们;就像一些土制手雷。人们在睡梦里;能听到像是炮声一样的声音。那正是匡有元在炸鱼。鱼漂浮在水面上;有些鱼死掉了;另一些鱼则只是被震昏了。匡有元捞起它们。他们家总在吃鱼;吃不了的鱼他会拿到镇子上去卖。但是;他炸掉了自己的一条胳膊。事情败露后;派出所又来搜查过一次;而且搜查得更为彻底;但却依然一无所获。真是奇怪!谁都知道他有雷管;那么他都藏在哪呢?为治疗断臂;匡有元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多天。刚一出院;又被拘留了一星期。
自从回到村里;匡有元好像一直都很恼怒。炸掉自己的手臂;让他感到耻辱。还有;他仇视村里人举报他私藏雷管。还让他坐过牢;他一直认为拘留就是坐牢。所以;马跑提出的那样一种情景让他很激动:全村的男人蜂拥而上;围着一只台子去抢救济。救济就摆在台子上;人们都冲上去抢;这有什么不好啊?最好还能打起来;彼此打得头破血流。那还用说;一定会打起来。这时候;匡有元可以扔一只点燃的雷管过去。他们一准炸了锅似的四散逃开。他们喊叫着说雷管;雷管!然后掉头鼠窜。谁还会在乎台子上的救济呢?全都离开了;匡有元独自走上台子;那些东西就全都属于他了。
匡有元沉浸在像是“白日梦”似的狂喜里;可是这事并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大家都很冷漠;没人接匡有元的话茬。有人在交头接耳。暗中;有一些若隐若现的的议论。从孙得贵这里能看到他们在快速地动着嘴皮子。但那些话语都不能摆到桌面上来;它们还只是一些暗流;潜藏在人群里。会议就是这样;人们在私下交谈的内容;肯定会更为广泛。人群里时断时续响起的嗡嗡声;并不一定毫无意义。或许在某种时候;它能成为一种明确的动向。没人知道他下一步将会做什么。但集体无意识一直都在;它可以左右所有的人。这种事谁也无法预测。1974年腊月十六日晚上;孙得贵主持的烟灯村村民会议;从一开始就处在无序状态。当然;村民会议一向就有这个特点。问题在于孙得贵自己放弃了主导权;他说;大家都发言吧。这种时候;谁会发言呢?其实都想说;只是苦于没办法说清楚。能直截了当地说吗?
会场上静默了好久;看来确实有人愿意发言。刘喜贵带头走到前面来;他说我发个言。他还对着下边的听众鞠了一下躬;显得很郑重。
他说;我的情况大家都知道;我是实在没有办法。只要我有一点办法;我是不会发这个言的。
刘喜贵不是本村人;他来自邻村刘家大湾;“过继”过到了烟灯村。他十来岁就过来了;并对此深有怨言。他一直抱怨;来到这里就如同跳进了火坑。这鬼地方太穷了;哪能和刘家大湾比啊。刘家大湾比这里强多啦。刘喜贵的“火坑”之说;曾一度激怒了很多人。他们背地里反驳说;刘家大湾是比烟灯村要好一些;但那和刘喜贵没啥关系。如果刘喜贵家日子还过得去的话;他又怎么会“过”到这儿来呢?所以他说刘家大湾好又有什么用呢?好也留不住他。相对于知根知底的邻里乡亲;更多的人还是把他当成了“外乡人”。刘喜贵因此受过一些欺负;明里或暗里都吃了些亏。对这些他都隐忍了;他同样把自己看成了外乡人。被人欺负在他看来是很合理的事情。谁不排外啊?假如有一个烟灯村的人住到刘家大湾去;那里的人会不欺负他吗?活见鬼!怎么可能?想通了这个道理;刘喜贵算是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面对周围的人和事;他一多半选择的是软弱而非强硬。他偶尔喜欢和人吹牛;吹嘘刘家大湾曾经有过的短暂的富裕。还有那里的赌风;有些人会打很大的牌;输赢金额吓人。再就是打架斗殴;刘家大湾的人打起架来都不要命。过不了几年;那地方就会有人被关到牢房里去。如果时间更长久一些;还会出人命案子;或至少会有人被打成残疾。当刘喜贵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身边总是会围着一群人倾听。他所讲的;有些肯定是事实;也有一些则肯定很虚假。不过;这不影响什么。刘喜贵通过不停地重述刘家大湾;来保持他对那个地方的记忆。他很早就离开了自己的出生地;带有某种虚构成分的重述;实际上是他在试图让他的“故乡”变得清晰。另一方面;也说明刘喜贵并没有融入到烟灯村。这种融入需要时间;没有几十年几乎不太可能。和其他人比起来;他已经够倒霉了。一个家庭;在不长的时间里;就死了两个人;还生下了一个孩子。而且;还有一个张小点。这样的家庭谁能扛得住?要说;刘喜贵的情况谁都知道。都在一个村里;又不是瞎子;谁会看不见?但是;刘喜贵也明白;要是公平评选的话;救济根本就不会落到他头上。不信就等着瞧吧。那么;他只有靠自己!自己挣扎一下吧;也许总还有人会凭良心同情他。刘喜贵就站在村长孙得贵的旁边;他站在那儿说了好大一会儿。他给村民们报账;都是一些细小的流水账。比如给两个老人入殓;共花了多少钱;做衣服;买棺材等等;每一项都有明细。而这些钱全都是借来的。他们家可以说没一点积蓄。他在报那些账目时;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悲痛;倒不如说是木然。所念的那些数目;听起来就像是“悼文”。即便这样;也可以肯定;很多人并没有听进去。报完账;刘喜贵开始说;他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人活着还是得讲点良心;不讲良心还算是人吗?不管怎么说;他总算体面地安葬了两个老人。他们其实并不是他的生身父母。他做得够可以了;若是搁在别人头上;别人也会像他一样吗?再就是“废物”张小点;他们生下了这么一个废物;却要留给他(一个外人)来养育。这难道不可耻吗?
说到这里;刘喜贵流下了泪水。很显然;他所流露出的是仇恨。仇恨的对象一方面是他自己的父母;是他们把他推进了火坑。他再一次提到了火坑;而这一次火坑明确地指向了张家。另一方面;他还仇恨两个死去的老人。他们以不合适宜的死亡;使得他本已困厄的家道雪上加霜。为了他们;他不得不背上这么多的债务。刘喜贵;他的本意是要在这里陈述他的困境;没想到说着说着却变成了控诉。他的声音因此而变得哽咽。他恳求大家;就把今年的救济发给他吧。他不是一个不讲面子的人;自己出面讨要;实在是出于无奈。
刘喜贵的发言;对很多人都是“示范”。他好像一下子就把盖子给揭开了;以前没人这么做。下面的人在小声地议论;听不清楚都在说些什么。
发给你?说得轻巧。匡有元说;够资格的人那可不只你一个。烟灯村的穷人多着呢;怎么也轮不着你。想要救济;去刘家大湾领吧。
不能这么说;我的“户口”也在烟灯村。刘喜贵说。
哼!户口;你是在哪儿落地(出生)的呢?
恶心;马跑说。没人知道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在针对谁。
随你们怎么说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刘武七瑟缩着肩头;用很重的鼻音这么嚷着;就像是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一句口号。
我也要说;王向荣挤到前面来。他长得黑;脖子短而粗。他就站在刘喜贵刚站过现在又重新空出的位置上。王向荣扭动着腰;两只脚在地上倒腾。他一下一下地往上捋着自己的袖管;因为袖管细而窄的缘故;他怎么也捋不上去。今天晚上有点邪门;平时不怎么吱声的人也敢上来发言。无论什么时候开会;从来就没见王向荣说过一个字。可是他上来了;他吭吭哧哧地说;我也说几句。
你们;王向荣用手指着下面的人;你们都知道;是吧?我老婆一直在寻死。
听他这么说;所有的人都在转着脑袋;他们想看看王向荣的女人来了没有。没看见;她可能还留在“独屋”草棚子里照顾孩子。那个孤寂的女人;的确经常寻短见。还不